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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君何愧(月昼)


二人一左一右向伤鹿追去,迫使它改变方向。跑了这么久,鹿的体力也快要濒临极限,终于逼近一处崖壁,谢烬瞅准时机,搭箭开弓,咻的一声,长箭射入跑动的鹿的后膝,鹿霎时失去平衡,后腿一折,重重向前摔去。
扑通,尘土飞扬,壮硕的雄鹿翻滚两圈,跌倒在草丛中。
谢烬收起弓箭,微微眯了眯眼,回过头,萧弘煜气喘吁吁地跟上来,追了这半天,已不见最开始的神气。
“谢岐川,你……”
刚才那一箭,萧弘煜看得清楚,不偏不倚射中不足方寸大小的鹿膝,换做是他,断不可能如此精准。
谢烬面不改色,调转马头说:“这头鹿是王爷的。”说着一拉缰绳,仿佛毫不在意将猎物拱手相让:“末将告辞。”
“唉?你什么意思,你瞧不起本王?!”
萧弘煜跟上来,还想说什么,谢烬忽然停下,举起左手示意他安静。
两人追着鹿不知不觉进入山林深处,四周空无一人,只有风摇草叶的簌簌声和马蹄碾过落叶的咔嚓声响。
谢烬敏锐地察觉到前方树林里有什么东西虎视眈眈地看着他们。
不止一个。
他拉着缰绳缓缓后退,直至退到萧弘煜身边,萧弘煜被他周身竖起的警惕和戒备感染,不自觉压低声音问:“怎么了?”
谢烬摇摇头。
隐忍不发,想必不是野猪一类,是更狡猾凶残的东西。
“一会儿若是不好应付,王爷先走。”谢烬道。
萧弘煜正欲开口,只见前方树叶轻响,一头似狼又似狗的东西慢慢从树丛中走出,竖立的深色眼瞳阴森森盯着他们。
如谢烬所料,是豺。
比起野猪或豹子,谢烬更不愿意对付这种东西,因为它们往往结队出现,有一只必定有第二只第三只,且诡计多端,擅长围剿。
谢烬默默把手放在自己刀上。
果然,这只豺走出来之后,它身侧两边又各自出现一只,三只以包抄之态慢慢向谢烬和萧弘煜靠近。萧弘煜不自觉往后退了退,紧张地咽了下口水。
“它们这是……从哪来的?”
谢烬盯住为首一只,答:“恐怕是血腥味引来的。你我最好速战速决,它们必定还有别的同伴在附近。”
萧弘煜想到什么,忙道:“我身上带了鸣镝!我叫救兵。”
谢烬点头应允。
萧弘煜放出鸣镝,响箭破空长鸣,在空中呼啸,谢烬前方那只豺狗仿佛意识到他们在呼救,忽然腾空向谢烬扑来,电光火石之间,谢烬搭箭拉弓,毫不犹豫射出一箭,直中豺狗咽喉。
这一箭距离过近,似乎未能一击毙命。豺狗倒在地上发出痛苦的嘶鸣,无疑更加激怒它的同伴。
左右两只豺狗同时飞扑过来,声如犬吠,谢烬抽出刀,回头对萧弘煜喝到:“躲开!”
萧弘煜已然被眼前景象吓得愣住,闻声连忙后退,抽出佩剑护在自己身前。只见谢烬下腰躲过一只豺狗攻击,长刀横在胸前,堪堪挡住扑来的利爪,接着用力一推,将那只豺掀翻,然后翻身下马,在地上滚了一圈,躲过另一只的扑剿。
两只豺狗一前一后扑来,谢烬双手持刀,一劈一横,霜刃如残影,萧弘煜还没看清他如何出刀,只见鲜血飞溅,前面那只轰然倒地。
谢烬没有停顿,当即抽出自己另一把短刀,反手执刀向最后一只豺狗攻去,眼看犬牙要咬到手臂,谢烬毫不退让,刀光仿若一道弯月从身前划过,不偏不倚割破豺狗咽喉。
不过须臾,三只穷凶极恶的野兽全都倒地不起,变成再不能叫唤的尸体。
谢烬站起身,厮杀过后,他眼中仍有未散的杀气,冷冷扫过周遭,比刀刃还要锋利。
他的两把刀全都染了血。
腥味浓重,谢烬面露嫌恶。
他曲起手肘,用小臂和大臂夹住刀刃,一抹,抹去刀上污血,收入鞘中。接着掏出几条绣有“谢”字样的红色布条,分别系在几只豺狗腿上,回身对萧弘煜道:“走。”
萧弘煜仍旧愣怔着,不知是惊吓还是看呆了。
远处传来马蹄声,想必是萧弘煜喊来的救兵。谢烬上马牵起缰绳,草草扫了眼自己的战果,三只豺,还有外面几只兔子山鸡,一会儿再打两头鹿,应该就够了。
他不确定萧承邺答应让他见的人是不是江悬,如果是,那么萧承邺囚禁江悬这么久,今日突然允许他出宫,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
谢烬心里生出不好的预感,连萧弘煜跟他说话也没有听见。
唯有见到江悬,他才能安心。

萧弘煜第二次喊谢烬,谢烬才注意到他的声音。
手上有道抓伤,是刚才电光火石间被豺狗指甲划破的,伤口不算深,此刻正缓缓渗着血。
谢烬垂眸看了眼,不甚在意道:“不用了,小伤不碍事。”
萧弘煜跟上来:“那边有道溪流,去洗洗吧。”
“嗯。”
谢烬骑着马往溪边走,萧弘煜仍旧跟着。谢烬停下,回身问:“王爷这是……?”
萧弘煜清清喉咙,说:“他们还没来,你我结伴,本王心里踏实些。”
谢烬一哂:“好。”
二人到了溪边,谢烬下马洗手,萧弘煜也跟着下来,状若无意道:“刚才出发前,皇兄跟你说了什么?”
“没什么,叫我多打几头野鹿野猪回去,别给玄羽军丢脸。”
“真的?”萧弘煜将信将疑,试探问,“你可知,今日皇兄步辇后头那驾马车坐的是什么人?”
谢烬摇头:“不知。”
“有传闻说皇兄金屋藏娇,今日我看何瑞跟着那辆车,没准真是。”
深秋时节溪水冰凉,抚过谢烬伤口,缓和了那些刺痒的痛意。他微微一滞,抬起头轻笑道:“我常年在漠北,这些宫闱秘事,我怎会知晓?”
萧弘煜噎了一下:“……也是。不过上次有人在朝上进言,劝诫皇兄切勿沉迷女色,皇兄当即变了脸色,没几天把那人贬到崖州去了。”
谢烬不露声色地听着,问:“王爷也觉得金屋藏娇确有其事么?”
萧弘煜左右看看,压低声音道:“我只是好奇,究竟是怎样的绝色,值得皇兄如此。”
也不知道该说萧弘煜天真还是胆大,连自己兄嫂都敢好奇。
好奇就罢了,还跟一个外臣议论。
不过有一点他没说错,江悬确实绝色。
想起那晚月光下江悬的模样,谢烬冷淡的眼神中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温和。
萧弘煜碰碰谢烬肩膀,继续道:“皇兄既然把人带出来,说不定今日有机会见到。”
谢烬:“不会。”
“你怎么笃定?”
“若是能见,早让王爷见了。”
“……好吧,也有理。”
“好了。我看他们也差不多到了。”谢烬站起身,对萧弘煜说,“我去看看附近还有没有别的猎物,王爷保重。”
“唉?”
萧弘煜还想说什么,谢烬已翻身上马,对萧弘煜抱了抱拳,腿一夹马肚走了。
“着什么急啊……”萧弘煜站在原地喃喃自语,“争个第一是能升官封爵么?”
萧弘煜自不能理解谢烬的急切。
二人聊完那些话,谢烬愈发确定萧承邺说要让他见的人是江悬。
上次见面时江悬病得奄奄一息,想来还未恢复。皇宫到围场路途遥远,他如此奔波,不知身体受不受得住。
“阿嚏。”
忽而一阵风,江悬打了个喷嚏。
“这会儿风大,公子进去歇着吧。”玉婵说。
江悬点点头,正要回身,只见禁军让开道,萧承邺一身骑射装束,身后跟着李策从台阶走来。
出去不过半个时辰,这会儿回来做什么……
李策停在护栏外,萧承邺自己上前,顺手揽过江悬肩膀:“在看什么?”
江悬收回目光:“没看什么。”
又一阵风,落叶如舞蝶纷飞。一片银杏叶落在江悬发梢,萧承邺抬手拿下去,问:“起风了,怎么也不添件衣裳?”
江悬回答:“不冷。”说完抬起头,问萧承邺:“不是打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怕你一个人待着闷,来看看你。”
江悬淡笑:“我习惯了。”
“这话听着像在埋怨我。”萧承邺刚打了头鹿,心情不错,与江悬开玩笑说,“要么我骑马带你出去走走?”
“你,带我……?”江悬似乎觉得好笑,笑完摇摇头,转身向帐子走去,“不必了。”
被这样冷漠拒绝,萧承邺也不恼,跟上来说:“今日人多眼杂。况且你身体抱恙,太医说不宜跑动。”
江悬没有理。
二人进了帐子,萧承邺拉住江悬手腕一拽,把人拽进自己怀里。江悬不禁皱眉,挣了一下,没有挣开。
“这么大的气性是跟了谁?”萧承邺似有些无奈,“我记得江老将军脾气还算随和。”
听到父亲名字,江悬霎时沉下脸来。
“江老将军年轻时,脾气不比我小。”江悬冷冷道,“那时皇上年纪小,想必不记得了。”
萧承邺点头,满不在意道:“也是,人上了岁数,自会心平气和些。”他坐下来,拉着江悬坐在自己腿上,问:“刚才在外面,看到谢岐川了么?”
江悬神色淡漠:“这么多年不见,我不一定认得他。”
“他倒是没什么变化,个子高了,比十几岁时挺拔了些。”
“为什么要让我见他?”
江悬直勾勾看着萧承邺,对视之中,萧承邺眯了眯眼睛:“想听我说真话么?”
江悬没有回答,只是静静看着,示意萧承邺继续说。
那日他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回来之后,萧承邺像忽然长出了善心,一直让他安生养病。如今又安排他和谢烬见面,看样子,也不像在诓他。
萧承邺勾唇,似笑非笑:“我不打算一辈子藏着你,也没必要这么做。那件事过去七年,该忘记的人都已经忘记了。就算现在昭告天下你还活着,也没有人敢站出来指摘我。”
江悬问:“所以你打算昭告天下么?”
“暂时还不,不过让你见一见故人也无妨。毕竟我还是希望你好好活着,别真的忧郁而终。”
说话时萧承邺脸上笑意淡去,目光里几分难辨真假的认真。江悬看了他一会儿,移开目光,仿佛事不关己。“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什么时候死、怎么死都得由你说了算,我自己不能做主。”说着轻声一笑,“你倒是一如既往的独断专行。”
“敢这样说一位帝王,你也是一如既往的胆大包天。”
萧承邺说完,终于松开江悬,起身道:“今晚庆功宴结束,我再来看你。”
江悬没有说话。
萧承邺走了,江悬一个人坐在榻上,静静看着帐子中央噼啪燃烧的炉火。
外面马蹄声、鸣哨声、人群的喧闹声被秋风送至帐边,江悬抬眼望去,蔚蓝的天一望无垠,远处一大片红得像火的枫叶,如同坠落燃烧的夕阳。
他这样看着,从下午看到傍晚。
出去围猎的人接二连三的回来了,账外愈发热闹喧嚣。今日看来收获颇丰,所有声音都是欢呼雀跃的,唯独江悬置身事外,手里把玩着谢烬给他的那枚骨哨,萧承邺叫何瑞准备的点心瓜果,他一点也没有碰过。
玉婵问:“公子不出去看看么,外面好像很热闹。”
江悬看她一眼,微笑:“你去吧。”
玉婵自打来了映雪宫,从来没有机会见到如此盛大隆重的场面,心里早就按捺不住。得到江悬应允,她笑着应了一声,小跑着出去看热闹。
帐子里只剩江悬和候在一旁的何瑞,江悬问:“何公公不出去看看么?”
何瑞微微颔首,道:“奴才陪公子在这里。”
江悬不置可否。
天渐渐暗了,不知什么时候起,远处响起一阵沸腾的欢呼,玉婵去而复返,惊喜道:“公子,你出来看,谢将军回来了!”
江悬抬眼:“谢将军?”
“谢将军打了好多鹿,还有两头野猪,大家都围着看呢!”
难怪突然间这样喧闹。
江悬想了想,起身走过去,玉婵领着他到外面。夜幕降临,围场里点了篝火,火光映照中,场地中央堆着一堆小山似的猎物,周围很多人,其中一个黑衣束发的身影高坐马上,拉着缰绳,姿态闲散。仿佛感知到什么,江悬看到他的时候,他也转身望向江悬的方向。
这么远的距离,江悬看不清他的脸,想必他也看不到自己。二人就这样遥遥对望,玉婵说:“马上那位就是谢将军。”
江悬随口接话:“你从前见过他么?”
玉婵怅然叹气:“怎么会。谢将军一直在关外,奴婢哪有机会见他?”
江悬笑笑:“我见过。”
玉婵转过头。
“小的时候。”

今日篝火夜宴,众人幕天席地,饮酒烤肉,一派欢乐热闹。
萧承邺早早离席去找江悬,难得二人一起离开皇宫,在这广袤山林间,没有宫阙重重,只有清风明月。哪怕江悬懒懒的不愿说话,萧承邺心情也还是很不错。
江悬不太明白萧承邺,他明明可以看起来像个正常人,比如现在,但大部分时候却要当一条疯狗,放着万人之上的舒服日子不过,非要与自己纠缠不放。
想着,江悬端起酒杯,浅浅抿了一口秋日的茱萸酒。
有点辣,比中秋那夜的桂花酿差了点。
“喝完这杯不要喝了。太医说你不宜饮酒。”萧承邺说。
江悬放下酒杯:“不喝了。难喝。”
“是么?”萧承邺拿过江悬剩的半杯酒,尝了一口,点点头道,“我忘了,你不喜欢辛辣的。”
话音落下,帐外响起何瑞的声音:“启禀皇上,谢将军来了。”
江悬蓦地一滞,指尖动了动,缓缓捏住酒杯。一旁萧承邺神色如常,对帐外道:“进来吧。”
何瑞掀开帐帘,让到一边,躬身道:“谢将军,请。”
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出现在江悬视线。
——换下了骑射装束,穿着一身墨兰色暗纹常服,天冷,衣襟和袖口点缀着一道轻软的黑色毛边,平添了几分贵气。依旧是利落的高马尾束发,银质镂空发冠精巧玲珑,与身上的墨色绸缎相得益彰。
他进来时捎带了些许外头的寒意,还有某种树木燃烧后的灰烬气息,江悬抬起眼帘,见他向萧承邺行礼:“皇上。”
萧承邺抬抬手:“起来吧,不必多礼。”
谢烬站起身,目光自然扫到一旁江悬。
正当江悬思忖如何暗示他不要说不该说的话时,只见他倏地愣住,先是皱了皱眉,脸上浮起一抹恰到好处的疑惑和震惊,随后瞳孔微颤,不自觉开口:“你,江……你不是……”
说着又看向萧承邺,深深皱起眉头。
这样的反应,任谁看了都要夸一句天衣无缝。
江悬心里原本绷着一根弦,眼下倒轻松了下来,不露声色地放下酒杯。
萧承邺平静道:“如你所想。”
“所以今天说要让我见的人是江悬……?江悬还活着?”
“是。他体弱多病,这些年一直在宫中休养。”
“体弱多病,为何当初……”
“为何宣称他亡故么?”萧承邺淡淡道,“朕有朕的理由。”
谢烬还想说什么,江悬看够了戏,打断二人谈话:“谢将军。好久不见”
没记错的话,这是他第二次对谢烬说这句话。
上一次中秋月下,谢烬充满警惕,甚至有些愤怒,这一次却将久别重逢的复杂难言表现得恰如其分。
“何瑞。”萧承邺站起身,“陪朕出去走走。”
何瑞颔首:“是。”
二人一前一后离开,玉婵也识趣退下,帐子里只剩江悬和谢烬二人。
周遭安静下来,谢烬脸上假装的表情慢慢消失不见。他站在原地看着江悬,半晌,微微蹙起眉头:“阿雪,你还好么?”
江悬摇摇头,看了眼帐外,示意谢烬说话当心。
“我很好。谢将军别来无恙?”
谢烬垂眸,点点头道:“我也很好。”
炉火噼啪燃烧,帐外秋风萧瑟,帐内温暖如春。江悬坐在那里,炭火映照他的面颊,显得他气色比上次见面时好了些。谢烬走过来,停在江悬面前,小心地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到江悬脸颊。
江悬抬起头,眨了眨眼。
谢烬半跪下来,视线与江悬持平,看了他一会儿,又一次抚摸他的脸,低声问:“你身体,还好么?”
江悬笑笑:“病榻缠绵多时了。”
“一定要在宫里休养吗?回漠北好不好,大家都很想你。”
江悬垂下睫毛,摇摇头:“不能回去。”
“为何?”
“我听闻你带兵带得很好,这些年边境安定,你功不可没。有你在,我便放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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