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凯连连称是。
唐云峥转身便走,无人敢拦他,董凯在后叫住他:“如何布防,还望阁下能指点迷津。”
唐云峥回头看他一眼,嘴里嘟囔道,中原人真就一个赛一个笨,真是有损功德,还要教你们打自己人。
董凯没有听清,凑上前问:“还请借一步说话?”
唐云峥不耐道:“你贴着墙边挖个深坑,坑中放大瓮,瓮上蒙一层皮革,然后派人仔细监听,如果敌人在外掏挖地道,就能听见动静。”
董凯恍然大悟,连连吩咐手底下的人赶紧去做。
墙头树上轻然飘下一句话来:“紧要的事情还有一桩,恐堆古恼羞成怒,沿此地道再度攻来,将军应以艾草塞入此洞,焚之,再以烟火熏之,逼退地道敌兵,如有意反打,也可借此再行商议。”
“兵行诡道,反其道而行之,这个道理,就由将军自行琢磨了。”
他话说完,并不露头,董凯再三请他下来,都无回音。
唐云峥一听这声便眯起眼来,只留下一句言尽于此。
他身影闪动,足尖一点,身影轻渺如鸿雁,悄然消失在树荫里。
董凯不想一夜遇上两位高人,属下唤他去追,他醒过神来,摆了摆手。
“速速联络李将军,派人驻守此处地道,一一照着方才那二人的话去做。”
后续,他将这二人的招数如实禀明,不日由百夫长提拔为副将,是为后话了。
前线战事依旧胶着,两方人马殊死一搏,都想将对方拉下马来,李望胳膊本就带伤,敌人早有所知,专攻他软肋处,李望伤上加伤,动作迟缓下来。
堆古名下大将,唤作边巴,使得一手流星双锤,链长四尺半,链上各系两颗铁锤,菱片状,状似流星,进可强攻,退可自保,一轻一重,收放自如。
他见李望面上隐忍不发,运刀越发迟钝,晓得他旧伤未愈,吃不住痛,运不上力了。
他狞笑一下,鞭马疾驰过去,流星锤重重击在李望身前护卫的胸上,胸前护甲丝毫防不住锤身这股巨力,护卫胸骨一下断裂,嘴中呕出鲜血,跌落马下。
边巴目标在李望,李望回神,两人马背上交锋,李望的金背七星刀一刀砍在他的流星锤上,软索缠住刀身,李望抽不开刀来,边巴挥起另一锤,趁机击上他面门。
李望仰身,灌以巨力的大锤从他鼻尖险险擦过,他用力一抬手,勉力抽出刀来,雄浑的刀锋挥砍向边巴的脖颈。
余光中见边巴狡黠一笑。
原是他有意脱手,叫李望抽刀,流星锤如蛇一般软灵巧软滑,松开缠绕的刀身后,一下回到了边巴的手里。
边巴一手回防,躲开李望凌厉的刀法,一手掷出另一锤,直接击打上李望本就重伤的臂膀。
李望痛叫一声,有如被人拆卸下了胳膊,他两眼一昏,滚下马来。
他重重坠马,溅起的泥尘模糊了他的双眼,边巴坐骑的前蹄高高仰起,要将他践踏至死。
李望绝望闭起了眼。
伴随一声喊叫,箭羽破风之声掠过耳际。
边巴惨叫,几乎同时滚下马来,他背心吃了一箭,笨重的身躯坠落地面,一时甚嚣尘上,迷人眼目。
李望张开眼,视野迷蒙,唯独看见马背上少年一双清亮的眼眸。
他朝他伸出手来:“将军,还未战到最后,又怎可轻易言败?”
第146章 功成
李望险些惨死马下,余穆尧孤身险入,远远冲破人堆,杀进场中来,他方才捞了李望起身,数枚利箭便贴着他二人的鬓边擦过。余穆尧抬起指腹一抹侧脸,入眼是触目惊心的红,他薄唇一抿,嘴中吹了声哨,座下啸骦屈身一跪,李望被他用力带上马来。
“抱紧我,将军。”余穆尧扣紧他的胳膊置于腰上,哑声道,“将军负伤,还请撑住,我带你杀出重围。”
李望费力眨了眨眼,方才瞧见身前是个少年人,少年神勇,射术不凡,远远射中边巴,是单枪匹马救他而来。
李望惭愧,放开他,手中金背七星刀刀光一闪,气势雄伟:“我们不跑,我尚能战,你我一同杀他个片甲不留。”
余穆尧微微侧头,飞快应了一声:“好!”
两人共乘战马,余穆尧长枪又轻又贼,巧劲挑人软肋,李望金刀招式霸道,重刀挥砍无人能敌,一人冲锋在前,长枪一出乱人心神,一人护身后翼,金刀在手夺人性命。二人配合无间,锐不可当,周遭刀光剑影皆不能伤他二人分毫。
边巴身有护甲,坠马却未死,只是一头栽在地上,额头重重磕出一道血口,部下冒死赶来,将他护在身后,他捂着头晃了晃脑袋,抬眼惊见两人一路杀来,攻势汹汹,手下一干人等皆不能防,被气势逼人的枪与刀接连斩于马下。
他一晃神,余穆尧转瞬已近他身前,长枪一挑,直刺他咽喉,边巴拍马,与他错身而过,手中流星锤故技重施,试图缠住余穆尧的枪身。
余穆尧枪势一收,躲过他的缠绕,边巴便另一手出锤进攻,被李望瞅准时机一刀砍在软索处。
边巴一锤应声而落,他着急回防,架不住余穆尧回马杀来,枪刃重又扑上他的面门,边巴再举锤去防,背心的破绽便露出来,李望恨他已久,刹那间接上一刀,这一刀几乎撕裂了他半边背部的皮肉。
护甲再扛不住这凶急的一刀,边巴惨叫一声,再次落马,余穆尧长枪已然凶猛地往下扎去,边巴脑子警铃大作,奈何大势已去,恍惚间在蹄声和泥尘中滚了几滚,躲开了余穆尧接连刺下的枪。
余穆尧凝神,再接第七枪时,正中其眉心,长枪陷入皮肉,头骨应声碎裂,边巴张大了嘴,眼珠鼓起,被生生钉死在地上。
余穆尧收枪,一瞬间尘埃四散,天地歇声,挥起枪刃涌出的血溅在他冷若冰霜的脸上。
啸骦扬蹄,高声嘶鸣,黎明灿烂的朝晖照着余穆尧满是污血的棱角分明的面庞,他抖着嘴唇,一字一字艰涩道。
“边巴,已死……”
“边巴,已死——!”
一切不过瞬息之间,李望狂喜,他高声喊道:“主将交锋,边巴已被斩于马下,贼人还不束手就擒?!”
“炮兵点火,放炮,弓弩手准备放箭,盾兵骑兵随我跟上,全员进攻!”
随他一语话落,城兵气势大涨,有如浪潮席卷,一下铺天盖地吞噬了大片普鲁军队,直杀出城门,杀至十里地外。
天已破晓,朝阳初升,潍城上空火光冲天,北国军队的炮火,箭羽,落石,纷至沓来,悉数落在地方阵营中,普鲁士兵一时死伤无数。
堆古在接二连三的攻城中已耗尽火力,再无力回击。
普鲁大军全线溃败,堆古只得放弃据点,被迫撤回费城。
李望守下了西城。城门修缮好后,冰冷沉重的门索重又缓缓拉起,北国主将李望,以一只手臂为代价,换堆古一行大势已去。
军医捧着他黑透的一只胳膊,颌首低眉,连声叹息,李望这一战中伤得不轻,但目光炯然,劲头很足,直盯着余穆尧看。
李望请他落座。
军医:“将军,你这只手怕是保不住了。”
“若再不下刀,恐怕此毒会由臂膀灌入心肺,危机将军的性命。”
李望要失了胳膊,倒也不甚在意:“无妨,你割了这只坏的就是。”
军医还欲开口再劝,李望指了指余穆尧:“你可知,今夜若没有小余兄弟舍身相救,我一条命早便没了,城西守不住,堆古一路北上,北国便岌岌可危,我不过舍弃了区区一只胳膊,又能算得了什么!”
他话到激动时,止不住咳嗽起来,余穆尧见状忙劝他,先听从了大夫的话。
李望一阵眩晕,想来臂上这毒伤害不轻,他捂住了头,眼前发黑。
余穆尧躬身告退,李望闭着眼,仍伸手欲挽留他:“我太悔了,我太晚才与小余兄弟结识,能杀边巴,逼退堆古大军,小余兄弟功不可没,我早前收到朝廷旨意,要求徐家营在春末加入军队编制,如今看来,你怎能屈居在我手下,你的功绩我会悉数禀报朝廷,禀报圣上,由圣上加以赏赐。”
余穆尧:“徐家营先前为李首辅弹劾,被打为贼寇,将军能容下我和徐家营的弟兄,已是极大的恩赏,穆尧尽己所能,也不过在战场上助了将军一份力罢了,不敢奢求太多。”
李望这才想起,是自家舅舅上书弹劾,要求朝廷起兵剿除徐家营,他抬头再看余穆尧,猛然噤声。
半晌,他颓然垂下手:“你知道……竟也肯冒死救我么?”
余穆尧笑笑,冲他深深鞠了一躬:“国难当前,个人恩怨又能算得上什么,将军是北国的梁柱,北国大军的魂,将军在,军中士气和精魂才能不消不灭。”
“我若舍身能换将军一命,自也甘之如饴。”
李望仓皇起身,向他郑重回礼,余穆尧嘱咐他好些养伤,说不日再来,与他共议战事。
军医在旁忙搀扶住李望,李望看着余穆尧背影,喃喃低语:“他才十八,已有这等功夫和胸襟,我年近不惑,却远远不如他……”
“此子,前途不可限量。”
余穆尧出了兵营,往西山方向走了半地里,他背影拔得笔直,左右看看,确定四下无人,方才弯下身捂着额头自顾自叫起疼来。
他胳膊上擦了数道血口,他便委屈地抬起手臂,呼呼朝伤口吹气。
“啊啊好疼,普鲁的刀割那么深啊,真是的,早知道就不脱护甲了。”
“伤口那么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好得了,回去又得遭先生一通骂。”
“脑袋被磕了这么大一块,该不会破相了吧,我得先照个镜子照一照……”
一枚石头轻轻敲在他后脑上,他蓦地一惊,警惕万分地握枪一转身。
头顶郁郁葱葱的树冠里垂下两双长腿来,唐云峥拨开眼前横生的枝桠,露出一双幽碧的眼瞳,转脸冲身旁的人问道:“你们中原人带的徒弟,总是这么娇气么?”
叶璟明想了想:“可能萧仲文比较惯着他。”
唐云峥附在他耳朵边上说了句什么,声音不轻不重,叫余穆尧也听着了。
叶璟明窘然抿了抿唇,与树下被看了笑话的余穆尧对上眼神,两人面面相觑,心思各异,但一齐红了脸色。
唐云峥笑眯眯地一伸手,抢先往叶璟明嘴里塞了块腌好的甘甜杏脯,不知能否免了过会儿的一顿骂。
第147章 男娼
普鲁战败,堆古有意退兵的消息传来,周怀晏彻夜未眠,他侧着身子蜷作一团,怀里搂了热腾腾的熏炉,心口仍冷得不成样子。
室内温暖,烟气缭绕,但他冷得着实厉害,他发颤地垂手去够矮几上的药碗,碰着一堆破碎瓷片,指尖割出道口子。
他恍惚中想起来,因了久病不愈,他迁怒于大夫,砸坏了屋里许多摆设,这碗药早早凉了,许是他不久才摔在地上的。
他红着眼睛,哆嗦着下了榻,他怀里捧着手炉,又伸手吮了吮手指,血液腥甜,掺了一丝暖意。
周怀晏怔了一下,他起身披了件厚重的织锦棉袍,跌跌撞撞往燕菁的卧房里去。
这几日气候回暖,渐有春意,燕菁屋里没点炉子,也没着灯,他早入睡了,搂着身上薄被,睡得香甜自在,周怀晏大大张着眼,直勾勾地垂头打量他,披散的细发飘到燕菁面上来。
燕菁睡觉磨牙,还打呼,他砸吧砸吧嘴,梦中察觉鼻头有痒意,便抽了抽鼻子,嘴里嘟囔几句,牙齿咬磨更厉害了。
周怀晏死死盯着他,抬手摸他的脸,少顷,指尖又不受控制地收紧,直叫燕菁修长的眉头蹙紧,迷糊地睁眼醒过来了。
他对上周怀晏苍白的脸,黑漆漆的眼瞳,和一片赤红的眼底,燕菁愣了一瞬,以为仍身陷噩梦当中,却见眼前幽黑的眼珠动了一动,身上的人浊重的呼吸扑上脸来。
他“哇”地一声,欲翻身坐起,被周怀晏一把掐住手腕,伸出舌来舔了舔他的眼睛。
燕菁结结巴巴:“鬼,鬼……”
“放肆,”周怀晏眼瞳一缩,昏暗中仿佛一对蛇的竖瞳,片刻他又难以控制恼怒,“你睡得这样好么……你怎么能这么安稳地睡着?!”
他松了手,指尖仍用力摩挲着他的唇瓣,燕菁疼得呼气,周怀晏道:“我睡不着,我好冷。”
燕菁犹是惊魂未定,一副生恐被活吞了的神情,他脑筋难得一动,试探性地掀开被子,老大不情愿地说:“那、那你进来呗。”
周怀晏钻进他被窝里,四肢并用搂紧了他,头埋在他颈间,贪婪嗅了嗅,仿佛汲取热意一样。
燕菁才醒,又被这一吓,人还晕晕乎乎的,脑子就一个念头,周怀晏化成鬼吸我精气来了。
周怀晏牙齿咬着他的脖子,咬出血来,他舔了舔,尝到了一点热,用力吮弄起来。
燕菁扁着嘴,快要哭了,想吸我精气便算了,怎、怎还吃人。
周怀晏恍若不觉,他呢喃道,端的是温声细语,柔情百转。
他第一次这么喊他:“燕菁,我冷,你好热,快叫我抱抱。”
“我好像冷得快要死了,吃什么药都没有效,只有你能救我了,你救救我吧。”
燕菁想你这人蔫坏,神佛不眷顾你,运气自然不好,病也好不成,不像我能遇上个神医。
他又警惕一想,不会是我吃了解药的事遭他发现了吧。
他便开口敷衍劝他:“冬季多生风寒,我又不是大夫,盟主好好吃药,鹿城产的桂枝宣通鼻窍最有效了,不是说普鲁快撤兵了嘛,盟主到时找人寻来,不日便会……”
“唔——!”
他被周怀晏一把按在榻上,周怀晏两只手死死掐着他的脖颈,直掐得他腻白的颈上泛起一圈血痕。
燕菁惊慌失措地蹬着两条腿,使劲拍打着他,眼中溢出泪来。
“我好怕,我感觉心里空落落的,我冷得厉害,你不知道我为什么冷吗?”周怀晏瞪着他,眼珠几乎鼓出眼眶来,“堆古撤兵,李清正的人一旦收复失地,我就完蛋了。”
“他不能输,不能撤兵,我的筹码全都押在他身上,他太不争气了,手握十万精骑兵,区区一座潍城竟都攻不下来么,废物……”
“废物——!”
他突然歇斯底里拔高了嗓音,刺得燕菁耳边一阵疼,片刻见他撒开了手,抱着头。
周怀晏背对他跪在榻上,佝偻着身子抱头哆哆嗦嗦道:“堆古只是退守费城,我还会有办法的,等他攻破了潍城,将李清正和恒帝都杀了,都杀光,天下谁还能容不下我,我一定有办法……”
燕菁捂着脖颈剧烈咳嗽,惊骇不已,他看着周怀晏说不出话来。
他眼中生出绝望,怕周怀晏要拉他共沉沦。
燕菁哑着喉咙试探道:“要不然,我们跑吧……”
周怀晏的嘶吼戛然而止,少顷,他低低问道,又像自言自语:“我们去哪里,普鲁,南疆?一切北国以外的地方?”
他又蓦地转过身,喉中压着亢奋的笑声,古怪极了:“怎么,原来你会愿意和我一起跑么?”
燕菁闭上嘴,他晓得如何糊弄才能叫他高兴,但他嘴就是严严实实闭上了,一句话不说。
周怀晏欺近过来,蹙着眉头,脸上似哭似笑:“怎么了,燕菁,你连骗一骗我都不愿意了吗。”
“连你都不愿意骗我吗。”
燕菁咽了口唾沫,看见他半明半昧的一双凤眼,清明又浑浊。
周怀晏是生得好看的,温文儒雅,贵气天成,饶是肚里藏了一肚子坏水,面上总端的很好,燕菁知晓他的伪善,造作,但头一回见他这样在跟前卑微求全。
燕菁想,那便哄一哄他,他看起来这样难过。
周怀晏并不那么好愚弄的样子,他良久等不到燕菁的回答,便嗤笑一声,起身下了榻。
“也是,我要你跟随作什么。”
“一个男娼。”
燕菁心头被刺了一刺,他只是低头咬了咬下唇,没有说话。周怀晏背影笔直又骄傲,他散着一头乱发,气势依旧凌厉。
“堆古是个废物,还得等我出手。”
“李尚兴是对的,我如今不过是龙困浅滩,只要我照着那梦中道人的法子,就能叫堆古攻进潍城来。”
“袁良已经备好了皮船,如今正是我们行动的时机。”
他斜晲了眼榻上畏畏缩缩蜷紧身子抱着膝头的燕菁,颐指气使。
“你也跟着去。”
“你妄想摆脱我,做梦,我要你顶着他那张脸,一直一直留在我身边,看我如何攻下潍城,打入京都,把首辅和皇帝都拉下马来。”
他转脸过去,微微一笑,话里端的是柔情蜜意,嘴里叫着他的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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