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怀晏:“这是盟主的位置,也是父亲的位置,坐在其上就是剑盟的主子,而剑盟也永远只会有一个主子。”
周恒原本在咳的,咳得快吐了,周怀晏说完,他侧头含了口土黄的酒,便好些了。
良久周恒方才说:“你不坐,潘阎可就要来坐了。”
周怀晏心头一梗,冷声说:“他没有这个胆子。”
“他当然没有了,他不止没有胆子,他还没有这个能力。”周恒不知何时端坐了起来,手指虚划一指座下,目光茫然,“但六王爷有,你有。”
周怀晏于是整个跪了下来,四肢伏地:“儿子是万万不敢想的,儿子与潘阎交好,只是为了打听王爷那处的信报,我所打探和操纵的所有事,全为壮大剑盟,只为剑盟,也只为父亲。”
周恒脸上堆起些笑,看不出信与不信:“说说看,你探到什么。”
他两鬓斑白,气喘如牛,说话都仿佛接不上气,如今坐在位上,气魄早不复当年。
周怀晏却不敢怠慢,他掌心溢出的汗,在低矮的地阶上留下道分明的水渍。思忖再三,他说:“潘阎是六王爷与其胞妹私生。”
他将杀锏尽数抛出,没什么比这更好挖掘和把控的皇室秘辛了,座上不语,周怀晏咽动一下喉结,许久,才悄然抬头觑视一眼周恒。
他看见周恒昏茫的眼底里戏谑和促狭之意。
周怀晏冷汗津津。他一早就知道,他什么都知道。
周恒这时才端正坐直了身子:“潘阎待你倒很好,这都与你说了。”
周怀晏说:“他残忍,狭隘,锱铢必较,但为人其实极其愚昧,是个极好拿捏之人。”
“看你二人平日同盘而食,不想你对他评价倒是不高。”周恒笑说,意有所指,“不过,愚蠢的人是最好做傀儡的,太聪明的,有时反而连棋子都当不上。”
周怀晏长叩一个头,避而言其他:“父亲睿智,但六王爷恐怕不是想拿他为傀儡,王爷爱重潘阎,手中权柄种种,倾囊相送,所以潘阎如今行事才这般嚣张。”
“爱重。”周恒喃喃,重复了这个词,“所以才把手伸到了剑盟来,要将我剑盟百年根基,拱手送于潘阎?”
周怀晏旁敲侧击:“剑盟势大,王爷自己恐怕也有些从朝堂伸手到民间来的意思。”
周恒指尖点着虎狮兽的鬃毛,大殿便静得这剩这点声音。
“那你再说说,我坐在这里,几时会被王爷拉下马去。”周恒倾头喝尽那壶酒,四肢大大摊开,酒水恣意晒在胸前,放浪形骸至此,仿佛已近末路。
周怀晏一顿,拱手稳声说道:“儿子只知,剑盟如参天老树,其下看似盘根交错,深长复杂,而使其巍然百年而不倒的根须,从来只有其一。”
“这根在,剑盟才在。父亲在,儿子才在。”
周恒手里的酒壶歪了,骨碌碌滚下阶去,落在周怀晏身前。
一并落在他身上的,还有周恒扬手劈下的文书。座上周恒慵懒说道:“好儿子,为父年迈体乏,有些事处理不来,还要请你好好替我理清罢!”
大殿的门轰然闭上,周怀晏脸色青白地从殿内走出。
六王爷野心太过,兵营与民间皆要插上一手,近一年普鲁屡在边境作乱,皇帝疑心其串通谋反,日后免不得上演一场手足相残的戏码,如今暗中命剑盟逐步蚕食其在民间的地盘。
是为隐忍不发,只待秋后清算。
周怀晏大悲大喜,悲是,他讨好潘阎,深入六王一党的功夫尽数作了白纸,喜是,他如今还有回头的余地,勉强捡回一条命去。
他跌跌撞撞回到住处,红菱在门前迎他,说潘阎来找他吃酒,结果自己先行饮醉,倒头睡在他房中。
周怀晏进了屋子,见潘阎四仰八叉躺在塌上,醉了又似没醉,见他进来,便直招手。
“怎得这么晚才回,”潘阎红着脸打起酒嗝,言语中也不客气,“可是那老头又找你麻烦,克扣你银钱了?不要惧他,我在禹城新设了一勾栏,那里的帐目你改日去管一管,抽些出来就是了。”
周怀晏吩咐下人拿碗醒酒汤来。潘阎便说:“不吃醒酒汤,你既然回来了,便再与我喝酒,再喝两盅,你我今夜不畅饮至天明,不休!”
周怀晏说:“那便不醒酒了,拿碗冰镇梅子汤来,驱暑,味甜,你极是爱喝。你若还不困,我再同你对饮。”
潘阎含糊应了一声,勉强答应,张开双臂:“还是怀晏懂我,怀晏最好了。”
周怀晏便上前替他掩了掩被角,潘阎眯着眼仰倒在他乌黑的身影里,逐渐合眼睡去,周怀晏举手轻轻放下帐幔。
他迈出房门,对红菱吩咐:“日后他再来,往屋内薰炉里加一味玉树。”
红菱一惊,脱口说:“可玉树……”
周怀晏冷眼打断她:“只管放就是。”
红菱便不敢再言其他,周怀晏又问:“魏坚与另三名弟子失踪一事,衙门那边还是没有消息?”
“没有。”红菱见他面色不善,也不免畏缩几分,“少主上回提到发现魏坚焦尸的地方离叶璟明住处不远,可叶璟明与魏坚虽有冲突,就他那残废身子,怎么想都不会是犯案之人。”
周怀晏沉默片刻:“你上次所提的叶璟明身边那个普鲁人,可查清楚了?”
红菱半天才颤颤说:“也,也没有。我遣人找守城官要了来往禹城的普鲁人的文书,没有一个能对上那人的特征。”
周怀晏冷冷扫视过来,她慌忙跪在地上:“弟子再去找!”
周怀晏哼了声,背过身一甩长袖:“不必了,今夜便将他二人一并带回剑盟。”
红菱黑着脸,一头热汗赶来叶璟明的草庐时,远远便见那两人黏糊在一块,嘴上吧唧个不停。
转眼迎来立夏,傍晚也闷燥起来,唐云峥早早挑了几担水,藏在阴冷的窖里,天光时又上山采了桑葚,葡萄,李子,杏子,洗净浸入水里,傍晚饭后拿出来吃,味道和时候正好。
他从地头里挖了山药来,借来白糖熬成浆,裹在煮熟煮透的山药上,一口下去,香甜又绵软。还剩下些糖浆,唐云峥闲来无事在石盘上拉了糖丝,画了个猴子捞月,模样倒也栩栩如生,他纯粹画来哄叶璟明的,图他一乐。只是叶璟明嫌他幼稚,一口咬碎了它,又捂着腮帮说甜得牙疼。
红菱眼见他俩手里瓜果一个接一个不带重样地往嘴里塞,果皮都落了一地,一见她来,又急冲冲捂住果盆藏进屋里,生怕她捞去一点便宜。
红菱喉中焦渴,本想落座讨个瓜吃,一见他俩这样子,气得白眼都翻到了天上去,那两人还要拿一副“果然如此”的眼神对她指指点点。
她解开腰间的水壶,仰头咕嘟嘟喝了一大口,才按下暴躁的心绪。
她说:“叶璟明,主子喊你二人立刻到剑盟去。”
她指了指唐云峥:“他也务必去。”
叶璟明皱起眉,刚要开口拒绝,唐云峥在他身后捂住他的嘴巴:“我去我去。”
“我去剑盟庖房里给你偷只鸡来,明日便做道草菇炖鸡吃,好不好。”他枕在叶璟明肩上同他咬耳朵。
“不好。”叶璟明严厉说,“你不许去剑盟。”
“可是你前脚走,我后脚也要跟着去,如今还有匹马让我骑着走呢,不必费太多脚程。”唐云峥笑眯眯同他商量,“你可怜可怜我,就让我骑着马去吧。”
叶璟明知道也管不住他,周怀晏若铁了心要寻他二人麻烦,下回便会遣人持刀来拿他,左右也逃不掉。
他衡量片刻说:“我会和周怀晏说清楚,你不许进去,不许见他。”
叶璟明叮嘱再三,唐云峥已一扭头转身去找马玩了。
红菱本以为要动粗,未曾想他二人这样配合,便听见唐云峥大声叫起来:“这匹马瘸啦!”
红菱眼皮一跳:“瞎说,明明来时都好好的。”
唐云峥讶异指着弯下去的马腿:“唉,那看来是突发隐疾了。”
两人定睛一看,方才威风凛凛立着的一匹枣红马,这会儿还真是不声不哈歪了条腿去,跪倒在地上,任人怎么鞭打都不动弹了。
红菱还在愣神,唐云峥已一溜烟把叶璟明扶上马,又神采奕奕跨上去,要与他同骑。
叶璟明推拒一下:“这样不好。”
“怎么不好。”唐云峥一笑,从后头把他牢牢收拢在怀里,圈紧了,又握住他的手,“总不能要我与她同骑吧,还是她想与你同骑?那更不行了,你们中原人不都矜持得很,男女授受不亲的道理,我都明白,她难道不明白?”
叶璟明压低些声音,侧头凑近他悄声道:“你小点声,我是说,你刚才是不是还把人家马给弄瘸了,咱俩没钱啊,赔不起的。”
“她又不知道。”他软软绒绒的发顶挠着唐云峥的下颚,挠得唐云峥心里发痒。
他也刻意压低些声音:“知道了又怎么样,她又打不过我。”
他二人亲密无间贴在马背上,窃窃私语,自以为藏得很好。红菱气得发抖,夜风拂面,艰难吹散了她下马揍人的冲动。
红菱本以为此行须得押着人回去,如今她却咬牙切齿,手中马鞭狠狠一扬,骏马一声嘶鸣,离得身后二人足有半里地之远。
作者有话说:
红菱:我好像一条狗走在路上,突然被踢了两脚
赶到剑盟时,唐云峥将叶璟明扶下马来,他的手搁在唐云峥掌心里,如同一片雪般。
叶璟明下马时踉跄一下,好不容易站住了脚,低着眼不知在想什么,唐云峥粗糙的指腹搔了搔他手背,叫他回过神来。
他将唐云峥往身后扯一些,对红菱说:“我先去与周怀晏交涉,如果他非要见他不可,你再领他进去。”
红菱便也勉强同意了,喊来驻守的弟子看住唐云峥,领着叶璟明迈进门去。
唐云峥这会儿倒也不捣乱,只是紧了紧他的手:“我等你,早些出来啊。”
叶璟明回头瞧了他一眼,他碧绿的眼底写满关切:“别怕。”
红菱哼了声推着叶璟明朝前走。
她厌恶极了这二人惺惺相别的场面:“不懂感恩的东西,主子待你这般好,不过是叫你过来问个话,好似要了你的命似的。”
叶璟明淡淡说:“你们像苍蝇一样恶心烦人,我赶又赶不走,只好能躲就躲了。”
红菱先前挨了周怀晏的骂,又与他二人同行听了一路废话,心头烦躁,听罢举手扇了他一巴掌。
叶璟明被打得偏过头去,额发下黑深的眼睛垂着,许久才抬起,暼了她一眼。
红菱心中一惊,她只觉后颈发凉,不免左右看一眼,才梗着脖子道:“你对少主不敬,这一巴掌,我是替少主打的。”
叶璟明轻蔑说:“倒是只好狗。”
红菱咬紧唇,打完才知道后悔,极是怕他告状,虚张声势说:“你与那个呆头笨脑的普鲁人要是敢有什么歹心,少主必要叫你们好看。”
叶璟明怼她毫不费力:“看来你们没有查出他的底细,你连呆头笨脑的人都拿捏不住,那你算个什么东西。”
“你……!”红菱总在他二人身上吃瘪,气鼓鼓说不出话,迈进门内时,她突然回头森然说道。
“你俩若有什么不为人知之事,审审便知。”
“你又要害死人了,叶璟明。”
叶璟明抿紧了唇。
周怀晏在湖心亭中接待了他。
这处湖面沉如碧玉,其上布置着各色娇俏睡莲,白玉长明湖灯,打点精细,错落有致。周怀晏在亭内候着他,衣着也极是讲究。
红菱躬身与周怀晏禀明了情况,周怀晏打量一下叶璟明,目光停在他脸上,皱眉问:“你挨打了?”
叶璟明不语,红菱慌忙跪下解释。
周怀晏:“滚下去自领二十个耳光。”
他又问叶璟明:“你若是不解气,不然你亲自动手?”
叶璟明冷冷回道:“不必。”
周怀晏:“也是,脏了手。”
红菱脸色一白,身后的弟子很快将软在地上的她拖了下去。
叶璟明眯眼看着他:“她帮你说话,你却要打她?”
周怀晏将茶具洗净,细长的指尖捏着茶匙探入罐里,仔细挑了最上等的茶丝。
他将冲泡好的茶汤倒入杯里,冲叶璟明示意:“那又如何,她打了你。”
叶璟明与他相对坐着,垂眼看着那盏沉绿的香气四溢的茶水:“打一个巴掌再给一颗甜枣,你平日里就是这么训人的。”
“我不会这样待你。”他只是说,两手捏着杯要敬叶璟明,叶璟明许久不动,他缓声道,“龙眼浮翠,雪山流泉里舀的水,高山岩壁缝里摘的茶胚,一年只产两斤,不喝可惜。”
叶璟明纹丝不动,他叹了一声,随手泼掉了:“好吧,不能与你共品,才是真正可惜。”
叶璟明不想再同他废话:“潘阎回来了,你想做什么,你准备何时再对我动刑?”
“因为这个你才避我如蛇蝎吗,”周怀晏有些歉疚地看着他,转瞬又浮起些笑意,“潘阎回来了,但他活不久了。”
“叶璟明,我不必再对你动刑,你也不必死了。”
叶璟明挑起眉头,很快会意:“他在你这里没有利用价值了?”
周怀晏不答这个,自顾自说:“你以后就留在剑盟,养好身子,你的事……我找了都城的御医来,他近期会告假到剑盟小住一段时日,好好梳理你的经脉和右腿。养好了后你又可以重新握剑,可以换一种身份活在剑盟,想收徒也好,想再次扬名江湖也好,就这样,留在我身边……”
他模样竟有些期许,叶璟明歪了歪头,忍不住笑了一声。
周怀晏神色一僵。
叶璟明收了笑,说:“你找我来,就是为了说这个?”
“若是说这个,你说完了,我该走了。”叶璟明拂袖起身,“哦对了,与我同行的普鲁人,不过是个来往中原和普鲁卖货的普通商人,他憨厚但真诚,脑子不算灵光,搞不懂你们肮脏龌蹉的心思,他是误打误撞与我相识,你别再打探或是误伤他。”
周怀晏一下伸手紧拽住他,叶璟明扯不开来,厌恶地低下眼去。
周怀晏眼中有些哀伤:“你曾救过我一命,难道在你眼里我真是个忘恩负义之人吗?”
“我当初伤你,是因我保不下你,我对你用刑,是当时情境下不得不这么做。”
他手中又紧了些,拽得叶璟明腕骨生疼,旧疾叫嚣起来。
周怀晏继续说:“我并非向你邀功,我今夜将心事全然坦白,是想你正眼看待我,看待这件事。”
他抬起脸,神色与姿态竟有些低微。
叶璟明手腕钻心一般疼,他隐忍不发,只是垂眼问道:“如果潘阎如今还能为你所用,你今夜待我是用刀还是用棒呢?”
周怀晏一愣,叶璟明面无表情抽回袖口,背过身。
“就算潘阎今日站在这里。”周怀晏端坐回椅子里,叫住他,“我也不会让他再伤你分毫。”
叶璟明背对着他,无比厌烦:“你一反常态,到底意欲何为?”
周怀晏低声说道:“叶璟明,我保下你的命,我留你,是因为我惜才。”
“你我的心意与抱负,实则是一样的,你我本应结为手足兄弟,仗剑江湖,同仇敌忾。”
叶璟明冷冷驳他:“我的心意是希望剑盟覆灭。”
他一脚踩进自己的局里,周怀晏笑了:“剑盟覆灭了,还会有下一个剑盟,朝廷会源源不断布下一个接一个的眼线、伥鬼、走狗,多的是为朝廷遮羞作恶的盟会。打根里就烂透的东西,剪其腐败的枝桠,却不拔其根须,只会生长出更恶劣的果实。”
叶璟明果不其然转身正视他,皱眉问:“什么意思?”
“我早就跟你说过,剑盟能屹立百年,靠得从不是区区几名高手或是武林秘籍,它错综复杂,一边为朝廷做事,一边又借朝廷名义向百姓施压敛财,各路高官富贾与之多有牵连。”周怀晏打量着他,“我将这些说与你听,是因我与你同样憎恶剑盟,憎恶这种欺凌百姓的糜烂风气,但我势单力薄,我扳不倒它。”
“假使它倒了,也会有新的盟会取代它,人或许能杀干净,罪恶却是遏制不住的。”周怀晏扬了扬下巴,讽笑说,“就好比你,如今身上藏了剧毒,我若对你用刑,毒物混在血液中,沾上便会致命吧。”
“你这小把戏骗骗潘阎也罢,骗不过我。”他两手叠在膝上,又体贴诱说,“扔了吧,不慎伤了自己就不好了。你就算以命换命,杀我一人又如何,潘阎活着,孙闻斐活着,那襁褓杀手一案当真明了了吗?三名婴孩就白白枉死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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