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把药粉泼在方才缝合好的伤口上,堆古两腮横肉一抖,挣扎半天起不来身,随后又无力瘫在狼皮毯上,身旁戴着鬼面獠牙面具的天巫手摇铃铛,跨过火盆,在营帐里跳着大神,耳边嗡嗡作响,堆古心绪烦乱,头疼不已。
他道:“休整一天,加速行军!”
格来觑视一眼皮毯上淌下来的血迹,一股一股,连珠成串。
他讷讷不敢答。
堆古自上霖江一役中死里逃生,迄今已两月有余,昔日的铁鹰王加央,那日一刀将他砍成重伤,他昏迷整整三日后方才转醒,再无法全力指挥战斗。
北国深谙趁胜追击的道理,没给他留有喘息的机会,堆古接连战败,普鲁大军后力已然不足,李望率兵再度攻来,堆古防御不成,溃败连连,他当初接连夺下的三座城池,费城、鹿城、九河城,一个不差全都让了回去。
北国再打,就打到普鲁了。
普鲁粮草供应不上,遣去的使者有来无回,堆古虽照常收到坚赞的书信,已知是后院起火,无法挽回。
堆古上下无门,进退维谷,加央那一刀,险要了他的命,又夺了他的运,真真切切砍在了他的心上。
他大势已去了。
思及此,堆古撑着身子,嘴里噗一声呕出一口脓血来,在狼皮毯上缓缓泅开。
夜至三更,格来在半梦半醒中,听见账外嘹亮的号角声,他一下翻身坐起,急急赶去,堆古已武威骑于马上,清兵点将,整装待发。
一片举起的猩红火光中,格来远远瞧见堆古凶悍却铁青的面庞。
在中原吃了败仗,堆古不得已打道回府,回普鲁将始作俑者揪出,打赢内斗这一战,是他最后的退路。
格来见他这虚张声势的样子,心有戚戚,沉思片刻,只得扯上盔甲咬牙追上。
昼伏夜出,行军三十里路,离别家乡大半年的普鲁战士兜兜转转,终于又回到了家乡脚下。
格桑在半夜惊起,听见了堆古率大军气势汹汹杀回的消息,宝殿四处灯火通明,殿内人群拥堵,局势一片混乱,他跨身上了马,在一片嘈杂声中匆匆往城门处赶去。
他快行至城门口时丹巴身旁的传令官认出他来,叫住了他。
他下了马,传令官顿珠压下声道:“丹巴督主喊你到主帐一聚。”
格桑还未问明个所以然来,便被一干人簇拥着便走。
顿珠在他身后紧追一句:“百长切勿轻举妄动,淌这趟浑水。”
格桑急了,堆古被堵门外,俨然一副要开战的架势,白狼一派又哪有按兵不动的道理。
他在主将营里看见了他的舅舅,白狼王丹巴,正一脸病容地瘫坐在圈椅里,身前站着一个满脸怒容的青年。
格桑认出他了,是普鲁仙医,也是前任国主多吉手下的第一谋士,萨杰。
萨杰指着丹巴鼻子骂道:“丹巴,早先明明已商议好了,我们牵制住普鲁境内堆古的势力,而堆古兵马杀回城后,你需出兵与堆古抗击,彻底将堆古绞杀在城外,你如今言而无信。”
“你迟迟不肯派兵前来,这是何故!”
丹巴咳嗽两声,嘴里唾沫溅到浓密的腮帮白须上,声音极为虚弱。
他瞥了萨杰一眼,又装模作样咳了两声:“我如今这幅样子,实在有心无力……”
丹巴:“白狼部落始终遭到血雉部落压制,这几年势力渐微,对于堆古此次退兵杀回,我亦有心与他一战,但奈何突染疾病,再想与他相斗也是难以为继。”
“我已派了五千兵力前往增援,此番便尽人事,听天命了。”
萨杰怒极反笑:“堆古出兵中原落败,折损兵力三万,大军仍余七万人,你派五千兵力给我们,五千打八万,岂不叫我们自寻死路?”
丹巴便伏低身子,装着傻,一边招手唤人,顾左右而言他。
“年纪大了,耳朵听不清事,该是喝药的时候了,顿珠!”
传令官顿珠急忙上前,几个侍卫紧随,将萨杰请了出去。
萨杰被推搡着,大喊道:“丹巴,你这个缩头乌龟,你软蛋,孬种!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不过是想逼出铁鹰督残存的势力,叫我们与堆古打,你在后边好享渔翁之利!”
他气得话都说不利索,嘴里结巴起来:“你配得上我们的谋划吗,配得上加央的打算吗……我真恨不能……”
“哎!”他恨其不争唾了一口,一跺脚,转身飞快跑走了。
格桑在门外目睹了整个事态,再一看圈椅中的丹巴,他早翘起腿来,惬意呷了口顿珠呈上的美酒。
哪有半点病态的样子。
格桑脱口道:“舅舅,你骗了他们?”
丹巴脸色微变,顿珠急忙道:“格桑百长,督主有自己的打算,百长请谨慎言行!”
格桑亦有些激动:“可是白狼被血雉压了这么久,那么多兄弟死在他的手底,不就等着报仇雪耻这一日吗?既然选择与铁鹰联手,堆古如今就在脚底下,为什么说话不算数,不愿意与堆古痛痛快快打上一架?”
丹巴手掌一拍案板,气得两眼一瞪:“小兔崽子,你放肆!”
顿珠解释道:“百长不懂督主用意,让加央与堆古先打,能减少白狼部落的牺牲,如果加央有意称王,我们接下来就可以反打他们,极大削减两方的势力,督主才能在这场纷争中顺利继位为王。”
格桑想了想,拧紧了眉头,而后正视丹巴。
格桑:“舅舅,我清楚了你的用意,我知道中原有个战术,叫“坐享渔翁之利”。可是白狼既与铁鹰有约在前,有了联盟之情,他们已为我们在普鲁境内牵制住了堆古的势力,而在他们需要我们的时候,我们却背弃了誓言,等着捡他们血战之后的便宜。”
“这将坐实了我们言而无信的口实,普鲁千千万万的子民将如何看待我们?更何况,普鲁虽一直内斗不断,白狼部落就是因为仁善才一直得到子民的信赖,舅舅所推崇的众部落安定和平,难道只是嘴上说说而已吗?如今大战在即,不管是来自铁鹰还是白狼,最终死在家门口的年轻战士们,身上都流着普鲁人滚烫的鲜血啊!”
他虽年少气盛,但少有这样冲撞过丹巴督主,丹巴气得说不出一句话来,他站起身怒冲冲朝前一指,话还未出口,格桑看他一眼,已经转身飞快跑走了。
丹巴气血上涌,两眼一黑,顿觉天旋地转,他又一屁股摔坐回椅上,真好似一语成谶,染了病似的。
他忙怒喊道:“快派人去追他——!”
格桑一路急跑,眼前堆古大军围城,城兵誓死不开城门,架起火炮,在城楼严阵以待。
格桑小跑到楼上,没有人问询,也没有阻拦他,众人皆是一脸凝重,眼中浑是视死如归的神情。
格桑俯视着,楼下堆古的前锋已驾盾,盾牌兵后紧随弓弩手,纷纷举起弓来,瞄准了城楼。
格桑看得眼眶一热,恨不得扑上前与其厮杀。
身后轻飘飘传过一句话来:“怕吗?”
格桑冲动不已,不假思索回道:“怕什么,与他们打!”
身后来人低沉笑了一声,格桑正要回头,被他一手把住了腰,另一手持弓弩,交到他手里。
男人握着他的手,引导他拉弓,对准敌方主将,堆古。
“砰——”一记雄浑的鼓声随之擂起,正午的日头灿烈,金光照耀下来,格桑心头狂跳,目眩神迷,两方人马虎视眈眈,视野一齐聚到他身上来。
男人说道:“照着我的话,一字字念。”
格桑耳边一烫,他无法回头,身后男人操控着他,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都有着不可抗拒和不容置疑的力量。
“血雉王堆古,在潍城攻城一战中,指挥不利,折损兵力两万,上霖江一战堆古再度失策,遣一万兵力殊死拼搏,悉数折于上霖江中。”
“堆古为将不仁,为王不义,前国主多吉实遭其残害而死,赵姬留有手信,留下真正圣诏,国主另有其人。”
格桑下意识照着他的意思,声嘶力竭,向城楼下呐喊。
他在众目睽睽中宣读着赵姬的信,堆古的罪状,男人揭露的每个真相都令他心潮澎湃难言。
格桑迷失了,又仿佛寻到了真正方向,他彻底臣服于加央的力量,并执行了加央的意志。
又一声鼓声擂起,城下堆古大喊进攻,但场上没有一人动作。
他们在等格桑的下文。
格桑怒喝道:“为将者,临阵逃脱,才不配位!为王者,谋权篡位,草芥人命!”
“堆古,当杀!”
他一语话落,加央在他耳边传达完所有的话,格桑大气都不敢喘,紧接道:“堆古莽撞行事,害三万余普鲁战士惨死异乡,魂魄不能归于故里,受苦的将士们啊,你们投奔了错误的首领,让你们如今仍止步于故乡门前一步!”
“放下刀械,另投明主,我将打开城门,迎接你们回家!”
加央在他身后,猝不及防地,突然握紧他的手,血红的扳指抵上嗡然鸣动的弓弦,格桑随他拉开这惊心动魄的一箭。
弓张,弦动,一箭发出,锐不可当。
锐箭挟金晖,挟风声,挟一击必杀的决心和气势,穿过重重人海和防御,正中堆古眉心。
堆古滚落下马。
城楼下人群哗然,众人惴惴不安,蠢蠢欲动,局势一夕即变。
第三道鼓声响起,格桑脸上已然热泪盈眶,他喊哑了嗓子,喉中涌出腥甜血来。
“堆古,已死!”
“堆古,已死——!”
他重又喊道:“将士们,放下手中武器,随我回家啊!”
骚动的场上突然安静下来,围城大军鸦雀无声,加央手底的一众黑甲死卫皆握紧手中盾牌和长矛,准备迎接一场浴血厮杀的战斗。
“当啷——”
随着第一声刀械落地的声音响起,第二声,第三声,接二连三,此起彼伏,一时间缴械之声轰然鸣动,震天动地。
他们舍弃了旧主,向新主俯首称臣。
城门口缓缓拉开一道口子,新的王依照诺言,仁慈接纳了他们。
众人欢呼,蜂拥涌进门来,人群如潮,奔向仅仅一城之隔的垂泪等候的家人。
场面恢弘,浩浩汤汤。
执行完所有的格桑仿佛耗尽全部力气,一下瘫倒在地上。
加央转了转手中扳指,哼笑一声:“做得不错。”
格桑仰着脸,在热辣的日光中看见他亦真亦幻的面庞,和那双熟悉的碧绿眼瞳。
他看得不很真切,心底却仿佛恍然大悟。
他在他身后追喊道:“铁鹰王加央,你要去哪里?”
加央不答这个,回眸笑笑,挥别了他:“便宜你了,小孩。”
格桑那时仍不明所以。
一个月后,白狼王丹巴公布圣诏,揭露堆古刺杀多吉并发动政变的真相,为纪念赵姬与多吉,丹巴建造了一座殿堂。三个月后,丹巴成为新一任普鲁国主,他推行仁政,在位一年中,普鲁境内少有内乱发生。
一年后丹巴因病逝世,格桑正式继位为王,此后十年间与中原持良好往来,中原为此开放关口,格桑在位期间两国交往合作甚密。
李望率兵回朝,因连立大功被封“至胜大将军”,后又因李清正因串通堆古被揭发,李清正倒台后,李望受其牵连,官职一降再降,两年后李望告老还乡,北恒帝准允,至此李清正一派宣告倒塌。
江湖门派,剑盟盟主周怀晏里通敌国,犯下重罪,北恒帝下令彻查,揭露出剑盟贿赂朝廷命官,欺凌百姓的桩桩丑闻,剑盟内部多人被一并绞杀清算,一时间禹城空气里,无处不飘散血气,与剑盟有所牵连者,人人自危,史称“清盟之变”。
丹巴继位为国主的一年里,普鲁与北国各自休养生息,不相冒犯,但临近边境地带已隐隐有商贸活动的迹象。
九河城门前,唐云峥扛着他的镰刀,蹲在地上和买菜的老农讨要油菜花的种子。
老农:“这是普鲁独有的,开花都要比中原所产的更大更饱满,茎叶又粗大多汁,好吃得很咧。”
唐云峥掂了一掂:“十文钱买不买?”
老农:“你这价也还得太狠,这种子一下土,二十来天保准就结花了,且不说好吃,放院里还保管好看。”
唐云峥想了想:“再加一文钱,不能再多啦。”
老农有些不情不愿:“看你年纪轻轻,手头缩得那么紧呢?”
唐云峥:“哎呀,家里媳妇管得严。”
唐云峥又道:“我看你旁边还有几颗杜鹃呢,也送我一株呗,我都加了一文钱了。”
老农怒,气鼓鼓道:“菜种给你了,花种还得赔给你,你索性白拿得了!”
唐云峥啊一声,垂下一双碧眼,眼神十分遗憾。
老农打发他走人,瞥了一眼他肩上凛厉的镰刀,不觉有些害怕,又好奇问说:“你这刀可大了,割草利索么?”
唐云峥笑眯眯道:“割草挖地都好使呀。”
老农好生羡慕。
他寻思着自己也得整上一把,一转头,手边那株宝贝杜鹃已被唐云峥连根一块挖走,土都没给他剩下。
刀果真好使。
老农在城门边追着唐云峥的背影骂骂咧咧。
唐云峥当然不在意。他回去路上哼着口哨,沿途买了肉买了菜,还顺道打了壶好酒。
叶璟明在家里等他,见他回来摆弄着一株杜鹃,小心放在窗沿,便问他买菜便罢,怎还买上花了。
唐云峥:“我见它颜色喜庆,摆那儿挺好看的,适合庆贺我俩新婚。”
叶璟明筷头一甩,一块肘子肉就他扔脸上去了。
叶璟明笑骂:“怎么才堵得住你这张嘴?”
唐云峥想了想:“拿猪肉肘子是不行了,喝交杯酒吧。”
他便拿了杯,斟了酒,上前与叶璟明“当啷”相碰,其声琳琅动人。
叶璟明瞧一眼杯底微漾的春光,瞧一眼他。
叶璟明:“敬天地,敬父母,敬你。”
唐云峥:“敬我媳妇。”
春风一顾,两两相欢,杯中照缱绻,此间岁月长。
(正文完结)
第155章 【番外】一日愿(上)
夏季燥热,晌午正是日头最毒辣的时候,叶璟明的院里栽了许多树,自然也招了一些飞鸟昆虫前来遮阴避暑,蝉虫躲在树冠里,叫声一阵一阵。
屋子中央的白瓷冰鉴里积满了冰块,室内空气清凉,唐云峥赤着上身趴在凉席上,仍觉得闷热,便滚了两滚,凑到叶璟明身边去。
叶璟明琢磨着唐云峥前几日新编的《归元心法》,垂头正翻着页,见人滚到了跟前来,扒拉着他半边身子,非要枕他腿上睡午觉。
叶璟明推他,推不开,于是揪起他一截头发,不满说:“你自个儿睡不着觉,非得闹得别人也睡不着。”
唐云峥:“你不也还没睡么。”
他又不是一次两次这样干,叶璟明没接话,他抓了抓掌心里密长乌黑的卷发,顺手给他编了几只细长的辫子。
他动作轻,唐云峥头皮酥酥麻麻的,隔了会儿又不老实地翻过身来,喊疼,喊他再给揉一揉腰。
叶璟明掐了一把他腰肌,又拍了拍他饱满肉实的屁股:“该你疼。”
两人在九河城落脚已有好一阵子了,战事刚结束,北国和普鲁两地都不安定,唐云峥便寻思先在边境住下,有事情也好接应得上。
他在城里买下了这所宅子,正事没做上几桩,周围的山川溪涧他倒是拉着叶璟明走了个遍。
几日前两人路过一处不知名的山,山间有瀑布倾落,水流清冽,如碎玉飞花,唐云峥一个猛子一头便扎进去了,叶璟明还在岸上犹豫不决,被他扣着脚踝一下拉下水去。
唐云峥玩了一会儿,仍觉得不过瘾,最终是将叶璟明一把抱起,堵在瀑布后的岩缝中玩闹。
银瀑自山崖盖落,水声泻出,震天动地,为水下荒唐的行径打了掩护,两人胡天胡地闹了一场,夕阳落山时才宣告战事方休。
飞瀑凶急,挟万钧之力,尽数打在他腰背上,唐云峥回来路上便呲牙咧嘴喊着腰疼了。
想到这儿,叶璟明脸有些红,又见他垂眉耷眼实在可怜,手便沿他猿背摸下去,揉着他一截窄腰。
唐云峥惯是会得寸进尺的,过会儿嘴上便直哼哼,拢着他手净想着做些坏事。
叶璟明斜他一眼:“你再使坏,这腰便好不成了,鬼才要管你。”
唐云峥不服,张口要辩,叶璟明恐他没完没了。
叶璟明抽开手,起身去院里打了井水上来,井水里浸着荔枝,荔枝是前几日树头上新摘的,个大饱满,鲜红欲滴,叶璟明将果子挨个从清凉的水里洗净,捞出,放盘子里端去了。
唐云峥还恹恹趴在床上,叶璟明一颗颗剥开了,掏出晶莹剔透的果肉塞他嘴里,清甜的汁水顺着修长白皙的指尖往下淌,唐云峥咬了一口果肉,叼着叶璟明的指头就不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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