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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云见月明(阿相)


余穆尧动了动嘴唇,但再不多话,拔剑要去刺他,叶璟明终于挤出一丝气力来,孤注一掷举剑对向他。
众人目不转睛看着,潘阎见状兴奋拍起手来,扭头朝周怀晏说道,这师徒相杀的戏码,正到了高潮。
余穆尧毫不费力地挑开叶璟明手里的剑,含水烟再次哐啷落地,叶璟明朝后瑟缩一下,躲不开了,眼看便要见血,余穆尧却好似突然在半空滞住了一样。
他起手,明明往右挥剑,却偏向左边,有一股凭空生出的气劲打在了他手腕与肩关处,叫他各处关节发麻。
他划了四五下,气劲便打了他四五下,旁人眼中看来如同中了邪,使出的招数歪七扭八,台下百姓纷纷说,“这怕不是犯了癫痫”。
余穆尧气极了,他晓得是场上有人作祟。
他生气地看向叶璟明:“你打不过也就罢了,怎么还无端作弊呢?”
叶璟明得以喘口气,这时才勉强站起身来,余穆尧见作弊之人左右不现身,便干脆将手中的剑一把扔向他,逼得叶璟明连连后退,再次倒在地上,这时,有一道气劲打在他手肘上,袖里唐云峥那柄镜子掉下来,碎了。
叶璟明一怔,镜面破裂后才发现后边是一把弯刀,可藏在纤长的镜柄里,自在伸缩。刀身算不上长,甚至有些轻薄,但锋利异常,杀人正好。
余穆尧摆起一套拳风朝他杀来,刚到叶璟明面前就是一个滑跪,他膝头一疼,两眼一黑,再抬眼时看见叶璟明站直了身,居高临下提着短刀指向他的鼻尖,也是这么一瞬间,余穆尧伸手扯落了眼前人的面具。
四目相对。昔年如影随形,一朝兵刃相见,二人默然而视。
胜负已定,余穆尧站起身收了剑,他没再说什么,越过叶璟明,在台下一片嘘声里走了。叶璟明沉默片刻,复又捡起叫他打落在地的面具戴好,一瘸一拐下了台。
潘阎看着,未曾料到是这个结局,觉得大败兴致,直骂余穆尧就这点水平,一个残废的跛脚男人都没能打过,前几天败给他的剑盟弟子学艺学到哪里去了。周怀晏不语,有大弟子偷偷附耳说道:“这像是场中有人暗中相助,看起来仿佛有道隐形丝线在半空操纵了他,阻碍了他的动作,不是神仙就是高人,这般厉害,之前从未遇过。”
潘阎气呼呼甩手而去,一群人乌泱泱而来,又作鸟兽四下散去。日头落下山脊,明月初升,只留周怀晏一人孤零零站上了擂台。
他手里捏着许多散落的枣核,若有所思。

第16章 打趣
战事方休,结局似乎并不如大多人所愿,胜之不武的叶璟明除去白眼与奚落,没有迎来其他,他也不以为意,将剑交还给红菱,便见哄闹的人群散了。无人的目光愿在籍籍无名的跛子身上多加停留。
他便牵着来时那匹瘦马,缓缓往回走,山径昏黑,树影幢幢,一人,一马,未见月色相邀,只有晚风来和,山间风过,撩得枝桠轻晃,鹊声四起。
无光的阴天夜里,他还未辨得前方人影,远远便瞧见那双眼睛了,威慑的气息迫近前来,那沉沉碧色与山间野鬣如出一辙。
是沼泽狼犬,或是岩壁鹰隼。那人像候守猎物已久的山头领主,着急向他扑来,将他死死按进怀里。
身旁的马匹惊慌甩了甩头,蹄子在原地不安打转。
叶璟明被他闷在怀里,腰肢与后颈被牢牢箍着,半天说不出话来。
这人好一会儿才松了手劲,叶璟明闷声说道,捎着些许鼻音:“放开,大庭广众,成何体统。”
唐云峥埋在他颈间愣是不放手,也沉声笑说:“不放,哪里来的大众,分明只有你我。”
叶璟明双手无措地拧着袖摆,这时推了他一推:“那也不妥,此地虽是人迹罕至,也非无人路过,你赶紧松开。”
“不放。”唐云峥唇间呵出口气,缓缓吐在他耳畔,“正因为没人路过,我才好为非作歹呀。”
叶璟明气笑了:“你又胡说了……啊!”
唐云峥张开齿关咬了他耳垂一下,叶璟明这时厉色推开他:“你干什么!”
“怎么能忍得住……”唐云峥嘴中喃喃说,眼尾沾着水色,脸色竟是比他还艳上几分,“你在台上穿着我挑的衣服,手里握着我的刀,你太好看了,你要杀了我了……”
“胡言乱语什么,”叶璟明有些不自在地举手揉了揉耳朵,“不是叫你不要跟来,来了还要出手相助,招惹潘阎的注意,以后与我扯上关系可怎么是好……”
“我还怕与你扯不上关系。”唐云峥神色温柔下来,捋了捋他肩上被夜风吹乱的发丝,“怕他们做什么,有我呢。”
叶璟明心尖似被什么锥了一下,他拂开他,牵过马闷头便朝前走,唐云峥在他身后背着手哼着口哨,不急不缓跟着,良久听见前方的人小声问道:“你们普鲁人,见面怎么总是搂搂抱抱的。”
唐云峥不禁笑出声来,叶璟明一脸愠恼转过头,微微皱眉,薄唇抿作条线,显然有些困扰才问出这话。
唐云峥正色说:“吓着你啦,可是我们普鲁人对亲近的人都是这样的,这是习俗。”
叶璟明声音又压得低些:“你们说话也总奇奇怪怪的……”
唐云峥脸上也越发认真:“不奇怪,我们普鲁人对亲近之人向来如此。”
叶璟明似乎释怀,暗自舒了口气,唐云峥又说:“我们高兴的时候,还会与亲近的人亲嘴呢,这在我们那里,只是表达彼此亲密无间的仪式而已。”
叶璟明定在原地,满脸不可思议地偏过头看他,唐云峥绷着嘴角,神情严肃地点了点头。
叶璟明认真思考了半天,就见唐云峥肩头忍不住抖了一抖。
叶璟明面无表情地伸出一巴掌扇他脑门上:“你是终于装不下去了吗。”
唐云峥打了个哈哈,长臂一伸将他搂在身前,脑袋枕着他的肩头,屈指将他眼前扰人的山野蚊虫赶走,叶璟明沉默片刻,又问他:“你是不是想与我交好,唐云峥?”
唐云峥心说,瞎讲,我明明想同你交欢。
叶璟明轻叹说:“我晓得你来历匪浅,我活不了太久,本不该与你过多纠缠,我想着今日别过后,你我当是阴阳两隔,却不想活着回来了,我能再见你,心里头总也是有些高兴的……”
他话音未落,被唐云峥猛拽到身前来,眼前那双碧绿眼里翠意流转,生动鲜活。
还不待他开口,叶璟明一盆凉水便泼下来:“若是从前的我与你相会,那必要对你刨根问底,再快意切磋三日三夜,若幸运一些,你我或成手足之交,只是如今之我,虽是高兴能再见你,却不愿与你再生纠葛了。”
唐云峥急道:“你畏惧剑盟,我却是不惧的。”
“我从不惧剑盟。”叶璟明摇头,“我此生已如此,一死又有何惧呢,我只恐连累无辜之人,我肩上已有三条无辜性命了,再背上一条,我是万死都难辞其咎的。”
唐云峥听他言罢,面色愈沉,目光一闪,心中仿似另有盘算。
再抬头时他细声说了句什么。
“你说什么?”叶璟明听得不甚清楚,唐云峥已别开头,那阴沉眸光方才轻描淡写略过了他,昏昏夜色中仍叫人心惊。
唐云峥随手塞了颗枣子进他嘴里,岔开话去:“我说今日那个与你对决的年轻人,仿佛与你相识。”
“唔,”叶璟明嚼着,觉得清爽甘甜,随口说,“刚下山时误打误撞,见过一两面。”
唐云峥抗议说:“你分明说你不收徒的,璟明骗我。”
叶璟明仔细想想:“确实算不得徒弟,当初被缠得不行,只略微教过一招半式,却不想他如今都融会贯通了,就天资上看,他算得上个习武的好苗子。”
唐云峥自己起得头,如今却不乐意了:“哎,哎,说是只见过一面,怎么一谈到他,嘴里滔滔不绝的。”
“哪里滔滔不绝,”叶璟明皱起眉,“话说回来,他确实有些天资,只是我那会儿初初下山,所使剑招总有许多虚华不实之处,不免有些误人子弟,若还能再见一面……”
唐云峥慌忙捂住他嘴巴:“不见了不见了,这辈子都见不上了。”
叶璟明斜眼过去:“你这么盼着我死呢。”
“哪里话,”唐云峥袖中的枣子被他接连捏碎,一颗连一颗扔在山道上,“谁曾想到你好他那口的,白得跟只羊羔似的,脸上总要哭不哭的。”
“早知你好那口的,我也会呀。”他端过叶璟明下颚,眼尾生硬挤出些几滴泪来,叫他看向自己。
叶璟明额角青筋微跳,一把撇开他:“你别恶心我。”
“你倒与我说说,教了他几招啊。”
“忘了。”
“忘了是几招啊。”
“你怎么没完没了的,肚子饿了,你身上可有银两,够不够吃上两碗馄饨。”
“有些余钱,能吃两碟荤菜,还够饮两杯小酒。你当初教了几招啊,是怎么教的,要牵手吗,要揽着腰吗,是这样,还是这样啊?你躲什么,你也教一教我嘛……”
“……”
乌云之上月华初初展露锋芒,曲窄山径的视野也拓开些去,一时马啼声疾,春风得意。

第17章 梦魇
周怀晏做了个梦,他常梦到这个梦。与其说是梦,每每不过是昨日重现,持刀者仍旧是他,受刑的也还是那人。
是为梦魇,或是心魔。
梦里叶璟明钉在那张刑床上,四截半尺的铁钉完整穿过他的手腕和胫骨,他有一具相当漂亮的武者的身子,肌肤雪白,腰肢劲韧,长而有力的四肢这时缓缓垂落下来,黑红的血液一滴一滴顺着修长的寒玉一般的指尖往下淌,不难看出这也曾是握得起剑的。
他双目始终闭着,好似已死了,乌发滚落在胸前,掩盖着他光裸的胸腹,试图掩去那些新旧相交的疤痕,刀口,和烙出的血印,只汩汩流出的新鲜血液叫他骗不了人。
他整个人都浸在血泊中,再无一处是便于再次下手的干净地方,周怀晏在一旁冰冷冷看着,潘阎在他身后兴奋地盯着他。
他附在周怀晏耳边轻声说:“得想个办法,使他叫出声来,让他喊痛,让他向我求饶。”
周怀晏突然说:“喊痛你便会放过他吗?”
潘阎一怔,周怀晏方才缓缓扫过的余光里,好似有无比的仇恨与厌恶,这叫他愠恼,再一抬眼时,却见周怀晏手中挑起一把细刃,掐起刑床上叶璟明的下颚。
他细长的手指掰开他的唇,将刀锋抵进他嘴里,冷漠说道:“不会说话?舌头这不是还没有割掉吗。”
潘阎眯起眼,在旁抱起双臂。
叶璟明没有反应,眼睫同乌黑鸦羽一般沾着血与污垢,濒死一样垂落,脸被迫抬起,尖锐的冷器抵在他嘴里,寒芒映在他狰狞的割裂的半边脸上,有种谲诡的冶艳。
周怀晏心头一跳,他稍用了些力,叶璟明舌头流出些血来,淌过唇角,沿着喉结滚落下去。
周怀晏转头对潘阎说:“变哑巴了就没有意思了。”
他低下头仔细挑了把更细些的刀刃,刀锋上镌有细细小小的弯钩,他抬手,把钉死叶璟明右手的长钉一下拔出。
溅出的血喷了潘阎满袖,潘阎眼光越来越狂乱,他不以为意,甚至饶有兴味地舔了舔下唇。
叶璟明腰身猛地一弹,长白的颈项高高仰起。腰背又猛落回嵌满铁钉的床上,他喉中终于挤出破碎的呻吟。
“好,好,这下好了!”潘阎大笑着,指着叶璟明说,“再多让他叫叫。”
“你潘爷爷杀鸡,不就图听个爽快嘛!”
他说,情不自禁拍起手来。
他看见周怀晏沉思片刻,抓过叶璟明无力的手,拿起那把带钩的弯刃,沿着汩汩流血的拔出长钉的血口,挑开了手腕的皮肉,细细割去他右手筋脉。
那些弯钩一点点生食着完好的血肉,手筋完全被割裂时,叶璟明再也忍不住叫出声来,周怀晏故技重施握起他的左手。
这次叶璟明仿佛咬碎了牙,愣是垂着头一声不吭,他便从刑架上拧起根狼牙棒子,狠狠砸向他的右腿。
他分明听见了骨头碎裂的声音,叶璟明终于叫了,那声音很大,很凄厉,又迅速萎落,他彻底晕厥过去。
周怀晏面色苍白,额上细细密密布着汗,好似如同受刑的人那般虚弱,他身子有些摇晃地转身对潘阎说:“叫了。”
他再次割裂叶璟明的手筋时,喷出的血溅在了潘阎脸上,潘阎抹了一把脸,拍拍他的肩愉悦说道:“怀晏,这几日你辛苦了,且先歇歇。”
周怀晏知道,从这话开始,潘阎将视他为至交心腹,但这还远远不够的。
潘阎为人残酷,行事乖张,他性子太鲜明了,弱点便也一样,这个人,日后一定会被他收拢在掌心里,跳不出去。
他于是笑笑,将手中刑具扔了,搂上潘阎的肩膀:“今夜此等快事,潘兄,不去我处饮一杯吗?”
他方才那些苍白和脆弱算不得什么,叶璟明也,算不得什么。
反正叶璟明已经快要死了。
他不过同潘阎喝了三日酒,体已地点拨他三两句话,便将那人哄得接过了六王爷交于剑盟的差事。
潘阎走了,叶璟明却还是要死。
他没有再对他动刑,他甚至手忙脚乱地试图修复那些被割裂的脉络,他求了他能求到的所有人,用上最好最贵的药,请最精湛最老练的大夫,试图捡回叶璟明的一条命。
但叶璟明眼底没有活气,他沦落至此,从不因为潘阎手段有多毒辣。
周怀晏于是找到了孙闻斐。
他第一次看见孙闻斐,那人凤眼细长,眉色寡淡,嘴唇极薄,如同抿着极锋利的刀刃一般薄,他穿着一身冷灰的直裾,两手轻挽着袖口,乍看倒有些温文儒生的模样。
他打量着孙闻斐,偏偏是这么一个面相凉薄之人,偏偏是他,最懂叶璟明。
他二人相对坐着,周怀晏称赞他施了好计,才能一举拿下叶璟明,又问他,为何不在劫狱当口立即逮捕叶璟明,就不怕他日后出逃吗。
孙闻斐:“你们不一定能拿住他,我也不一定,能在当时与日后摧毁他的,只有让他自己背上人命。”
“他觉得自己害了人,他内心就坍塌了,只有他自己给自己筑一个心魔,才能叫他束手就擒,他的命与声名也一同随之而去,这对你们剑盟来说是极好的事。”
周怀晏仿似一脸了然,又抬手为他斟了杯茶,这时背后的屋子里传出些动静来。
也隐约泄出一丝血气。
孙闻斐皱起眉,挑目看看,握起桌上刀鞘起身要走。
“他没死。”孙闻斐沉下脸,道,“你们剑盟做事,手脚不干净,把剩下的钱结给我,我不会再同你们做买卖。”
周怀晏也不挽留,在袖里掏出一枚钱袋扔给他,孙闻斐掂一掂,转身就走。
周怀晏回到屋内,榻上的人眸子睁开了,极黑极深,眼底盛着滔天的火光,便是此时他经脉尽断,周身沐血,也有吞天之势。
和游隼峰上如出一辙,快意与恨意,一样纯粹,一样地……摄人心魄。
他那只皮肉被尽数挑烂的手,颤抖地试图去抓周怀晏的袖摆,他抓住了,并在上边留下森森血迹。
他苍白的嘴唇动了一动,他说我一定会杀了你。
周怀晏笑了,他垂下眼,目光倨傲里又夹着些怜悯,看着叶璟明:“叶璟明,你明白了没有,剑盟能经历三个朝代而屹立中原武林不倒,靠得从来不是绝顶的剑术和如你这般的高手。”
叶璟明只是说:“我一定会杀了你们。”
周怀晏收了笑,掰开他的嘴将参片生硬地塞进他舌根去。
他冷冷说道:“你活着,我等你来。”
叶璟明软滑的舌头和粘稠的血,拂过他的指尖,拂过他肮脏梦境的尽头。
周怀晏醒了过来,在一片不堪启齿的濡湿里醒来的,他抚着额头,无力地倚着床梁,气喘吁吁。
红菱在屋外敲门,告知他到了向盟主问安的时辰了。

第18章 反转
周怀晏看见自己的父亲,穿着一身绸光里衣,散漫瘫倒在那四只雄浑的虎狮兽抬起的鎏金盟座上,由上至下传来药酒的味道,名贵,但怪异,难闻至极。
周怀晏躬身在下候了片刻,又连喊了他三声,周恒方才抬起头,眼睛眯起,又黄又浊。
他两鬓生出几簇白发,眼睛挤起来,眼纹便推到鬓角处去。他看起来老了许多,神志也不大清醒。
周恒甚至在座上拍了拍,说:“上来坐。”
周怀晏头更低几分:“儿子不敢冒犯。”
“怎么呢,”他扭了扭身子,“这里不好看吗,还是坐得不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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