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菁,生同寝,死同穴啊。”
第148章 机密
李尚兴垂头站在营帐外,两股颤颤,天寒地冻的气候,他额上不住滚下热汗来,门外驻守的卫兵见他这样子,忍不住眯眼悄悄打量了好几回。
李尚兴勉力压下这一副心虚模样,有将士撩开帘帐来,用生涩的中原话传唤他,他拄着拐杖抬腿进入,一双腿骨里有如蚁虫咬嗜,又痒又疼,堆古在虎皮纹座上,听见动静抬起眼皮扫他一眼,他一哆嗦,险些扔了拐杖跪在地上。
这位国主前些日子才杀了来使,将北国使者的头颅割下,送回了北国。
堆古双目炯炯有神,他眉头粗浓,眉心窄小,且腮骨宽大,两颊浑是横肉,生得一副粗蛮的煞星面相,他犀利扫视一眼来人,挥手喊副将上前解释。
李尚兴操着一口熟练的普鲁话,忙说道:“国主在上,小人来自禹城剑盟,我为国主带来了潍城的相关情报。”
“是剑盟之主周怀晏授意小的前来,以解潍城战事之忧。”
堆古副将向堆古解释,剑盟以往都由此人递送情报,如今是头一回亲自面见国主。
堆古一双眉毛拧起来,喊他将情报呈上。李尚兴哆嗦着将手中信笺交送给一旁的副将,格来。
信笺密蜡封口,格来拆开,仔细展平,在堆古耳边细声念道:“……剑盟愿意助力国主,渡过上霖江,国主可率兵由岸口打入潍城东城,直捣李望所在的据点,因西城险被攻陷,许多老弱惨兵聚集于此,难成气候,很快会随东城一并沦陷,东西两城皆破,潍城将成为国主囊中之物。”
“时不我待,国主须尽早行动,不要给猎物留有喘息的机会,一个不慎,容易遭到猎物反扑,继而咬断自己的咽喉。”
堆古手指始终把玩着案上一把弩机,听罢看了李尚兴一眼,嘴角堆起一丝僵硬笑意,意味不明。
李尚兴直觉他手中的那把弩,下一瞬便要扣出锐箭,一下贯穿自己脑门。
他索性拐杖一扔,毫无廉耻地跪下身来,向他磕头道:“这是我们盟主意思,盟主已在江岸备好三千械筏,五千浮囊,五千皮船,届时在上游推动船筏,船筏顺水流而下,足够普鲁大军上岸,盟主也会亲身率领剑盟弟子在岸边及时接应国主。”
堆古始终不语,李尚兴满头热汗,只得硬着头皮继续说道:“堆古国主应当也知,如今战况不妙,再想从明面上进攻潍城恐怕损人不利己,我们只得另辟蹊径,上霖江途经潍城,将潍城东西一分为二,费城在上霖江下游往东,如城内有人接应,普鲁大军能够避开潍城水军,便能不费一兵一卒之力进入潍城,还怕打不赢李望他们吗?”
“盟主倾尽全力,不惜暴露自己的身份,以身犯险,只为助堆古国主攻破潍城,我奉他之命而来,为国主送上这份厚礼,还望国主笑纳,莫辜负了盟主的良苦用心。”
堆古古怪地笑起来:“那我应当要回什么样的礼,才能对得起你们盟主呢?”
李尚兴抬手拭了把汗:“我只是传达了盟主的意思,只要国主攻下潍城,再取北国京都指日可待,到那时候天下不还是两位主子说了算么。”
“两位主子?”堆古眼珠一转,“你的意思,你们周盟主想要与我共享这场战争的果实,想与我平分天下?”
李尚兴猛地抬头,慌张道:“断断没有!小的绝无此意,也请国主勿要揣测盟主心思,盟主已经拿出了足够的诚意,只要国主照做,拿下潍城定然不在话下。”
堆古突然发难,握起弓弩挂上长箭,牢牢对准了他,李尚兴直起身“哇”一声惊叫,胫骨剧痛,他又猛然跪坐在地,惶恐倒退几步。
堆古雌黄的眼瞳瞄准了弩机前端刻度,下一瞬扣动扳机,箭矢发出,擦过李尚兴的头皮,正中边上矮几,矮几上瓷白的花樽一晃,赫然摔下,四分五裂。
李尚兴眼前一黑,后知后觉裆下一热,身下汩汩流出骚臭的液体来,宝蓝相花刻纹的毯子泅湿了大片。
登时满堂哄笑。堆古与营内众将嘲弄地哈哈大笑,李尚兴怔愣抬起眼眸,才知是捡回一条命来,受了此等大辱,他仍毫无骨气蜷成一团,向堆古磕头求饶。
他不知犯了堆古哪里的逆鳞:“这是盟主的意思,是盟主的意思,与我无关啊!”
堆古喊人将发出的箭羽捡回,交到他手里。
堆古看着李尚兴,眼里夹着一丝蔑然:“把箭带回去,和你们的首领说,我们的勇士与这支箭一样犀利,一定能射穿北国人的脑袋,叫北国的士兵有去无回的。”
“让他备好船只,人马,在岸上等我,堆古不会辜负有利于他的人。”
李尚兴讷讷称是。
他恐惧地被格来拽起身时,拐杖都来不及捡起,讪讪行礼后,便抱着那把箭一瘸一拐地离开。
他走远了,有将领向堆古提出异议,这位剑盟之主如此大方,会否使诈,有意陷害普鲁。
战事上接连失利,甚至丢了据点,到手的费城也将不保,堆古焦头烂额,他烦躁地摆弄着弩机。
“我要把他们射得脑袋开花。”
他凶神恶煞道:“周怀晏也许别有用心,可眼下只有沿水路进攻这一条路子可走,如有他在城内接应,我们便有如神助,不费吹灰之力便能取下潍城。”
格来在旁忧虑道:“可他当真值得我们信任吗?”
“小小蝼蚁,他如何敢骗我?”堆古轻蔑道,“他比我着急,我早已摸清他的底细,他不被中原的皇帝喜欢,又被李清正排挤,这才投靠了我们,往日输送给我的情报还算可靠,尤其费城防御工事上,还多亏他了,我才能拿下得如此顺利。”
“他如今孤注一掷,是恐怕我退兵,他前功尽弃,最终会被中原皇帝绞杀。”
“他有这样做的理由,他勉强能算上是我们阵营的人。”
他转头又问格来:“可有收到宝殿的来信,坚赞那边一切都好吗?”
格来道:“他呈上的信报属下一一仔细查过,并无异常。”
堆古捏了捏眉心,总觉得有些不妥当,他按下心头异样:“叫他担心白狼王丹巴和黑豹王阿旺,警惕他们趁我不在发动政变。”
格来不以为意地笑笑:“阿旺年迈,后继无人,丹巴那个孬种,想来也不敢动太大的心思。”
堆古仍忧心忡忡:“你并不会看人。”
“潍城里有我们的人,他识破了我的计谋,且在攻城那日给了我们警告,叫我由地道打入城东的计划功亏一篑,这让我感觉普鲁境内可能并不安定。”
他恶狠狠咬牙:“我要把他抓出来,撕下他的头颅,把他的血喝干净!”
格来看他一眼,小心揣摩着他的用意:“国主,那我们是否要派一队人马回去看看。”
堆古:“如果赞坚已被控制,我们派去的人只会有去无回。”
格来:“那难道……我们退兵……?!”
堆古断然道,眼中浮起戾色:“不,要杀,杀穿北国,砍下他们的脑袋。”
“我没有空手回去的道理,如果普鲁已被控制,那我就更不能打道回府,等我夺下北国,难道还会在乎区区一个普鲁吗?”
格来明白过来:“谨遵国主之命,那剑盟使者的到来实为天意,我这就去准备,厚待方才过来的使者,希望他们能助国主一举拿下潍城。”
堆古:“不必善待他。”
格来:“他们中原人锱铢必较,面上的功夫还是要做足的,还请盟主准许我前往宽慰,赠送他一些财物。”
堆古不屑一顾:“格来,你错了,中原人孱弱,却也分三六九等,明知道实力悬殊仍拼死在我刀下的,是北国的硬汉,身上仍有几分血性。”
“这种人,我敬他是个勇士,理应予以厚待。”
“而李尚兴这种人,听命于周怀晏,他为了活命,把亡城的机密信报交给了我,任我恐吓吓出了尿来也无动于衷。”
“这种人,是走狗,是内奸,丰厚的酬劳或许能哄他们高兴,威吓一样也能,他们太低贱了,我只需要施舍给他们一丁点的饵食,他们就会跪在地上疯舔。”
“他们配不上我的器重和厚待。”
“所谓剑盟之主,亦是如此。”
第149章 造船
江面冬雪消融,有回春之兆,三更的夜里,船舷入了水,与瓦解的冰片碰在一块,月下上霖江面银芒闪烁,细细碎碎,煞是动人。
周怀晏一身轻暖裘衣,揣着两手,心头惴惴不安。
他神神叨叨指使道:“动静轻些,免得惹人听见,把城兵招来。”
袁良再三与他说,方圆五里地外未有士兵出没的痕迹,他仍瞪着眼,狐疑一扫四周。
他蹲下身,摸着水里系挂皮船的铁索,又推了一推甲板,皮船晃了晃,寂静摇荡在水上。
他觉得冷,便抽出手来,红菱递过去手炉给他,他打了个摆子才道:“这船不稳,要系严实了,一只都不能漏下去。”
袁良不胜其烦,却得按下性子点头称是,周怀晏想了想,拿过他腰间挂的鞭子。
周怀晏问:“浮囊没有做好,还少了五百只,是不是?”
袁良忙解释说,弟子不出五日便能做好了,绝不会耽误大事。
周怀晏置若罔闻,他只身走到正为甲板上漆的弟子身后,朝她猛甩了一鞭子。
弟子前日自禹城来,被抓来做造船的工事,已有几日不得好眠,猛然遭了他这一鞭,后背立时皮开肉绽,随后她头一歪,昏头昏脑便要一头栽进水面去。
红菱匆匆跑上前,拉了她一把,才免得她摔进江里。
周围人听见动静,纷纷侧目过来,骇于周怀晏的气势,无一敢上前劝阻。吃了鞭子的是个女弟子,她回过神,痛苦又畏惧地往红菱身后躲了一躲,便听周怀晏道。
“三天,我只给你们三天时间,少了的浮囊一个不少全要造出来,但凡耽误了事情,没有人能活着离开这里。”
场上鸦雀无声,众人纷纷躲身在阴翳里,互相听见彼此隐忍的喘息。
袁良上前,张口欲要说些什么,周怀晏鞭子朝后一舞,正甩在他半边眼睛上。
袁良捂住眼,从指缝里缓缓淌下一道血来。
周怀晏看他一眼,面上毫无愧意:“少造了浮囊,这是你的失责,下场你应该知道。”
“一只眼睛,只是小小惩戒而已。”
袁良收紧了拳头,深深垂下头,沙哑着声道:“盟主教训的是。”
周怀晏转身离去。红菱安慰了身后的弟子几句,随后跟上,与袁良擦肩而过时,见他展开手掌来,手心被他掐得血肉翻开,她眼皮猛一跳。
“盟主犯病后便是如此性情,还请袁左使不要见怪。”
袁良看了她一眼,红菱敏锐地捕捉到他眼里一闪而过的恨意。
袁良无话,红菱也没再多过问些什么。
她随周怀晏入了书房,周怀晏还未就寝,手里捏着潍城的地图,细长的指尖抠破了纸面。
他见红菱,便招手唤她近前,指头沾了一些墨,在地图上圈点起来。
他道:“届时潍城沿途的水军会被我安排好的弟子拿下,我从上游放船下去,堆古由这里进入,沿水路划船上来,一路畅通无阻。”
他仰起头,澄明烛火照耀下,眸光纯净无比:“红菱,我就快要赢了,三日后他攻下潍城,再取京都,一切就都结束了。”
他张开双臂,笑着对她道:“我太累了,但我很快便可以歇息了,是不是?”
红菱眼眶一酸,她忍不住道:“还望盟主多加保重身体才是。”
周怀晏拉她过来,抱住了她,一张俊秀的脸埋在她的怀里。
许久后周怀晏突然道:“我不是叛国贼,是他们容不下我,我有苦衷的。”
红菱也沉默许久,她伸手抚着他柔软的发顶,还是选择了纵容。
“盟主,选择好了的事情,只管放手去做吧。”
她说罢,心头空落落的,也不知是违背还是顺从了心意,又像是做下了什么决定。
她知道他劣迹斑斑,罪恶滔天,她亦知道她是共犯。
与之沉沦,前路不明,或是尸山火海,或是阿鼻地狱。
周怀晏心满意足枕靠在她怀中,被她哄着睡过去。
那个与叶璟明形貌相仿的男子听见声响,从门外探过一只脑袋,见她侧目过来,又飞快缩回了身去。
红菱嗤之以鼻。燕菁能给他的不过是畸形的,自私的爱,又何足为道。
她为他掩上被角,轻轻握着他的手时,是这样想的。
燕菁到了地方,连着三四日被周怀晏冷落,遭旁人冷眼,但也乐得自在,他想好了,只等周怀晏把船放下去,不必等普鲁人攻来,他就趁机偷偷跑路。
周怀晏那会儿肯定忙得很,顾不上他,他才不去管哪边输哪边赢,撒开脚丫子跑就是了,况且他还偷偷攒了好大一笔钱,前几日埋在江边年轮最大的榕树桩子下边,他省着点花,能在小地方买下好大一所宅子。
他乐滋滋想着,掰着指头计算,突然想到弟子连夜在江边动工,还会挖地打桩,以便船只停靠,那会不会挖着挖着,将他那点埋藏的家底也刨出来了?
他这一想,脑瓜子便炸开了,借了夜色躲开院中守卫,匆忙往榕树桩子那儿跑去。
夜路昏黑,他一路被绊了几绊,跌跌撞撞到了地方,把埋好的包裹又挖出来,仔细清点一遍才算完。
他正长出了一口气,便听见远处江面有些细微的动静,他蹑手蹑脚跑去,竖起耳朵听,才察觉这响动来自水底下。
江上密密实实排了一串船舷,偶有随风晃动,但水下声音渐大,颇有节奏,江面随之浮起一圈接一圈的涟漪。
叶璟明领着熟识水性的徐家营的士兵沿着上霖江,一路上游,早前已踩好了点,随一声细哨响起,众人嘴里咬着竹管,应声潜入水下,开始对着头顶船板逐一动作。
叶璟明拿匕首熟稔地撬开船只侧板,又拿细棍,捅开一个长洞,探到船只龙骨的位置,顺着棍身,他将手中数枚螺旋镖递了进去。
这细小的镖本是杀器,遇水不腐,火烧不烂,它们附着在龙骨上,船只稍一动作,镖便会开始不停旋转。叶璟明掐算好时辰,周怀晏放船后,直到堆古乘船至潍城中下游,龙骨被毁,船只便会承载不住重量,很快沉没。
唐云峥预料得不错,堆古宁可牺牲手底十万大军的性命,也要顺从周怀晏的法子,与北国鱼死网破。
堆古破釜沉舟。
周怀晏道尽途穷。
两个末路的人咬下了唐云峥抛好的钩子,昏头昏脑撞到了一块去。
叶璟明将侧板最后一处洞口堵上,浮上水面,呼出一口气来。
月色皎洁,映着平静无涛的江面,叶璟明拢了拢肩头湿发,甩下头颈一串清亮水珠,回头冷眼看着前方整齐划一的船只,预见了结局。
燕菁躲在树后,远远窥视,他距离停岸的船只甚远,只听见水面咕嘟一阵冒泡,不多时便接连钻出来几个黑影,仿若是江中水鬼,水鬼左顾右盼,彼此交换了信息,又飞快钻入底下去。
准是搜罗着过路行人,冷不丁就要拖他们下水咧。
燕菁打了个哆嗦,忙往树后藏了又藏,他心说快些走,却脚底发软,挪不动道。
他懊恼一锤腿,见又一只水鬼钻出,停在他不远不近处。
他揉了揉眼,心里不敢瞧,又偏要去瞧。
头顶乌云蔽月,叫燕菁看得不甚明晰,那水鬼一头乌发湿漉漉搭在肩上,他随意地伸手挽起,露出发下修长的颈项,湿透的衣料黏着他紧实劲韧的背肌,透出一片白腻。
燕菁瞪大了眼,仿佛亲眼所见水珠顺着他腰背埋入水面,水下怎一片动人风光,引人无边遐思。
水鬼许是都是这样貌美的,他们又撩人,又残忍,借了俊美的皮囊把人和魂一并勾了下去,再也浮不起来了。
燕菁忙往脸上扇了一个巴掌,又不免唾弃自己一下,就说跟在周怀晏身边久了要不得吧,学得这样好色了。
他红着脸捂住眼睛,眼珠左右转转,又忍不住一看再看,下一瞬,只见江面已然没了人影。
果真是水鬼啊。
燕菁说不上是庆幸或失落,他将包裹埋回树桩下,轻声轻气地沿原路走了回去。
他低头想着方才那个背影,路也不好好走了,直撞进迎面过来的袁良怀里。
袁良认出他来,皱了皱眉,问这么晚了他跑到了哪里去。
燕菁讷讷,一脸心虚模样,他自是不便告知。
袁良不好追问,只是盯着他的眼睛,问来回的路上可有见到什么可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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