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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君何愧(月昼)


月光透过窗缝,洒下一缕轻柔的银辉,江悬的眉眼在这缕月光下显得有些温柔。这是今日第二次谢烬在江悬身上感知到温柔,他好像真的醉了,否则不会这样看着江悬,脸越来越热。
困意来袭的江悬自然不知道谢烬此刻在想什么,他闭着眼睛,昏昏欲睡时,两片柔软温热的嘴唇轻轻贴到他的额头。
是吻么……好像是吻。可是吻得这样小心,又不像谢烬的脾性。
江悬等着谢烬接下来的动作,谢烬却只吻了他的额头,吻完将他揽进怀里,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阿雪,我好喜欢你。”
——“我好喜欢你啊。”
很奇怪,江悬都快要睡着了,这句话却听得真切。
谢烬说的喜欢,不是萧承邺那样对一件器皿、一个玩物的喜欢,也不是年少时遇到那些人带着崇敬或钦慕的喜欢,更不是发自肉欲的一具躯体对另一具躯体的喜欢。
谢烬说喜欢他,只是喜欢他。
江悬感到安心。
再睁眼是日上三竿,江悬醒来时谢烬已经不在了,问玉婵,玉婵说将军一早起来去练兵。
昨夜果然是装醉。江悬一哂,轻轻摇了摇头。抬眼却见玉婵盯着自己,眼中充满好奇和打量。
江悬收起笑容:“怎么了?”
玉婵回神,摇摇头:“没事。只觉得公子你……有些奇怪。”
“哪里奇怪?”
“说不上来,反正不一样了。”
江悬大约猜到自己哪里不一样。他脸上挂不住,对玉婵道:“好了,做你的事去吧。”
“喔……”玉婵答应了,又想到什么,脸腾地烧起来,“那个,公子你,要不要沐浴?还有药膏,需我拿一些来么?”
再看玉婵难为情的样子,江悬反应过来,一时无言以对。
“……不用。”
玉婵抬起头:“啊?”
瞧她这模样,像是对谢烬生出了某种怀疑,江悬只好解释:“昨夜岐川喝了酒,早早睡了。”
“哦……”
江悬终是没忍住,责备道:“你脑袋里成天想什么?”
玉婵后知后觉感到羞赧,脸一热,飞快道:“奴婢去给公子备水。奴婢告退。”说完一溜烟的跑了,不给江悬继续责怪她的机会。
不过玉婵的话倒是提醒了江悬,谢烬昨夜有些安分得过分。除了那个落在额头的亲吻,没有做任何逾矩的事。
是不敢、还是不想、或是不舍得,江悬不知道。
当然也有可能,是根本没开这窍。
年少未经人事便遭逢变故,接着整整七年除了带兵打仗就是一门心思找江悬,恐怕也没有闲心看看话本春宫之类,虽然找到江悬后知道了江悬和萧承邺之间发生过的事,但他自己恐怕还是个童子鸡。
迄今为止,谢烬对江悬做的最过分的事,也不过是偷看他洗澡,还有映雪宫分别前的那个吻。
如此想来,谢将军竟还有些可爱。
用过早膳,玉婵说张太医在门外求见。
江悬风寒好得差不多了,今日也没叫张临渊来,他突然造访,江悬心里隐约浮上一些猜测。
他想了想,让玉婵请张临渊进来。
快过年了,张临渊将妻儿接到京城,最近终于不再那么愁眉苦脸。在宫里照看江悬这几年,他眼见着从一位意气风发的青年太医变得日渐忧思深重,七年时间至少老了十几岁。好不容易从宫里出来,还没过几天舒心日子,江悬又问他要什么万木春。
张临渊在门外叹了口气,进门绕过屏风到内室,对江悬行礼:“公子。”
“张太医,坐。”
张临渊坐下,江悬问:“张太医今日过来,找我有事么?”
这一次张临渊省了那些迂回,开门见山道:“公子上次问的万木春,在下回去之后大量翻阅医书古籍,终于有一些发现。”
——果然,与江悬猜想一样,张临渊找他是为了万木春。
江悬表面镇定,问:“什么发现?”
“这副方子最早叫借命符,是为害人所用,因为是害人,所以要神不知鬼不觉,故而药性极慢,须连续服用三十日才能见效。服药者气色日渐好转,直至最后精力充沛、行动如常,甚至比过去还要身轻体健。后来有人发现此药改变剂量、将其中几味药材稍作变换,能令病入膏肓者枯木逢春,这才有了万木春,而借命符则渐渐失传了。由此在下推想,若能将万木春与借命符中和,再调整用量,是否能配出一种药效更温和的方子,不需别的,只要能保留一线生机,那么一切都还有转圜的机会。”
张临渊说这番话时,面色从未有过的凝重,仿佛知道自己一旦说出口,于江悬来说便是一条不归路。
如他所想,江悬目光沉了下来,许久,缓缓开口:“张太医能配出你所说的方子么?”
“在下不敢保证。若公子需要,在下愿尽力一试。”
从第一次江悬问张临渊万木春一事起,张临渊便知道江悬总有一天会用上这个法子。这些天他日夜研读医书,甚至悄悄从太医院中偷出许多封存的古籍,终于从浩如烟海的书本竹简中找出与此药方有关的只言片语。虽然对江悬说“不敢保证”,但张临渊钻研这些天,心里已大致有了底。
“为什么?”江悬忽然问,“张太医不是不希望我这么做么?”
张临渊沉吟片刻,答:“在下与公子相识七年,公子如何脾性,在下多少了解一些。”他看着江悬,叹了口气,目光深切:“作为医者,在下不愿公子行伤己之事。但作为一个从始至终的旁观者,或者说,作为一个与公子相识一场的人,在下愿助公子一臂之力。何况,以公子的脾性,在下不帮,公子自会找别人帮。性命攸关,交给别人,在下总是不放心。”
江悬听完张临渊所言,淡淡一笑:“多谢张太医。”
“不谢。相识一场,亦是缘分。此番事成,在下也许便要告老还乡了。京都繁华盛景,看多了,不过尔尔。”
江悬笑笑:“是。这些年劳心费力,也该好好歇一歇了。”
张临渊也微微一笑,笑容中却更多沉重和怅然:“在此之前,在下会为公子竭尽全力。不过公子……仍要瞒着谢将军么?”
江悬眸色黯淡下来,低声道:“先瞒着吧。”
张临渊叹了口气。
“倘若最后仍是死局,我希望他至少能晚一些为我难过。”
“可在这之前粉饰的安宁,是他想要的么?”
“我不知道。”江悬摇摇头,目光落在不知名某处,“我只想让他开心的时候尽量多些,想必张太医能明白我。”
张临渊沉默许久,说:“在下明白。”他站起身:“那么在下先告辞。公子保重身体,等在下消息。”
江悬也站起身:“有劳张太医。”
送走张临渊,江悬回到卧房,坐回榻上。
他信得过张临渊的医术,如若不是张临渊,他根本没命活着等到谢烬。
既然张临渊说了等消息,那便是一定有法子。
但是……
最后那句话回荡在江悬耳边。
谢烬得知真相后,会怨他么?一定会的罢。
可是比起让谢烬徒劳难过,江悬宁愿他怨自己。
反正他欠谢烬的已经足够多了。
江悬深呼吸一口气,看向门外:“玉婵。”
玉婵闻声进来:“公子,何事?”
“叫谭翀帮我备车。”
玉婵疑惑道:“快到午膳时间,公子要出去么?”
江悬点头:“嗯,我去军营。”
“军营?”
玉婵显然没发觉江悬面色有异,还以为江悬要去找谢烬一起用午膳,了然一笑道,“是!奴婢这就去!”

第50章 49 “让我当一回大英雄吧。”
玄羽军营地在京城北郊二十里左右,上次走过这条路,还是几个月前秋猎。
短短数月,恍如隔世,道旁草木枯黄,覆盖一层薄雪,在晌午的日光下闪烁着细碎微光。江悬坐在马车里,撩开窗帘,望着远处雪景,微微眯起眼睛。
他并不喜欢冬天。漠北的冬枯燥冷寂,为数不多开心的记忆都是江凛和谢烬给的,江凛会做雪橇给他玩,还为他学了木工,常常变出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给他解闷。那个时候江凛已经能够独当一面了,在外杀伐决断,早早便有江述行年轻时的将帅之风,却仍记得每次外出回来给弟弟带喜欢的吃食和玩具,一到营地甲胄都来不及卸下,第一件事便是进去找江悬。
所以江悬不明白,这样的江凛为什么会对他隐瞒身份,倘若他们过去不是这样亲密无间,江悬也不会如此耿耿于怀。
想着,到了玄羽军营地。
临近中午,将士们休息的休息,吃饭的吃饭,只一小队人在营地外巡哨,江悬马车停稳,立马有人上前拦住他们,为首一人正要问话,谭翀骑着马从后面上来,巡哨的将士认得他,这才纷纷放下长枪,为马车让开道。
江悬掀开门帘从车里下来,谭翀也下马,原本候在一旁的士兵见了江悬,先是一愣,纷纷立正行礼:
“少帅!”
“少帅!”
此起彼伏的“少帅”响彻营地,每一句都铿锵有力,江悬还未来得及反应,只见更多士兵闻声从营地中跑出,挤到他面前:
“少帅!”
“您回来了!”
“您还记得我吗,我是老徐!”
江悬从未想过迎接自己的会是如此阵仗,他猝不及防,一时愣在原地,看着面前一张张或青涩或沉稳、但都满眼欣慰感慨,甚至热泪盈眶的面庞,不自觉也有些眼眶发热。
——七年前在玄鹰军,将士们大多比他年长,他们叫他“少帅”,是亲切熟络的,像叫自己家中幼弟。而现在,这些与他年纪相仿的将士,则是真正把他当做一位历尽艰辛重返军中,将要在日后带领他们上阵杀敌的统帅。
再回神,谢烬闻声从营帐中出来,穿过人群向他而来。
江悬整理心绪,弯腰对将士们鞠了一躬,直起身,谢烬已到他眼前。
“阿雪。”谢烬脱口而出,说完想起什么,站定对江悬抱拳行礼:“少帅!”
江悬回礼:“谢将军。”
二人第一次以这样的称呼彼此问候,谢烬用力抿了抿嘴唇,回身对其他人道:“散了吧大家,改日再叙旧。”
众人依依不舍:“是!”
不过他们并未散去,而是为谢烬和江悬让开一条道路。谢烬往旁边一步,对江悬做一个请的手势:“这边请。”
二人一前一后进入营地,一路无数目光注视。谢烬领江悬到主帅营帐,遣走其他人,终于原形毕露,迫不及待拉住江悬手腕问:“阿雪,你怎么来了?”
江悬说:“今日没别的事,我来看看。”
“我原打算等你好些再带你来的。”
“我最近好很多了。”
“那倒是……是我太小心了,总担心你车马劳顿,身子吃不消。对了,你吃过午饭了么?”
“还没有。”
“我也还没,你坐,正好跟我一起。”
江悬今日本就是临时起意,与张临渊说了那些话,又想起谢烬上次说要带他到军中看看,左右无事,便叫谭翀一起来了。他坐下,问谢烬:“玄羽军全军都在此地驻扎么?”
谢烬道:“只有三万精锐在这,其余的在城外一百里长汀县,裴一鸣和傅骁在那儿。”
江悬点点头,又问:“漠北怎么样了?”
“乌恩其退回北燕,一时无力再犯,岑老将军和梁术驻守雁门关,一切无恙。”
“嗯。”
“你放心,梁术每日送简报到京城,漠北那边我时刻盯着,不会出岔子。”
“我知道,我信你。”
江悬坐着,谢烬站着,二人一问一答,谁都没注意到彼此多了几分平日没有的认真。直到下属送饭菜进来,谢烬方才轻快了些,为江悬摆开碗筷,坐下说:“你先吃,我慢慢讲与你听。”
军中事务繁杂,一时半刻自然是讲不完,好在谢烬不急,江悬也不急。
二人一起吃完午饭,江悬问谢烬可不可以带他四处转转,谢烬一口答应,起身为江悬拿来披风:“此处风大,你穿件衣裳。”
江悬听话穿上披风,只见谢烬犹豫片刻,问:“阿雪,待会儿出去,我能牵你手么?”
想起谢烬刚才在外面对自己礼貌客气的模样,江悬哑然失笑,故意绷着脸道:“不行。”
“为何?”
“你是大将军,要有大将军的样子。”江悬拢了拢披风,“好了,走吧。”
谢烬眉眼耷拉下来:“哦。”
冬日午后,空气是冷的,但日光和煦,晒得人暖洋洋。此处军营占地几十公顷,有练兵场、马场和一大片营帐,要一日逛完也非易事,谢烬先带江悬去了演武场,午后闲暇时,零星有将士在这练武或晒太阳,远远望见谢烬和江悬,放下手里的事,全都聚集过来。
“将军!”
“少帅!”
问候声此起彼伏,谢烬摆摆手,说:“我带阿……少帅随便看看,你们该做什么做什么。”
“是!”
这一支玄羽军是整个大梁最精锐的部队,所用兵器、甲胄、战马自然也是最好的。放眼望去,刀枪棍棒、弓箭盾牌整齐摆放,江悬目光停在一排弓上,微微一滞。
谢烬顺着他目光望去,心下了然:“阿雪,你要试试么?”
江悬稍作迟疑,点点头:“好。”
二人到放置弓箭的木架前,百米外有一排标靶,江悬拿起其中一把弓,谢烬忽然道:“等一下。”
江悬放下弓:“怎么了?”
谢烬从自己大拇指上取下一枚扳指,拿起江悬右手,为他套在拇指上:“好了。”
弓箭射程远、威力大、比起刀枪较为省力,又能避免贴身近战体能差的劣势,是最适合江悬的武器,唯一的不好就是费手。江悬从小学习弓箭,几根手指和虎口上早早磨起了茧子,虽有七年不曾碰过武器,但手上细看,那层薄茧仍在。
谢烬的扳指对他来说有一点松,江悬低头,看着自己手上多出来的一枚素面犀角扳指,不自觉轻轻摩挲了一下。
谢烬道:“你许久未拉弓,当心伤了手。”
江悬笑笑:“哪有那么娇气。我都不知道如今还会不会射箭。”
话是这么说,但有些东西是刻在身体里忘不掉的。江悬重新拿起弓,从一旁箭筒中抽出一支箭,搭弓挽箭,瞄准百米外的靶心。
这样的江悬忽然多了些许熟悉的凌厉之气,谢烬站在一旁,不由得随之屏息凝神。
箭矢破空而出,稳稳没入标靶。
只不过没有射中靶心,差了约摸一两寸。
江悬垂下手臂,眸光黯了黯。
弓弦的余震透过手心传递到整条手臂,刚才那一瞬竟让他差点握不稳弓。身体的软弱无力和对曾经驾轻就熟的东西失去掌控的感觉,比起偏离靶心更让江悬失落。
江悬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睛。
谢烬见状,连忙安慰:“没关系阿雪,你七年没碰过弓箭,第一次射不中正常,你看,也没差多少。”
江悬淡淡“嗯”了声,揉了揉手腕,又拿起一支箭。
“我再试试。”
一中午时间,江悬射空两个箭囊,一开始几乎都射在靶心周围两寸内,后来手上越来越没有力气,箭也就离靶心越来越远,直至终于有一箭偏离标靶,咻的从旁边飞出去。
江悬愣在原地,似乎不敢相信自己会脱靶。
他缓缓放下弓,低头,目光落在自己右手。
苍白瘦削的五指几乎看不出习武之人的模样,指尖因拉弓磨得泛红,倒有一种娇弱之感。
他握紧拳头,又慢慢松开,再一次握住时,手上忽然覆上一只大手,将他整只手包裹着握住。
江悬抬起头,目光撞入谢烬双眸。
谢烬深深看着他,眉头微蹙,眼中有不易察觉的担忧和心疼。江悬被这样的目光触动,眨了眨眼睛,轻声说:“我没事。”
谢烬摇摇头,仍旧这样看着江悬:“不要勉强自己。阿雪。”
“我……”江悬张了张口,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说不出口。
他确实执拗、一根筋,想做的事做不到,便会一直强迫和折磨自己。
谢烬明白他。
就在江悬沉默的时候,谢烬忽然一笑:“不就是一支箭么?”
他走到江悬身后,从背后环抱住江悬,两只手分别握住江悬的双手,从箭筒中抽出一支新的箭搭在弓上。
“不论到什么时候,都还有我呢。”
说话时谢烬抬起江悬手臂,瞄准百米外靶心,没有任何拖泥带水,拉弓,松手放箭。
箭矢划破长空,如流星飞溅,咻的一声,箭头没入红色靶心,震得整个靶子都颤了一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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