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那双幽碧的眼睛埋在黑深的额发里,透着无尽的煞气和杀意,像只陷入绝境的濒死的孤狼,群狼环伺下仍死咬着自己怀中的猎物不肯放手。
叶璟明被他死死掌着后颈,喘不上气来,正要推开,却发现环着唐云峥腰背的两手湿漉漉的。
他抬起一看,满手都是血。叶璟明摸着他的背,心越来越沉,唐云峥背部的伤口一直在汩汩冒血,似乎半边背上都被打做了筛子,浑是血口,血和生命一分一分流逝,这比他初遇唐云峥时的情况要严重得多。
他缓下声来:“云峥,听我的话,让我带你走,他们是我的朋友,他们会帮助我们,我一定不会让你死。”
他说云峥,我一定不会让你死,唐云峥胳膊松动了一下,他眼中茫然了片刻,然后认命地笑了笑。
他贪婪地嗅了一口他的味道,将头缓慢地垂在了叶璟明颈上,极慢极慢地闭上眼睛。
他放任自己在叶璟明怀里睡过去。
余穆尧仍一脸吃惊地看着地上的人,失声道:“人流了那么多血,真的还能活吗?”
叶璟明心里一痛,招他过来,二人一左一右扛起了唐云峥,匆匆往外走。
萧仲文在身后跟着,思量些什么,叶璟明转过头,叫了他一声。
萧仲文欲言又止,叶璟明回眸,心如明镜。
他说:“仲文,我绝不会放下他。”
临上马车时,萧仲文步履稍迟,微微一顿。
他心中两番犹豫,仍开口苦劝:“你从剑盟活着出来,是你的生机,前路不甚明朗,如今执意与这将死之人共逃亡,可就没有回头路走了。”
叶璟明吩咐余穆尧在前驾马,坚定说:“我来这里时,就已知此行险隘,万一突生变故,你只消记得我先前与你说的话就是了。”
萧仲文无奈,片刻肩膀一垮,释然说道:“也罢,我便舍命陪你一程又如何。”
余穆尧眼中神采熠熠,闻言伸展长臂,一把将他拉上马来,萧仲文犹在怔愣,余穆尧已驭马一路向东疾驰,往日出的方向去。
“两位未免也太看我不起了!”余穆尧快意一扬绳鞭,在前头大声说道,“动辄生啊死的,如身负重担一样,决定了的事,只管去做就是了,管他前方有财狼还是有虎豹!”
少年朝气的声音散在晨曦当中,叶璟明与萧仲文相视一眼,皆是敬他有这般豁达胸襟,萧仲文隔帘看去,见他肩背宽阔,腰身挺拔,只觉往日低看他一眼,忽然身下猛得一绊,骏马扬蹄,车上四人险同车轱辘一并翻了过去。
余穆尧结结巴巴说:“师父,踩,踩着落石了。”
他这时如锋芒在背,不消看也知道,是身后萧仲文在无声冷笑。
昏厥的唐云峥一头栽进叶璟明怀里,叶璟明险些搂不住他,手掌下湿意和腥躁又重一些,他皱了皱眉:“你好好驾车,前方三里过水桥,注意避让桥墩。”
余穆尧稳了稳心神,吆喝一声。
叶璟明原与萧仲文打算,若唐云峥人还活着,应往琅庭峰的方向退去,他二人都被缉拿,想出城关必是行不通的,要么走山路,要么行水路,水面视野开阔,追兵在岸上拉弓或下水包剿,十死无生,山路虽险阻,有密林或乱石遮蔽,也许能侥幸苟活一命。
叶璟明打算往御景城去,过的是禹城与御景城相接的一座峰峦,琅庭峰。
叶璟明探了探怀中唐云峥的鼻息,那近乎于无,他揭开的云峥的衣裳,露出他宽阔紧实的背肌,和背上骇人的伤口。
叶璟明眉头紧蹙,萧仲文在旁看着,心中直呼不妙。
他背心被捅入一道三指宽的血口,如同被从中活活剜开一般,可窥见骨肉,且伤上带毒,伤口边缘如蛛网般蔓开条条红紫血痕,蔓延了半个背部,无数血痕细密渗出血珠。
萧仲文说:“什么毒,这么狠”,他心中几乎断定,这人不可能活。
叶璟明说:“伤口边缘有被刀齐整割下的痕迹,那凶器拔出后,他自己剜过背上的肉,若非如此,如今状况会更严重些。”
萧仲文倒抽口凉气,仔细打量这个异族人埋在乌发下那张脸,又见叶璟明将止血的药粉敷在唐云峥伤上,将吊命的药丸塞入他舌根,但并未缓住他流血的趋势,可见伤他的毒药性之狠烈。
萧仲文说:“怕是性命堪忧。”
叶璟明手中一紧,将唐云峥肩背往怀中搂得更深些,他唇线紧抿:“常人流了这样多血,早已死了,他中了奇毒,抑不住流血,却仍能撑这么些天。”
他抬手一摸唐云峥腹下:“我一个月前遇见他时,他也是这般重伤倒地,如今伤势已好了八九,他身子自愈的能力非常人能及。”
“所以我信他,我信他能熬过去。”叶璟明这话一脱口,竟不知是说与萧仲文听,还是说与自己。
萧仲文凝神注视许久,说:“这个人的血肉仿佛在拼命聚拢,你看。”
叶璟明低头,见唐云峥伤口裂开的部分生出细白肉芽,几乎不可察,它们勉力生长,重合,又仿佛架不住剧毒霸道的侵袭那般,一边聚拢,一边散开,唐云峥所负担的痛苦可见一斑。
萧仲文震惊:“我从未见过这等本事。”
叶璟明沉思片刻:“我行走江湖的年头虽短,但这种功夫和体质,我之前也从未听过和见过。”
“这人来历诡异,本事了得,且身负血仇。”萧仲文无比笃定,又道,“他无论活与不活,他于你而言,都极为危险。”
他是个祸事。
萧仲文只差明言,他不是余穆尧那样的呆头鹅,也没有叶璟明接人待物那般稚子心性,方才唐云峥搂着叶璟明朝他看时,侵占和威慑之意他看得分明,他心中有个推敲,但不好过分说明。
他旁敲侧击问一句:“你二人相处到何种地步,你对他了解多少?”
叶璟明细想:“如今想来,我二人也算朝夕相对,同榻而眠,我从未见他运过什么功法,也未见他有哪些地方偏离常人许多,实在要说有,便是他精力充沛,为人太过热情。”
“同榻而眠,精力充沛,太过热情?”萧仲文如遭雷劈,他一脸不可置信,“你俩,睡过?”
叶璟明没好意思说他那会儿贪唐云峥菜做得好吃,只是说:“我那居所布置简陋,春夏多雨,总不能叫他寝在地板上。”
萧仲文忙打散些龌龊的念头,他暗自唾弃一声,他想他说的与叶璟明说的一定不是同一回事儿。
他手捂着脸,心想自己真是脑子发昏,还不待他尴尬扯开话去,身后一支利箭穿过车壁,锋利的箭头堪堪擦过他颊边。
追兵将至,叶璟明撩开车帘看去,后方人头攒动,兵马齐行,乌泱泱朝前压来,其中有剑盟中人,更有禹城军营中的城兵。
叶璟明冷笑:“好大的阵仗。”
“周怀晏开出的赏金不匪啊,禹城官兵也要来分一杯羹。”萧仲文也朝后瞥去,将匣中弓弩掏出,仔细擦拭,递给叶璟明。
叶璟明摇头,说我两手筋脉断裂,手劲差了许多,箭射不了太远,得是追兵离得近些,才好一发毙命。
他笑着对萧仲文说:“你来试试?你害怕吗,仲文。”
萧仲文接过了他手中的弩,细长的眉头扬起,哼笑说:“怕甚?”
他那双握惯了笔的手长且细瘦,这时牢牢扣住弩机,额上因心绪激动,泛起薄汗。
他颤颤,又感慨万千地摸上弓壁:“我惯会拿笔杀人,如今拿弓拿箭,恣意张扬地穿透敌人的血肉,会是何种感受呢。”
他说罢,愤起向后,怒发一箭,箭羽破风而出,却偏开追兵的方向许多,眼见便要落空。
萧仲文心中不免失落,却见身后另一只箭迅猛接上,将他发出的那箭打落一旁,两只箭精准扎在路旁的灌木里,轰一声烧起一片火来,惊得追兵身下马群纷纷失控,骏马嘶鸣,止步片刻。
萧仲文一愣,见前方正驾马的余穆尧手里握弓,笑盈盈看向他,那漂亮的一箭正是由他续上。
余穆尧得意对叶璟明说:“师父,你还说仲文兄不通武艺,这明明发得一手好箭呀!方才我二人心心相通那两箭,你说漂亮不漂亮!”
萧仲文见他箭法精湛,一挽颓势,还要将功劳记在自己头上一笔,自觉有些丢人,一时喉中滞涩,偏过头去不愿多言。
余穆尧见自己马屁没拍上,还好似将人惹恼了,心中叫苦,心说他怎么又气了,这会儿又气哪儿了。
余穆尧郁闷地掰动弩机,连发两记,一发向灌木丛,一发正中为首追兵的前胸。
登时焰火连天,沿途两道越烧越烈,追兵跌落马下,后方刹手不及,他死于前赴后继的铁蹄之中,一时间人仰马翻,无不惊惶。
作者有话说:
祝大家六一快乐,永葆童心(虽说没啥人看)
仲文:你俩睡过?
小叶:睡过,吃人嘴短,没好意思不让睡。
小唐:睡过,没睡上。
第28章 分散
兵马和刀箭,随左右两道烧起的熊熊烈火,一路向前追来,转瞬迫近眼前,余穆尧在前牢牢掌着绳缰,扬手在马臀上鞭出血来,骏马吃痛,奋力疾驰,仍是落于下风。
敌人驾马追来,将马车夹在中间,离车只一步之遥,一左一右试图逼停余穆尧。叶璟明将唐云峥交在萧仲文的手里,撩开车帘,一手攀着车壁,一手挽弓,眼明手快扣下弩机,连发数箭。
敌人身骑马上,举起手中刀刃要挡,不想利箭纷纷切中马腿,身下马匹一声嘶鸣,马膝屈下,朝前跪倒,敌人随马委身一跪,扑进泥里。
余穆尧的车又与后方拉开些身距,叶璟明再一摸身后箭匣,发觉已是空了。
余穆尧见状说:“前方过水桥了,师父,你来驾车,我去拦着他们。”
他不待叶璟明同意,身影一旋,飞身扑向身后就近的一名追兵,士兵眼前一黑,已被他一脚踹下马去。
他拔出身侧剑来,一回身,骏马长吁,蹄声哒哒,他立于马上,一力拦下各路追兵,剑指尘嚣。
余穆尧傲然道:“围追截堵算什么本事,先打过我再说吧!”
众人沉默片刻,不怀好意相视一眼,随后便毫不客气地拔刀往他身上招呼。
余穆尧冷笑一声,高声道:“还当真是,雕虫小技啊!”
叶璟明掌着绳,远远听见他激昂的声音,略一沉吟,驾车转了方向。
他没有过水桥,驭马沿着江岸一直跑,刀剑相交之声,与余穆尧的呐喊都离得渐远,他侧头对萧仲文说道:“过了这水流湍急处,你便下车,躲在暗处等穆尧前来寻你,若等他不来,你便见势先行离去。”
萧仲文一惊:“你如今要去哪里?”
半空盘旋的江鹭扑打翅膀,应景发出悲嚎,叶璟明看着波涛怒哮的江面,说:“青煞山。”
萧仲文断然拒绝:“你进了青煞山,难道还会有活路吗,还不若留待原地束手就擒,周怀晏喜怒不定,意不在杀你,一切还有待后说。”
叶璟明反问:“你怎么知道追拿我的人里都是周怀晏的人,你猜里头为什么会有城兵?”
萧仲文一下悟出其中意思来,他手藏在袖下,捏得指节泛白:“周怀晏想重掀旧案,与旧案相关的潘阎一党的人自然想压下这事,在案子重审前,灭口关键人物是最好的办法。”
“是,即使周怀晏不想我死,也有其他的人不会想我活,况且,”叶璟明回头看一眼身后,悲愤的心绪自舌尖滚过,一字字咬得重些,“况且,他们不会善待唐云峥,我不能让他再经历一次我身上发生过的一切。”
萧仲文直将下唇咬出血来:“我难道就这样丢下你吗,都说百无一用是书生,我从未像此刻这样痛恨自己无能。”
叶璟明说:“并非如此,仲文,我已把穆尧交给你了。”
萧仲文一愣,抬头看向叶璟明决绝一双眼眸,一时竟是无措。
后方,余穆尧杀得两眼通红,他仿着叶璟明的狼吟打的那把缺口的残剑,剑身早已卷刃,只得弃了,他杀完了一个人,便拾起那人的兵器继续杀,他一时分不出自己的角色来,是麻木不仁杀昏头了的余穆尧,还是已丧于刀口犹不自知的不甘亡魂。
他第一次割裂敌人咽喉时,手仍在颤抖,可手里的剑一旦尝了鲜,便停也停不住了,他是富贵人家娇养出来的小公子,他杀了人,破了戒,血溅上了白衣,黄白的脑浆糊在刀面,这些个不争气的坏人任他杀戮和征服,这太好了,这太快意了。
这些人围堵在他身前,见箭和刀都伤他不着,便趁人多势众一刀斩下他身下马首来,以为能就此牵制住他,却不想他就地一滚,风尘和马血扑了一身,众人还不待揉眼细看,已被他借着骤起的烟尘猛一跃身,挥刀砍向众人坐下马腿,围堵他的人纷纷倒地,吃了一嘴尘与泥。
余穆尧见势,手起刀落,一收一个人头,杀到硝烟散去,刀剑歇声,他灰头土脸坐在一堆人和马的尸骸里,怔怔看向明明灭灭的焰火,才发现只杀剩他一个人了。
他不知坐到了什么时候,只觉暴雨如瀑,浇在身上,他方才抹了把脸,缓缓站起身,脑子里有个声音说,去追,去追,师父还在前边,萧仲文,也在。
萧仲文蹲在树丛里,看见一波追兵绕开余穆尧的截堵,奔着叶璟明离开的方向追去,但迟迟不见余穆尧的身影,他早该知道,余穆尧转过身拦下围追的众人,此举本就如同献祭。
他想起几个时辰前还生机勃勃横刀立马的少年人,如今已做了泥下一具尸骨,又想起前方叶璟明带着将死的唐云峥一路逃亡,生死不定,他心中大恸,丢魂般一步步朝后走去。
他要去给余穆尧收尸。
日头西落,天降骤雨,他神情恍惚地走在夜下雨幕里,与一具摇摇晃晃的身子打了个照面。
萧仲文打起几分精神来,警惕前方是个受伤的追兵,他本往一旁躲开些去,揉眼细瞧,发觉那人穿戴的正是自己的衣裳。
萧仲文回过神,大喜过望,他猛朝前跑去,跑到浑浑噩噩的余穆尧身前。
“余公子!”萧仲文叫住了他。
余穆尧怔了怔,失魂落魄地抬起脑袋,目光飘忽不定,半晌才落在萧仲文脸上,仔仔细细盯着他看了一遍又一遍。
萧仲文直叫他看得头皮发麻,余穆尧看着看着,突然哇一声哭了出来。
他上前一把抱住了萧仲文,楼得紧紧的,眼泪鼻涕全糊在他肩背上:“仲文,仲文你还活着,你活着啊……这可真是太好了……”
萧仲文身板僵直,半晌,方才轻轻回拥住了他。
萧仲文轻声哄道:“没事了,都没事了,大家都活着……”
余穆尧抱着就不肯撒手,哭得哆哆嗦嗦话不能说利索:“我师父呢,我师父去哪儿了,他还好吗?”
萧仲文心里一酸,骗他说:“他在前头,都还好呢,大家都好。”
余穆尧打着嗝,方才顺过一口气来,结巴着小声说道:“我,我把你们搞丢了,还把你衣裳弄坏了……”
萧仲文这才见他俊秀的脸上一块青一块紫,胸前被划出深浅不一三四道剑痕,布衣袖摆早被扯裂开来,露出少年半截伤痕累累的胳膊。
萧仲文不以为意道:“丢就丢吧,坏就坏吧,这不怪你,衣服还有的是,你若不嫌弃,回去再挑一件就是了。”
谁料余穆尧愣了一下,哭得更凶了:“我是不是到了天上啊,你怎么一下这么好了啊,好得都没边了,我当真还活着吗?”
萧仲文哭笑不得,心说叶璟明,你给我留下的这个小孩属实棘手,他这时被泪眼婆娑的余穆尧捏着双肩,晃得头晕目眩,一时挣不开来。
余光里瞥见一道黑影袭向余穆尧身后,萧仲文警铃大作,大叫一声:“小心!”
余穆尧极为机敏,不过一霎,他回头躲过了黑影刺向后背的致命的一刀,伸腿扫其下盘,将人撩倒在地,又狠狠接上一脚,将人踹离一丈开外,那人捂着下腹倒地不起,连连呻吟。
余穆尧解决完偷袭的人,忙回头冲惊魂未定的萧仲文道:“也许我方才只是重伤他,没能杀掉他,叫他一路追过来了。”
他着急安慰萧仲文:“你别怕,他伤不到你了……”
不料萧仲文面无表情地一把拂开了他,捡起地上那把刀来,朝倒地的追兵走了过去。
萧仲文握刀的手不住打颤,许是刀柄湿滑,他两只手才堪堪握住,他抖着嘴唇,似乎费尽了全身的气力,仍坚定地将刀尖捅入追兵的胸口,直到目睹那人咽气。
他做完,扔了刀,虚汗如雨,面无人色,人都快要立不住,余穆尧看得目瞪口呆,忙上前去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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