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城主没有直接拒绝,竟还莫名放轻了语气,纵使他因为观慈音而被阎玫压制,纵使他想起楼遗月临走前对他嘱托过的那句话——
楼遗月不让他放行观慈音,尤其是回到狂欢城。
观慈音想了想,他望着城主,稍纵即逝便低下了头,他坐姿恭敬极了,似乎对面前这位观音城的年迈城主怀有崇高敬意。
“我想我的丈夫了。”他温柔地说:“我想见他。”
还未等城主说什么,观慈音陷入思绪般,蹙了眉,“战场那样危险,他还只是个孩子,不知道会不会受伤呢?我想去见他。”
“楼遗月不会允许我——”城主的话语戛然而止,声线嘶哑如乌鸦,他捂住脖子,剧烈咳嗽着死死看着观慈音。
城主忽然无法呼吸,枯败的皮肤忽然一阵发麻,仿佛有一种剧毒进入他的毛孔,这剧毒并不香,反而脏臭极了,如污泥里的死鱼的气味,却被一股蔷薇花香裹住,变得阴森而甜蜜。
他在失去视觉前看到观慈音起了身,这人总一副优雅端庄的模样,哪怕此刻他在忤逆这所城市的最高领导者也不见丝毫慌乱。
观慈音将桌上一份文件拿起来端详,袖子滑到小臂,露出一颗鲜红如血的小痣。
观慈音放回那份文件的一刹那文件便被焚烧,这时从观慈音身后站出来一个粉发红瞳的少年人,少年人蹦蹦跳跳朝因为剧痛而挣扎翻滚的城主走了过来。
他扣住城主的头骨,笑嘻嘻地歪了歪头,修长且在燃烧粉色毒火的手指抵住唇瓣,对城主天真地说:“嘘。”
“就让他离开嘛,不然你会死在我手上哦。”
第五十五章
得到观音城城主的通行令后, 观慈音与羊舌香夜离开了待客室,走廊一片漆黑,红外线检测仪无法察觉到他们的存在, 数百个微米摄像头也早被羊舌香夜用异能损坏并虚假构造出一段监控录像, 从而彻底抹除他们二人的来访。
“通行令简直多此一举,只要我在,两城可以自由往来, 你该知道,我寄生的这具躯体有个好父亲, 他身为立法庭庭长可以为我做任何事, 不仅可以解除你对我的缉查令, 也可以带你回到狂欢城, 不必像刚才麻烦。”羊舌香夜耸了耸肩。
他指尖缠着粉色头发, 一圈一圈将指腹缠得死紧, 血液死闭了他才愉悦松开。
“我和你们不一样,我是贫民, 哪怕有上民允许, 也无法离开,只有通行令可以。”观慈音声音低了下去, 纤长的脖子埋入乌发, 雪白又麻木。
“可他们都不给我, 都不让我离开观音城,因为楼遗月不让我回去。”观慈音掌心合拢, 将莲花状的通行令攥在掌心, 格外珍惜。
他三年里都得不到的东西, 羊舌香夜却轻而易举。
轻而易举。
“你为什么要跟我联手?身为监察官跟异种联手……呵,算不算背叛人类?”羊舌香夜嘲讽道:“说实话, 我寄生在这具躯体已经一年多了,一年多的时间里我听说你杀了很多异种,那,为什么不杀我?”
“我会杀了你。”观慈音讲话总轻轻的,漆黑眼瞳瞥了过来,冷却含笑,“但在那之前我要找回我的家人,只有你能帮我,不是么?”
“是啊,我比你那个没用的丈夫有能耐。”羊舌香夜开心地说,忽而语调下压,“比起这个……我很好奇你刚才——”
羊舌香夜的眼珠在黑夜里亦如红宝石华丽,他眼珠慢慢扩散,弥漫整个眼眶。
“你刚才从那个老头子的办公桌上拿了什么?他晕过去之前好像很害怕的样子,你拿了什么让他害怕?他的出轨证据吗哈哈哈哈。”羊舌香夜捂住嘴,病态睁大眼皮,笑着问,这张漂亮的脸上满是神经质。
“没什么。”观慈音面无表情望着羊舌香夜,“你要看吗?”
他将通行令收回袖子,指尖蓝色光芒微闪,复刻出一张薄纸,他两指捏住边缘,递给了羊舌香夜。
羊舌香夜垂眼看了看。
是观慈音与阎玫的婚书。
拿婚书做什么?拿这玩意儿给楼遗月看?再气死他?那没用,楼遗月那家伙变态得要死,看见人.妻怕是更满足。
羊舌香夜指腹摩挲纸张,终于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这婚书——
羊舌香夜忽然明白了什么,不止明白了观慈音为什么拿这个假婚书。
还明白方才在基地,观慈音眉眼怏怏与他诉说悲伤的样子。
观慈音那副让他心软的样子,原来都是装的。
观慈音只是利用他跟观音城城主索要通行令,利用他回到狂欢城,再利用他找到观策。
观策……啊,原来如此,观慈音早知道他一直在寻找观策,才放他一条生路,等他替观慈音找到了,观慈音再跟他服软,他自然会心软,再带他去找观策,一家子和和美美团聚?
是团聚吗?
不,不对,在那之后,观慈音会——
“不行!”羊舌香夜很少被欺骗,从来都是他用漂亮的脸欺骗别人,他瞪大眼,兔子般生气了,“你……”
观慈音指尖摸了摸羊舌香夜的额头,红色的细光如针刺入羊舌香夜的额头,羊舌香夜呼吸一窒,痛苦地咬住唇。
缉查令的作用下,羊舌香夜不能违背他的命令,羊舌香夜不能阻止他。
可这只能控制羊舌香夜的行动,思想不可以控制,所以只能用欺骗,让羊舌香夜心甘情愿被他骗,为他做事。
他要回狂欢城。
“不要告诉他,他年纪太小,会伤心。”观慈音垂下眼睫,不看羊舌香夜窥探来的目光。
那目光像在觉得他心狠手辣似的。
“你这是寻死。”羊舌香夜咬牙,意味不明道,“没人会感激你。”
“没关系,只要人类活着,我可以付出一切,我的生命本来就很卑贱,什么都不值,我会为他们找出一条出路,在我死亡之前,在我的尸骨被风吹落世界每一个肮脏的角落。”观慈音虔诚又温柔地回答,“就当我谢罪好了。”
他从羊舌香夜手中抽.离那张婚书,慢条斯理卷起放回袖子。
羊舌香夜忽然扯住他袖子,五指紧攥,咯吱阴森,“我改变主意了,你不能回狂欢城,你他妈敢跟那老东西同归于尽,观策一定会恨你,他等了你十年,不是等你去死。”
观慈音指尖微顿,他摇了摇头,“没关系。”森*晚*整*理
他转回身去,慢慢朝前走去,那里的路越来越黑,越来越狭窄,这里是顶楼,顶楼是观音城,是人类中最高的阶级阶层,这里又冷又静谧,连窗外的月光都更傲慢。
观慈音却不是。
羊舌香夜站在原地,观慈音离他越来越远,他看着观慈音的背影,这孩子有一头乌黑的长发,垂落后腰,腰太细了,躯体也那样瘦,羊舌香夜可以看到他后足跟行走时的凹陷,握一把骨头就能漂漂亮亮碎掉似的,走路总是没声音,举手投足也格外优雅,优雅到了毫无生气的地步,是被训出来的,一定受了很多苦,挨过打吗?
这孩子从小就命不好,长大了也没养回来,病怏怏的,讲起话来也轻声细语,跟被欺负的可怜娃娃一样,总被人欺负,又不会反击,傻死了。
羊舌香夜上回催眠观慈音,让观慈音杀了一个少年时欺负他的alpha,那alpha好巧不巧被异种寄生,算不上人类了,不是人,可观慈音之后清醒过来还是难过了。
别人看不出来,可羊舌香夜知道他难过,为了那个扯他进入人生地狱,把他卖给楼遗月成为傀儡玩具的人生地狱的alpha,观慈音十六岁那年从圣洁的神仙成了泥巴地里人人唾骂的脏莲花。
观慈音该恨那些人才对,不该难过,不该哭,不该躲起来一个人哭,哭都是没有声音的,咬住手腕蜷缩在角落,泪珠都是一颗一颗往下沉默地掉。
这时走廊边缘苏醒出几丝血红色的昏光,一丝一缕往半空纠缠起来,成了一束盛开的血莲,观慈音微微侧脸,他望向窗外,蝴蝶蓝袖遮住面颊,腮边红痣如血艳丽,他薄唇轻启念了什么,木屐轻移,足下泛起一阵花瓣般的涟漪,在这漆黑走廊如神官祭祀,美而虚妄,宝蓝色的涟漪一圈一圈扩散开来,而后自下而上笼盖起他的躯体,他的躯体慢慢变得透明,像一尊清冷又悲悯的雕塑。
他的躯体越透明,脖子上那个锁链越明显,这锁链压得他似乎很痛,他跪坐在地,透明的身体上所有亮光向四周散去,如数不清的蝴蝶振翅高飞,它们飞出窗外,停在虚拟天棚,将观音城保护了起来。
虚拟天棚的四个角落下的巨大神像睁开了眼,诸天古佛的眼中刻塑出鎏金梵文,梵文四散到了观音城的每个角落,所到之处一切异种都被抹杀。
羊舌香夜在政府大楼的走廊里感受到了他同胞的死亡,他不痛不痒,只盯着观慈音,观慈音的躯体彻底透明,如一缕幽魂,他向前一步,只握住一把稀碎的光,碎得尖锐又无情。
观慈音不见了。
碎片被羊舌香夜握在手掌,把手指扎破了,粉色的血甜甜往下滴落,他低声骂了句操便跟了过去。
彻底与阎玫结束通讯后,周斯年与乌南尔进入斗兽场的鹰巢,鹰巢是所有看客台的最高层,每一层的椭圆拱门内侧都有狼虎豺鹰的雕塑,显得狠戾而血腥。
尤其鹰巢,周斯年和乌南尔来到一个拱门内,可以看到里面的墙壁都被血浸入得深红,脚下还踩着男性和猛兽的尸骨,至少一千年了,这个斗兽场在一千年前为罗马贵族的赏乐胜地,一百年前异种降临后,人类动用科技创造浮空城割走一部分土地来到半空,这个斗兽场就被划分给狂欢城,斗兽场辽阔而坚硬,成了狂欢城的边境线,这里曾发生过数次战争,无论是异种入侵,还是人类自相残杀抢掠土地与资源。
他们二人在肃穆沉默的斗兽场里有些渺小,是人类面对自然与历史的渺小,这里太巨大了,一时半会无法找到他们的任务目标。
乌南尔蹲地上,指腹勾着枪,点了根烟,脸上还在流血,是诛凰死之前拿鞭子甩她脸上的,深可见骨了。
她嘴里叼着烟,含糊不清道:“那家伙叫诛凰是吗?我还挺喜欢她的,可惜了。”
“异种不值得怜悯。”周斯年戴上检测镜,在鹰巢的最高处俯瞰整个斗兽场,包括大厅中央舞台那个后心口被尖锐高石刺穿躯体,死不瞑目抬起头,望着天空的诛凰。
他们在一小时前进入斗兽场,在大厅那个垂挂着红色绸缎与金丝缎带的舞台上见到了诛凰。
她身后没有一只异种,都被阎玫亲手杀绝,阎玫平日总吊儿郎当的傻逼样,可他战力太过强悍,是目前人类中的战力巅峰,他逆转局势太迅猛,入侵狂欢城的所有异种除却诛凰都被肃杀,诛凰甚至无法与同胞进行求救。
又或许,她拒绝求救。
她此时孤立无援却毫无败意,一袭红裙摇曳,乌发如云朝乌南尔和周斯年走来。
这是一只几个月前将阎玫脑袋掏了的b级异种,她不强大,那次只是巧合罢了,但她似乎非常愚蠢,觉得自己这一次也能赢,她没有躲,在她一己之力重伤周斯年和乌南尔后,周斯年冷静地完成了反杀,乌南尔一枪射穿她头颅,损坏她的大脑。
她要死了,可是她的眼没有在看对手,只看着一个角落,这时她的一只眼球忽然肿胀流血。
“不行……哥……别出来……”她死之前跪在地上痛苦地捂住眼,光滑的皮肤溢出密密麻麻的鱼类鳞片,是凤凰灯鱼。
周斯年意识到了什么,他抬手,让乌南尔后退。
凤凰灯鱼诞生起便为兄妹,其中一只陷入生命危险,另一只哪怕已经死去也会起死回生一段时间会为之复仇。
周斯年记得几个月前在地面战场,阎玫杀了诛凰的哥哥,叫残凤,残凤此刻是要从诛凰眼里出来救妹妹的。
可诛凰拼命捂住眼,不让他出来。
为什么?
诛凰颤颤巍巍站起来,脑袋已经没了一大片,一张脸上半是张扬的少女面孔,半是红色的鱼类面容,一颗鱼眼被她捂住,她全身都是枪洞,往外流出许多鱼鳞,她朝乌南尔走了过来,“杀!杀了我!”
乌南尔警惕眯眼,她五指紧攥。
这时诛凰跪在她面前,那只没被捂住的少女的眼里满是乞求,“哥哥出来……为了救我,一定会吃了那个孩子……不要让他吃……杀了我……杀了我——哥哥就不会救我——”
乌南尔和周斯年没有回答。
诛凰忽然扯了扯嘴角,她的脸开始腐烂,有一股污臭的鱼腥味,她哑声道:“我输了……就输了……我早就不喜欢这种……这种——主宰世界没什么好的了……不好玩,我想跟银蝶儿……在一起。”
“银蝶儿?”乌南尔还没反应过来,她就看见诛凰那只鱼眼里钻出一只枯槁的男人手臂。
遍布鳞片,还有一只猩红愤怒的眼。
“别动我妹妹——”这时这只手开始往诛凰的眼球外挣扎,它要出来,但要吃掉一个小孩子的尸体才能真正起死回生,才能得回异能,才能保护妹妹。
这是残凤最后的生命意识,是他为妹妹做的最后一层保护。
只要吃一个小孩,他就可以保护妹妹,杀了眼前两个人类,和妹妹回到深海,回家。
“哥!不要吃掉那个孩子……”诛凰忽然发出尖叫,她扯住眼球里出来的那只手,她后退着,高跟鞋已经断了跟,修长的小腿上满是青色的血丝,像是作恶多端的符印,她往后一步一步,一边哭,一边说银蝶儿对不起。
她的头发满是血,粘腻垂下去,她的肩膀开始失重,快要被她哥哥抢走意识与控制权,千钧一发之际她捂住眼球向后倒去,后心口直接被斗兽场上那颗尖锐的锋利石头戳穿。
诛凰死后,周斯年跟乌南尔一直待在斗兽场。
诛凰死之前一直在保护什么。
他们要找到答案。
十五分钟后,最终在地窖找到了答案。
斗兽场最底层的地下室里那个用来关押野兽和角斗士的地窖里,他们一走进去,吱呀推开门,发现室内铺了一张粉色地毯,地毯上坐着个在看动画片的小女孩,小女孩笑得天真浪漫,怀里抱着个奶瓶,被细心装满,冲泡得很完美,她慢慢喝着,跟着动画片里的卡通人物摇头晃脑唱着儿歌,麻花辫跟着小脑袋晃来晃去。
她的右麻花辫上有个拿银色发带绑成的蝴蝶结。
乌南尔推门而入时,小女孩先喊了一声妈妈,发现不是,才遗憾地低下头。
乌南尔蹲下,试探地问:“银蝶儿?”
小女孩惊讶地看着她,“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呀?我妈妈告诉你的吗?妈妈呢?她说好要和我一起看动画片的,怎么还没有回来?”
站在门外的周斯年移开了目光,“乌南尔,带着孩子走。”
乌南尔忽然眼眶一酸。
她这才明白诛凰为什么自寻死路也不要她哥哥为她复仇,那样野心勃勃曾在战场对着他们放出狂言要成为世界新主宰的异种,如今却为保护这个与她毫无血缘关系的女儿献出她的野心与生命。
斗兽场。
诛凰的嘴里还在流血,她这张腐烂的人脸上有一只正在渐渐焚烧成灰烬的男性胳膊,是她哥哥。
“哥……”诛凰大哭着,“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没用……如果我狠狠心,哥你去把银蝶儿吃掉,我们就能赢了……可是……可是我舍不得,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我知道她是人类我该恨她,该吃了她,可我就是舍不得,她把我当妈妈,我、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我是不是背叛主人了……哥……对不起,哥……我害你和我一起输了,我们要死掉了……你别讨厌我……哥,我们还是兄妹好不好?哥——我们下辈子也——你不要讨厌我……”
哥哥最后一缕灰烬在散去前抹掉了她眼尾的泪水。
诛凰在真正死亡前听到了金色铃铛摇晃的声音。
诛凰的喉咙已经撕裂了,她捂住脖子,费力地抬起勉强算作人类的手指,上边畸形又污臭,脏极了,她不敢触碰主人,只卑微道:“主人,替我养那个孩子好不好……我……我知道……我不该这样——可我就是……主人,我是不是背叛您了——我不要——可、可银蝶儿,我放心不……”
她话还没说完,血从嘴里流出来。寄生的人类躯体迅速腐烂,她手臂颤抖垂下,蛆虫从她的全身上下长出,美丽的女人皮囊被蛆虫吞噬,变回这具被寄生的人类躯体最开始的那个中年臃肿的样子。
两具皮囊相互交叠,最后成了一位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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