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仲文挥开他,厉声喝道:“你知道你方才差点死了吗?既然知道没杀掉的人会继续追杀自己,为何还一而再,再而三地放过他?!”
“你为何不补刀,不要对敌人心存仁慈,放过一次是不察,放过两次是愚蠢,你已经两次把自己的脖子搁在别人的刀口上,你就是死了我也痛骂一句活该,明白了吗?”
余穆尧被他骂得嗝都不敢打了,眼圈下意识就红了,萧仲文心一横,凶巴巴道:“哭什么……”
他话未说完,哇一声便弯身吐了一地,他心绪大起大落,又是头一回握刀杀人,刀锋入肉涌出的血液,眨眼一霎消逝的生命叫他震撼,他受不了这般刺激,才在余穆尧眼前逞完威风,便膝盖一弯,身子绵绵倒地。
余穆尧一把扶起了他,任他吐在自己身上,担忧地拭了拭他脸颊:“仲文,你舒服一些了吗,你脸色好白,我竟然把你气成了这个样子……”
萧仲文内心哀叫,心说此番表率可真算得上失败,他垂下眼睑,抬起袖摆盖住唇,心虚咳了两声。
余穆尧:“怕是要着凉了,来,我背着你走,我们先躲会儿雨,待雨稍停些,就赶紧去找师父他们。”
他见萧仲文不动,便在他跟前转悠着卖乖,讨好说道:“我都听明白了,你别生我气了,好不好?”
他眨了眨眼,眼眶还包着泪,一双含情的桃花眼里生动说着关切:“我日后都听你的,行吗,萧先生。”
除琅庭山外,还有一处山峦也相接禹城与御景城,为青煞山。
青煞山怪石嶙峋,常年青绿,之所以冠一“煞”字,是因山内凶险异常,常人踏入便去而不返,不见活迹。
前朝有将军不信这个邪佞,遣兵来此,数百士兵有备而来,汹汹杀进山去,结局只余将军一人苟且滚落山崖,留下一句“山有恶鬼,数以千万计”,便歪头咽气了。
从此青煞山凶名在外,猎户不猎,过路士兵也不从此地借道,如今叶璟明走投无路,竟往里莽撞冲去。
利箭自身后铺天盖地淹来,车身千疮百孔,叶璟明正扭头看向气息奄奄的唐云峥,一支箭恰从他后肩穿过,擦破外裳,留下一道血痕。
唐云峥暂且无恙,叶璟明悬起的心还未放下,追兵又接上一箭,这一箭正中车盖蓬顶,燃起一簇大火来,火舌转瞬便卷食了半截车身。
青煞山的入口近在眼前,车前的马惊恐嘶鸣,任凭叶璟明如何抽打都怯怯不肯近前,叶璟明遂掏出一柄弯刀,刀锋直入这畜生后臀。
马吃了痛,流了血,才肯缓缓动作,四肢跃起,自阴冷暗沉的河面蹚水而过,带着烧起的半边马车,进入到青煞山里。
身后追兵追至暗河前,剑盟弟子不肯入内,他们虽是求赏,但也惜命,城兵不多废话,撇下剑盟的人自行策马追去。
马车一路在山道疾行,叶璟明忧心忡忡,眼见火苗便要舔上唐云峥衣摆,怪异的是,一入山中,火焰便无声消止了,时值六月,当是三伏暑天,山里却如十月飘雪,冷酷异常,冻得叶璟明肩背一瑟。
叶璟明举目看去,这里云幔低垂,不见天光,他头顶骤然一空,耳边听得一声巨响,明明山里无风,车盖却似被一股巨力掀开,跌落下来,滚进身下乌黑浓稠的泥里。
叶璟明心底不安,遣马快些前行,车轱辘半边陷入泥泞里,行动越发不便,叶璟明在山腰处低头望下,见追兵举起火把,已自山脚追来。
叶璟明咬牙骂了声脏话,他们为追拿他,当真命也不要了,正懊恼间,发觉被人一手轻轻揽住了后腰。
唐云峥枕在他颈间,垂眼看着他肩头那道伤,轻声问道:“怎么受伤了?”
叶璟明见他醒来,到底有些欣慰,转念又哭笑不是:“这点小伤算得了什么,一会儿怕是要在颈上挨一刀,人头落地,血溅当场。”
唐云峥摇摇头,一副神志不清的样子:“死不掉的,我的璟明说过一定不会让我死。”
叶璟明苦笑:“是我辜负了你,我如今怕是要食言了。”
唐云峥说:“为何呢,是你又不要我了吗。”
叶璟明说:“不,我一定会带着你走,只是你我二人怕要死在一处了。”
“啊,”唐云峥费力地眨了眨眼,试图看清楚他,“快死在一块儿了,用你们中原的话说,你我是不是成了一对亡命鸳鸯啦。”
叶璟明这时倒也不怪他,搂过他肩背,将他一手搭在自己肩上:“抱紧了,别松开。”
叶璟明吃力地承担着他半边身子的重量,笑说:“若活着回去,我得好好教你学一学中原的文字。”
唐云峥细想一下:“你从前说你不识字。”
叶璟明面不改色:“我骗你的。”
唐云峥有些纵容地哼笑一声:“好吧,骗就骗吧,回头我要你握着我的手教我写字,先写一个什么字好,不如就写,你,我,唐叶,情投意合,相爱相亲……”
兵马声由远及近,叶璟明神情紧绷,对他那细声细语置若罔闻,只顾吆喝车前的骏马快快前行。
唐云峥气他不听自己的情话,便捧起他下颚,硬生生掰转他的目光:“看着我,好好听我说。”
见叶璟明眉头紧蹙,他便慢声与他说道:“这不对,别往这处走,看见那个如蟒蛇一般盘踞的树根了吗,绕开它往山上去。”
叶璟明定睛一看,拐角果真有一参天大树,树身怪异,被根根纵横交错的树根缠紧,犹如巨蟒缠人之势,细看之下,树根生自另一颗大树,它寄生它,榨取它,又眷恋它,依附它,两树相依相存,已成奇观。
叶璟明:“你熟识这里?”
唐云峥不答这个,他气势微弱,兀自说道:“你到了下边,便摘一种嫣红的果子,掰开后剜出里头乌青的果肉,用它们引诱一种通体雪白的鸟过来吃,你捕住那鸟,将鸟的舌头割下敷在我的伤口上,我自能好转。”
叶璟明见他头头是道,心里又生起些希望来,便一一听从他的话,拐道往山顶走去。
他二人身后传来追兵的惨叫,叶璟明不敢细想,搂着唐云峥便一路驾马朝前冲去。
山顶近在咫尺,没有路了,眼前枝桠横生,叶璟明只得搂着唐云峥和他的长镰,剥开层层阻碍,向前路迈去。
一颗碎石自靴尖滚落,天际残阳似血,半空秃鹫低旋,这乌黑的鸟雀卖力鸣叫,吟诵黄泉路上的悲歌。
前方无路,再踏一步,便跌进虚缈山雾里,叫人万劫不复,尸骨无存。
叶璟明那一点生的憧憬尽数烧作了灰烬,他看着脚下,有些错愕,怔然,又转眼看向昏昏沉沉的唐云峥,说不出过分怨责的话。
是他一意孤行,说要救唐云峥,执意救他,偏又食言。
如今搭上自己一条命去,是他自食其果,只是姜荼姜蘼一案未明,只是肩负三条人命的大仇未报,只是,只是……
“是我无能。”
他对唐云峥说道,追兵已至身前来,箭头对准了他们,叶璟明双臂张开,螳臂当车般将唐云峥护在身后。
“璟明。”唐云峥不知何时睁开了眼,叫着他的名字,嘴唇贴在他耳上。
“别怕。”
箭羽破风而来时,唐云峥揽住了他的腰,往身后轻轻一带。
叶璟明眼前一黑,失重地随他一同跌落下去,千峦万壑中他二人身影如同两片破碎的蝶翼,轻轻渺渺朝下坠去,一个不慎便要散在风里。
短短一瞬,如渡漫漫长夜,叶璟明竟还有余力去想旁的:这下怕是连全尸都不能留下。
唐云峥的气息萦绕他的全身,唐云峥一直将他搂在怀里,直到他二人齐齐坠进绵软的云头。
“云头”,叶璟明坠入这里,忍不住惊呼一声。
唐云峥始终束着他的手松开了,叶璟明滚进一片苍松与白雪里,他吃了一嘴的雪屑,意识到他二人被山崖下横生的一颗巨大松树稳稳接住,他率先触到了一层厚重的积雪,然后是绵密的松针,这又湿又冷,挠得他腰背轻轻发痒。
叶璟明小心翼翼地张开眼,指尖向上轻弄一下松枝,白雪拥着霞晖簌簌落下,纷纷扑在他和身旁人的眼睑,长睫,唇上,一旁的唐云峥面容恬静,无声无息,就这样埋在苍白雪色里。叶璟明的手情不自禁动了一动,想拂落他眉上碎屑,不料惊起一阵风来,松树摇曳,他二人也随之轻轻晃动,身下传来一声一声野兽威慑的低吼,比之虎啸,更显激荡,比之龙吟,更为雄浑。
身子底下有不得了的恶兽,叶璟明不敢造次,抬手滞在半空,空中飘下轻渺之物,碰着他细白的指节,那是一片鹤羽——身下一行白鹤迎风展翅,直上青霄去,与云头两端骤生的绚烂虹桥比肩而行。
云销雨霁,霞光万里,叶璟明躺在柔软的松枝中,如坠梦境,这里一景,一物,一人,一切一切,都美得这般动魄惊心。
唐云峥野性锋锐的轮廓在雪下柔和许多,玉质金相,鬓发如裁,如神祇亲绘之物,然他此时一动不动,呼吸近无,生死不知。
第30章 绮梦
树底下有块岩石,岩石上积雪颇深,叶璟明攀下树来,小心探了探虚实,雪刚没过膝头,约摸两尺深,他于是安稳落了地,将树上唐云峥也抖落下来。
唐云峥滑稽地滚进雪里,纹丝不动,叶璟明挖开雪泥,费力将他搂进怀中,试图将身上的热气渡给他一些。
他手指扒拉雪地的时候,碰着了几枚艳红的滚圆的果实,叶璟明想起唐云峥先前说过的话来,这玩意儿竟是生在地里的,他心念一动,摘下来揣进怀里。
悬崖底下北风萧瑟,叶璟明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举目望去,这里千峦万壑,尽叠苍色,青绿之上又铺着一层厚重的银白,可见此地常年飘雪,与山外边的气候大相径庭。
远处时时传来异兽的长啸,叫声哀绝,这地方处处透着怪异,叶璟明眼见唐云峥柔软的肢体渐渐僵冷,心里叫苦,烈风裹挟雪子阵阵袭来,叶璟明支撑不住唐云峥,两人一并跪倒在雪地里。
他们便是侥幸捡回一条命,怕也要冻死在这里了,叶璟明嘴里不断呵出白气来,低头看一眼唐云峥,像是丝毫活气都没有了。
叶璟明眯起眼仔细搜索,眼尖地寻到一处石洞,他费力将唐云峥拖行至洞口前,勉强阻挡下一些风雪。
他正要把唐云峥拖进洞里,听得里头传来怪异的叫声,正是先前那比之虎啸龙吟都雄武的野兽的嘶鸣。
叶璟明全身一僵,忙把唐云峥拖至暗处藏好,自己也躲了进去,私下窥视。
雪下得越发凶了,出去便是一死,强行闯入洞内,怕也难逃被扑食的下场,一时竟是进退两难。
叶璟明等了许久,如此异动,洞里应当藏着个庞然大物才对,细嗅一下,却没有嗅见丝毫野兽腥臭的血腥的体味。
叶璟明越想越是不对,他试探地离洞穴更近一些,他瘸了只腿,一旦被扑杀,压根没有活路,这算是场以命相抵的豪赌,那叫声更猛了,叶璟明膝盖有些发颤,不知是因冷,或是因怕。
洞里叫了老半天,也不见半点猛兽的影子,叶璟明心中有了个猜测,却还是不敢贸然入内,他摸遍了周身,并无携带吃食,也就没了诱饵。
怀中不过几枚方才雪地里挖来的果子,果子有毒无毒尚且不可知,叶璟明掰开,取出里边的黢黑的果肉来,尝试地往里抛了过去。
他藏了起来,看了片刻,也等了片刻,等到一个歪头歪脑的,蹦蹦跳跳的小家伙。
它就是唐云峥口中那只通体雪白的鸟。
叶璟明眼神一亮,见它腮帮鼓起,警惕地环顾四周,体形同麻雀一般大小,喙子里却发出骇人的威吓的嚎叫。
它啄食完一颗乌黑的果肉,发觉眼前又现出一颗来,于是高兴地往前跳一步,再啄,又见一颗,又跳一步,又啄。
它吃得开怀,蹦蹦哒哒,忘乎所以,再跳时,跳进了叶璟明的掌心里。
叶璟明乌黑明亮的眼眸直勾勾盯着它,它也歪了歪脑袋,拿豆大的眼睛盯着叶璟明。
一人一鸟,对视片刻,相顾无言。
半晌,叶璟明冷笑:“方才就是你恐吓我是吧。”
鼓莺静了一下,疯狂鼓起腮帮,发出的叫声震天动地,吵得叶璟明头痛。
叶璟明因此一点不带怜惜地处理了它。
他捕杀了鼓莺,高兴起来,他忙将唐云峥拖入洞里,迫不及待就要割下鼓莺的舌头给唐云峥疗伤,他进入里边,却发觉有些蹊跷。
洞穴里并不湿冷,地上铺着些草屑,留有一个锅炉,一些简陋的碗具,一件厚重的蓑衣,甚至堆着许多干柴。
这地方是有主的,至少,是有人曾经入住过。
叶璟明长舒口气,这算是绝处逢生,他忙将蓑衣给唐云峥披上,他怀中有火石,又取了干柴,生起一堆篝火来。
唐云峥面庞如外头的霜雪一般,生冷,僵硬,不见一丝人气,叶璟明心跳如鼓,他便急忙拔了鼓莺的舌头,将那敷在唐云峥背后的伤口上。
“你先前瞒了我许多事,今日起我便不计较了,可唯独这件事上,你莫要骗我。”他凝眸看他,说道,“唐云峥,我先前说的我已做到了,我没有食言。”
唐云峥鼻间仍是没有一丝气息,叶璟明正要探他脉搏,踌躇片刻却收回手来,他兀自低声说:“当是我求你吧,活下来。”
他是对唐云峥说,也是对佛祖说,纵使他向来不信神佛,如今却在心里有了哀求。
他烧了水来,撕下布帛给唐云峥擦拭身子,清理他各处伤口,唐云峥的身躯有种野性的美感,他肌肉紧实,猿臂蜂腰,此时四肢缓缓舒展开来,像只沉眠中仍蕴藏着无限威慑和力量的山头豹子。
叶璟明莫名想到,普鲁人的体量确实先天占些优势,即使在他武力全胜时期,若抛下兵刃与唐云峥贴身肉搏,怕也讨不到什么好处。
他思绪飘飞,感觉手底下唐云峥的背肌微微伏动了一下,他心头蓦地一喜。
唐云峥似乎是活过来了。
他有了鼻息,有了热气,甚至焦躁不安地挣扎,颤动,他开始梦呓。
天色向晚,叶璟明在他身旁一直陪着他,唐云峥的呓语越来越厉害,却始终不曾醒来。
叶璟明凑前一些,侧耳细听,唐云峥嘴里总呢喃些他听不懂的普鲁话,其间夹着一两句晦涩不明的中原词语。
叶璟明试探地唤他一声:“唐云峥。”
唐云峥不答,一双浓眉紧拧在一块儿,片刻,又好似魇住,神情异常凶狠,缓缓吐出一句:“乌那尔!”
叶璟明于是接道:“乌那尔?”
唐云峥口气又转不屑:“哼,全都要死。”
叶璟明若有所思地打量他,见他突然仰起脖子,腰背剧烈抽搐,梦中的心绪牵得一旁的骨镰“嗡”一声颤颤相鸣。
叶璟明一惊,唐云峥好似越发痛苦,神色却消沉下去:“国主……多吉……”
明明天寒地冻,他裸着肩背,颈上的汗一路滚落,埋入他背部连绵起伏的沟壑里,呼吸随之滚烫起来,叶璟明担忧这是染上风寒的前兆,便起身烧了一壶热水来,试图唤醒他喝下。
叶璟明揺了他几番,唐云峥也不见转醒,仍在梦魇当中,叶璟明不敢妄动,在一些民间传说里,那些被强行叫醒的魇住的人,容易丢魂。
好在唐云峥慢慢安静许多,不消一会儿,他热汗褪去,睫上结了层薄霜,叶璟明于是添了些干柴,叫篝火烧得更旺一些,偶尔瞥眼瞧瞧他的情状。
洞穴外漫天飘雪,叶璟明用松枝铺了个简易的被窝,盘腿坐下,嘴里呵出一口冷气,他煮了壶干净的雪水备用,匀下一半捧在手心里,勉强暖着身子。
篝火堆里偶尔溅起几点灿烂火星,在黑夜里哔啵作响,叶璟明隔着火苗百无聊赖地看看唐云峥,看看飘雪,一时寂寞又惆怅,慢慢打起盹来。
迷迷糊糊中听见唐云峥在喊他,他便撑着眼皮应了一声“嗳”。
“璟明,璟明。”如同初见那般,唐云峥的声音听起来高兴极了。
叶璟明于是揉着眼睛,起身去照看他,但唐云峥丝毫没有转醒的意思。
“叶璟明。”唐云峥又在梦中兀自喊着他的名字。
叶璟明挑起眉头来。
“嘿嘿,嘿嘿。”唐云峥闭着眼,唇角缓缓翘起,笑得开怀,嘴里说了句什么。
叶璟明好奇地蹲下身,贴耳去听。
他听清了,脸刹时烧得通红,咬牙切齿地一巴掌扇在唐云峥脸上。
唐云峥这才睁开眼来,他大梦初醒,顶着一头翘起的乱发,神情有些懵懂,真好似丢了神魂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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