“你知道我有多少次想把‘开了你’三个字甩在你脸上吗?”芙蕾娜冷冰冰地说。
梁度不以为意地啜了一口咖啡:“大概与我考虑要不要跳槽去开价更高的矩阵公司的次数一样多。”
芙蕾娜慢慢地吐出一口浊气,放下咖啡杯,坐直了腰身盯着他:“你想知道关于什么的充分解释?”
“拟世界,日暗区暴乱的内情。”梁度说。
芙蕾娜对此并不打算隐瞒,很爽快地说道:“可以。”
她直接跳过了一部分他们都知道的——譬如说“拟世界”的生成与运行,以及第一批登陆者的情况。
这项元宇宙技术如果往前追溯,最早能追溯到百年前的一家带有政府背景的科技公司——先驱者,所开发的“河图”项目。河图Cyberverse,即Cyber(网络)+Universe(宇宙),最终目标是要建立一个庞大的虚拟世界,以供人类上传自己的意识。
百年前有这么一个段子:你觉得身体的什么部位最重要?
大脑,对吧。
没了手脚,还有义肢。没了心脏,还有人工泵支撑起血液循环系统。
只有大脑不可替代,因为它孵化出让你区别于其他生物的唯一性的自我意识,是你的灵魂所在。
——而这个答案,正是你的大脑告诉你的。
这么看来,大脑似乎在未雨绸缪地为自己打造着超神地位,如果“身体”这个物质基础被破坏的话,它得有第二个栖生地,好让自己不会消亡。于是人类的发展史,可以说是无数个大脑互相交流,碰撞出智慧,以学习的方式代代相传,推动科技文明不断发展的历史。
当时的“河图”项目还非常稚嫩,可以说只是个概念萌芽,连真正的元宇宙的边都没摸到。但百年之后,这个技术有了跨越式的突破,先驱者公司也因高层出走而分裂成了螺旋塔、矩阵两个公司,各自拥有核心技术。
螺旋塔公司抢先一步把“拟世界”开发成商业项目,对公民开放销售带有不同体验账号的登陆环。矩阵公司紧随其后。两个科技巨头源自一脉却竞争激烈,互相抢市场、撬墙脚、爆黑料是两边常见的竞争手段。
“拟世界”项目在上市之前做过真人试验,招募志愿者上传承载自己意识的脑电波。
这些志愿者要么贫困不堪,图的是合同上的那笔丰厚报酬;要么恶疾缠身,希望自己的灵魂离开衰败的肉体后能得到延续,哪怕是以数据化的形式。
他们就是第一批登陆者,也是新世界的开荒者。
螺旋塔公司与志愿者签署了躯体临时保存协议。现实世界三个月之后,志愿者的意识必须登出拟世界,回到自己的躯体内。
然而三千名志愿者,登出意识的只有七百多名。
没有按时回归的,有些是因为意识在拟世界中无法稳定维持而涣散消亡,有些是现实中的躯体生机断绝无法再保存下去。但更多的,是他们不愿意回来。
一边是自由美好的虚拟世界,一边是贫病交加的现实世界,这些志愿者毫不犹豫地做出了选择——既然大脑所认为的就是真实,那么把意识永远留在虚拟空间又有何不可呢?
实验期的“拟世界”,世界规则还不够完善,而志愿者的开荒账号又带有一些特殊权限,螺旋塔公司试图将这些意识强制退出,却像开发商碰到钉子户和老赖一样棘手。
这些意识四处流窜,还会彼此交流,合作建立屏障逃避扫描,如病毒一般繁衍出无数复制体,让云服务器不堪重负。
捕杀这些流浪意识的“特勤部”应运而生。
按理说,没清理干净隐患之前,拟世界是不能作为商业项目上市的,但螺旋塔公司董事会听到了风声——矩阵那边的三期实验快要完成了。为了抢占市场,董事会经过一整天激烈争辩,最终还是决定让这个不完全体项目抢滩登陆。
——他们不相信,矩阵公司的志愿者难道就会那么守信,在合同时间结束时老老实实回到他们的躯体里?
人性从来经不起诱惑。螺旋塔公司吸取经验教训,加大对流浪意识的捕杀力度的同时,在正式版的登陆环中加载了系统强制退出功能,杜绝新的老赖产生。
不过总有些特权阶级,是可以享受无限次登陆账号与永生账号的。譬如寻求各种刺激的政要与病入膏肓的富豪们。
只要他们交得起天文数字一样的费用,就能在“拟世界”中拥有自己的领域。在这些私人领域中,他们就像神明一样无所不能。
而那些连普通的度假账号都买不起的穷人,就只能在现实世界里仰望广告灯箱上诱人的口号与绚丽的美景。
“所以日暗区的暴乱,不止是清理开荒者中的漏网之鱼这么简单吧?”梁度一针见血地问。
芙蕾娜沉默了一下,说:“他们感染了不少新登陆的用户,还组建出一支伪人军团。日暗区已经被彻底屏蔽,系统规则无法渗入进行扫描,我们也就无从得知他们还有什么后续计划。”
梁度夸张地摊了摊手:“所以,你让我一个人,去消灭一支军团?”
芙蕾娜说:“你不是一个人,你有一支行动队。”
“让我们看看,一支最基础的行动队的组成——指挥官、观察员、主攻手、辅攻手、机修师、医师——六个人,对吧。”
“六个人可以顶千军万马。”
“难道不是因为执法者账号消耗的能量太大,怕云服务器负荷不了,系统崩溃吗?”
芙蕾娜咬牙:“——既然你也知道同时投入的执法者太多,云服会崩溃,还在我这里讨价还价什么?难道你真的想跳槽去矩阵?!”
梁度笑得令人如沐春风:“其实他们开的报酬挺不错。”
芙蕾娜仿佛寒冬腊月吃冰棍,还是被人硬塞的:“给你提薪,B11升到B12。”
“团队成员如果不听指挥,或与指挥官风格不合,也会影响行动效率。”
“给你加个队员任免权限。”
看梁度似乎还想再说什么,芙蕾娜拍案而起:“适可而止吧,梁度!”
梁度笑道:“我是想说,今天的口红色号很适合你,建议再多涂一层。”
芙蕾娜面沉如水,起身走出办公室,与梁度擦身而过时,伸手搭住了他的肩膀,贴到他耳边,低声说:“谢谢。我对你也有个建议——和我结婚,怎么样?”
梁度:“……”
芙蕾娜:“你拥有螺旋塔公司3.7%的股份,那已经是个天文数字,而我拥有6.4%。我们加起来,就能坐上董事会的一席。”
“我有固定男友了。”
“我知道,那个漂亮的小画家,的确是个尤物。但他毕竟没有什么实用价值,而结婚后我不介意你在外面随便玩。”
梁度比将近一米八的芙蕾娜还高出大半个头。芙蕾娜涂着红指甲的两根手指,沿着梁度的肩线往上轻盈爬升,蜻蜓点水般点在了他的脸颊上:“梁度,你是个不甘寂寞的人。这个世界如果连你的野心都激活不了,那么它就已经平庸乏味到需要改变的程度了。”
“所以你改变世界的第一步,就打算从进入螺旋塔董事会开始?”梁度反问。
芙蕾娜用指甲轻刮他轮廓分明的下颌:“螺旋塔所拥有的能量,能被人看见的只是冰山一角,连我也看不到全部。你真的不想和我合作,把这团宇宙星云掌握在手么?”
梁度微笑着拨开她的手指:“我不会和任何人结婚。”
“夫妻关系是利益共同体的保障之一,虽然不太牢固,但合法。”芙蕾娜耸耸肩,“你不愿意,我也不能强奸你。我对你的建议时效很长,你再考虑考虑。”
她踩着五英寸高跟鞋,昂首挺胸地走出房间。
作者有话说:
乔:你说不会和任何人结婚,是真的吗?
梁:是真的,老婆。
乔:我不是人?
梁:你是我的神。
第7章 神的软肋
梁度的确没打算和任何人结婚,无论是和芙蕾娜这样能获取巨大利益的商业联姻,还是和相恋两年的安聆——有几次他产生过求婚冲动,每次都是在安聆流着泪说“如果我的爱对你没有意义,我可以收回”的时候。他感觉脚下的实地骤然变成深渊,整个人要坠入无边无际的黑暗虚空中去。
等到冷静下来,暗中把订制的婚戒退回珠宝店去之后,他又觉得自己真的有点不太正常,就好像那一刻害怕的不是“失去安聆”,而是“失去安聆对他的爱情”。
安聆对他的爱情,究竟有什么魔力,能让他在被威胁要失去的一瞬间大脑空白,继而产生毫无来由的巨大恐慌?
梁度厌恶这种被威胁、被牵制的感觉,但又因被拿来威胁他的筹码是“爱情”,而不得不向它的持有者安聆屈服。
但他保留了他的底线——婚姻。
“所谓结婚,就是两个人互为信仰,他们是彼此的肉体爱欲与灵魂共鸣,也是彼此的神。因为只有神,才能让人真正灵肉合一。”幼年时,他的母亲在临睡故事中这样说道。
七岁的梁度听得似懂非懂,问道:“那么妈妈,你和爸爸是彼此的神吗?”
母亲一双幽黑的眼睛自上而下地俯视他,眼里像藏了一片深海,看得他有些战栗起来,许久后才用疲惫嘶哑的声音说:“不,我和他是彼此的心魔,我们互相折磨、互相撕咬,却谁也离不开谁,然后生下了一只没有感情的怪物。”
梁度又问:“妈妈说谁是怪物?说的是我吗?”
母亲发出了神经质的尖锐笑声:“当然不是……你看你,在你父亲的葬礼上笑得多可爱啊。”
“爸爸说他喜欢看我笑,尤其是用皮带抽我的时候。他说‘如果不想被别人看出你的疼痛、软弱、恐惧、厌烦、憎恨……你所有的真实想法,笑就好了’。”梁度搂住了母亲的脖颈,笑着问,“妈妈也是这么觉得的吗?”
母亲用指缝里带血的手摸了摸他的脑袋,低声道:“除了把你生下来这件事之外,我和你父亲的意见从未统一过。我认为,如果有人让你疼痛、软弱、恐惧、厌烦和憎恨,与其压抑自己的真实想法,不如直截了当一些,让对方从你的世界里消失。”
“哦。”梁度懵懂地应了声。
“好了,现在小怪物该睡觉了。”母亲哼起了安眠曲,“妈妈累了,也厌烦了。”
梁度无忧无虑地睡着了。
直到过了好几年,家族信托基金完全回归他手里之后,梁度去母亲的墓地前献了一束花,告诉她:“我不会结婚,因为我不信有神,没有信仰。我也不会生小孩。你放心睡吧。”
安聆第一次见到他,是在他游泳的湖边。被他发现后,安聆打翻了颜料盘,手忙脚乱地按着画板上险些被吹飞的纸,泛红的脸颊紧张中带着羞涩,对他说:“梁先生,我不是故意要偷画你……其实我在拟世界见过你一面,那样的你太强大……太夺目了,你是我的男神。”
梁度得到了一个狂热又忠诚的信徒。这个信徒手里握着他的软肋。最诡异的是,他根本不知道他身上什么时候出现了这个软肋,又为什么会对自己起到如此难以抗拒的作用。
但他能肯定一件事——安聆就算再完美,也不可能成为他信仰的神。
梁度在为他的新任务做准备。
虽然把这个任务作为讨价还价的筹码,但他并没有真正想要拒绝,原因是“难度高,公司的态度又遮遮掩掩,可能会很有趣”。
难以理解的诡异与一步步靠近真相,可能是现实世界里为数不多的能刺激他兴奋的事了。譬如那具违背规则出现又凭空消失的伪人残骸。
还有一点几乎要被他漏过的蹊跷:那个自称安分守己的旧书店小老板。
梁度在那晚之后随手查了一下,小老板叫乔楚辛,二十六岁,生平经历和他所经营的旧书店一样毫不起眼,与近乎于零的存款成反比的是他那一身粗劣衣物也遮不住的清俊容貌。但因为容貌在底层社会不能当饭吃,在贫穷和残疾两大debuff的加持下,乔楚辛至今单身独居。
也许更大的原因是骨瘤绝症和不求上进的性格,足以让他拒任何人于千里之外。梁度想起乔楚辛说着“这样的人生,我觉得也不算太糟糕”的样子,觉得这人简直佛系到得过且过,连一点求生欲都没有。偏偏又这么认真地活着,第二天还把他踹坏的门板修好了。
就这么个普普通通的小人物,却引来了伪人狙击手的追杀。
事后回忆起来,梁度意识到子弹不是冲着他来的,因为在他跳下飞行器的前一秒,狙击手就已锁定了射击目标,第一颗子弹是从他脚底下擦过,而非头顶。
同样也未必是冲着登陆环去。如果目标是执法者账号,从撞机现场到贫民区的小巷,有几百次下手机会。一个抱着箱子毫不知情地乘坐出租车的销售员难道不会更好对付吗,为何偏偏要在他到场后再下手?
——那么这场狙击背后的真相就有点意思了。梁度想,也许他该回到旧地看一看,说不定会有新的线索。
反正还有些时间。
他把这次任务的行动队里,原本由特勤部指派的主攻手和观察员换掉了,因为那两个家伙在偷偷摸摸地谈恋爱。
梁度不能忍受他的团队里有超过正常同僚关系的私情。这种感情过于浓烈又不可控,尤其是在面临危机的时候,很可能会导致违背指挥官的命令而擅自做主的情况发生。
在前两年的一次任务中,有个队员就是为了把生路留给自己的恋人,破坏了他的战术布局,险些导致全军覆没。当时他透支能量才带回了剩余队员,云服务器因此宕机重启,整个拟世界断联了足足三分钟现实世界时间。
这段短短的现实时间,在拟世界的一些时间流速缓慢区域,或许就是三天,甚至三十天。
至少三天不能自主登出,仿佛被遗弃在虚拟世界,想想客户是什么感受?在矩阵公司的故意炒作下,那次螺旋塔的股票跌了4.5个百分点。
梁度视之为自己职业生涯中最大的败笔,从此坚决杜绝团队恋情。
撤掉了的空位需要合适的人员填补。
主攻手好找,观察员不好找,因为战斗力强悍的人不少,而观察力敏锐、判断力精准又拥有足以破开屏障的强大精神力的人却不多。
梁度对团队成员的挑选要求很严格,不能胜任的队员就是给团队内部埋定时炸弹。
离预定的登陆时间还有三四天,这个新的观察员人选至今还没确定下来。实在不行,宁缺毋滥,他可以自己兼任两职甚至更多。
特勤部正在组织所有在岗的观察员,拿梁度给的标杆一个个做精神力测试,到目前结果不如人意。
梁度反倒有了些闲工夫,入夜时分驾驶飞行器离开家,独自前往贫民区某条小巷深处的旧书店。
作者有话说:
No.38
梁:我老婆是不是有点太佛系了,我得想办法让他振作起来。
No.39
梁:宝……咱还是别振作了,再振作我怕拟世界要崩。
乔楚辛正在做梦。
梦境实在是个很有趣的地方,光怪陆离,时间与空间的规则在这里一律失效,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有人说梦境是想象力的一部分,但其实,现实何尝不也是想象力的一部分呢?人类在做梦、幻想或产生幻觉时,大脑所产生的神经脉冲与亲身经历时的并无两样。既然“感知到的一切”都是大脑的映射,那么我们又靠什么去判断事物的真实与否?
——靠直觉吧,乔楚辛说。
他知道自己正在做梦。
头顶的天空呈现奇异的灰暗,不像白昼也不像黑夜。巨大的天体悬在这灰暗的苍穹,仿佛一个密度极大的黑洞,正源源不断地将一切有形的物质与无形的光线都吸入其中,也包括胆敢抬头仰望它的人类的灵魂。
他缓缓环顾四周,这是一个非常空旷与深邃的空间,目力所及之处遍地废墟,有高楼大厦的残垣断壁,有各种车辆、飞行器与武器的残骸,在崩解的土石、腐朽的金属与破碎的布料之间,灰白色的残旧骨殖随处可见,不知是属于动物还是人类。
远处矗立着一座通体漆黑的高塔,如螺旋形的长锥直刺天空,塔身周围的防御光环已重新启动,仿佛一条由无数细小星尘组成的银道带,围绕着黑暗的银河旋转。
他盯着那座塔看。
身后有个声音唤道:“……指挥官!”
他转头,看见一位身穿作战服的女战士,头盔下一张年轻的脸肤色微黑、浓眉大眼,嘴唇坚毅地抿着。她算不上传统意义上的美女,却自有一种英气勃勃的健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