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悬张了张口正要推拒,谢烬插话道:“有劳王爷费心。不知那位大巫何时能到京城?”
“苗疆路途遥远,最快也要年后。我已加派人手前去护送了,一定将人安全带到。”
“多谢王爷。”
“你我不必客气。”
谢烬与萧长勖这么说,江悬只好将拒绝的话咽回去,淡淡一笑道:“多谢王爷。”
萧长勖问:“话说回来,问雪,你已决定亲自上阵了么?”
江悬点点头:“是。”
萧长勖沉思片刻,叹了口气:“好。”
一旁林夙抿紧了嘴唇,显然仍旧是不赞同。江悬看他一眼,问:“林先生怎么,认为此举不妥么?”
林夙抬眼,面色恢复如常,淡淡道:“玄羽军中事务,在下不好多言。”
“这里没有外人,但说无妨。”
林夙看了眼谢烬,又看向江悬,缓缓道:“在下认为,由谢将军领兵更加合适。”
“林先生信不过我?”
“并非信不过,只是江公子七年不曾带兵,此次事关重大,还是稳妥一些好。不说别的,江公子久病初愈,此时更应当休养生息。”
江悬淡笑:“说到底林先生还是信不过我。”
“不……只是在下觉得,没有必要以身涉险。公子想要一个了断,释然何尝不是一种了断?”
“可我做不到林先生说的释然。”江悬直勾勾盯着林夙,唇角含笑,目光却是冷的,“杀父之仇,如何释然?”
林夙哑口无言。
江悬对林夙的咄咄逼人,谢烬和萧长勖都有所察觉,二人面面相觑,萧长勖适时开口,缓和气氛道:“林夙也是为问雪身体着想,没有不信任的意思。”
江悬不为所动,仍旧这样半笑不笑看着林夙:“听闻林先生一向权衡利弊、冷眼旁观,我与林先生非亲非故,竟会将我考虑在大局之前么?”
江悬故意强调“非亲非故”四字,果不其然,林夙面具后那双漆黑眼眸愈发幽深难测。
最后还是萧长勖将话头引了过去,道:“你与林先生非亲非故,与我却不是,我待你如自家兄弟,当然要考虑你。”
江悬转头看萧长勖,问:“那王爷与林先生又是什么关系?”
话问出口,谢烬悄悄拉住江悬衣角拽了拽,低头清清喉咙。
萧长勖仍旧面不改色,微微一笑道:“我与林先生是知己好友。”
“知己好友……”江悬垂眸,仿佛想起什么,轻笑道,“这句话,我从前好像听过。兄长在时,王爷曾说,他是你此生唯一知己。”说完抬眼望向林夙,“林先生,可知何为‘唯一’?”
林夙没有回答。
萧长勖额角抽动了下,这回终于不再是云淡风轻。好在江悬没有看他,他端起茶杯喝了口水,脸上浮现一丝进退不得的为难。
四人之间莫名陷入一阵尴尬,最后是江悬主动开口,笑笑说:“我开玩笑的,林先生不要介意。”
林夙微笑:“无妨。”
第55章 54 “萧承邺……”
营地外,谢烬和江悬目送萧长勖与林夙离开。待马车走远,谢烬收回目光,几番欲言又止,终于忍不住开口:“阿雪。”
江悬:“嗯?”
“你刚才说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唯一的知己?”这个问题自从江悬说完那句话便一直萦绕在谢烬心头,他满面疑惑,想猜又不敢猜,“是我想的那个意思么……”
江悬点点头:“是。”
谢烬睁大了眼睛:“江凛和萧长勖……?当真?”
江悬转头看谢烬,面露无奈:“你难道毫无察觉么?”
“我……”谢烬愣住,支支吾吾道,“我没有。”
……罢了。
不怪谢烬。
那时他十几岁,毛头小子一个,他能懂得什么?
江悬叹了口气,说:“也有可能他们只是好友,是我太敏感了。”
谢烬皱眉,道:“江凛和萧长勖我不知道,但林夙和萧长勖我知道。这么说的话,我倒是真的相信林夙是江凛了。”
江悬哑然失笑:“你的意思是萧长勖长情么?”
“帝王家谈何长情?我只是觉得,倘若林夙是江凛,那么萧长勖留他在身边也就说得通了。”
“看来你还不算笨。”
“我什么时候笨过?”谢烬不服气,“以前没看出来,是因为我,我年轻嘛……”
“是,你年轻。”江悬笑笑,回身对谢烬道,“走吧,回去吧。”
秦王府内。
林夙回到府里,第一件事便是找管家要了近日送去将军府的药材清单。
他不信江悬的说辞,什么毒药解药,春风度若是这么容易就被一介小小太医破解,也不会百余年来都被皇室作为秘药使用。
不过从清单来看,张临渊找萧长勖要的都是些较为珍贵难得的补药,其中只有一两味解毒的药材,不算罕见,光看这张清单,看不出任何端倪。
林夙想了想,叫来一个人:
“你去查,张临渊张太医最近一个月与什么人来往、买了什么东西,一五一十,都查清楚。还有,派一个人到太医院守着,张太医若是去,记下他拿了什么东西。”
那人领命:“是!”
萧长勖从外面进来,看见一道人影匆匆忙忙出去,不由得好奇:“什么事这么急?”
林夙低头捏了捏眉心,说:“没什么,我让人去查张临渊。”
“你不相信问雪?”
“不信。”
这两个字答得斩钉截铁,萧长勖不禁失笑:“可我觉得他说的有理。”
“就是因为太有理了。”林夙摇着轮椅过来,抬眼看萧长勖,“你不觉得这毒解得过于容易么?春风度是什么东西,你应当比我更清楚。所以我想知道,阿雪撒谎要掩饰的究竟是什么。”
这回萧长勖也陷入沉思:“这么说的话,确实蹊跷……要不要叫张临渊来问问?”
林夙摇头:“他恐怕不会说。你打算何时攻打新安?此事一日不了结,我心中一日不安宁。”
“若问雪领兵,师出有名,随时都可以。但新安的线人传回消息说,萧承邺打算年后强行征召地方兵力,届时百姓定然怨怼他穷兵黩武,天下一片怨声载道时,我们再出兵,想必会容易些。”
林夙不置可否,淡淡“嗯”了一声。
萧长勖叹了口气:“今年这年,注定过得不太平。”
三百里外,新安行宫。
宫闱深处某间寝殿,一人侧卧于榻上,浅眠醒来,缓缓开口:“何……”
刚发出一个字音,忽然想到什么,后面的话戛然而止。
短短不到两个月,萧承邺变了个人似的,面颊凹陷,眼底乌青,双眸仿若夜幕下的泥沼,阴郁、幽深、令人胆寒。没有了何瑞和江悬,他愈发暴虐易怒,宫人伺候得稍有不顺心,轻则打骂,重则处死,宫闱内外人心惶惶,几乎没有人敢靠近他。
他从榻上起身,随手披了件外衫,光脚踩在华丽柔软的地毯,就这样走到窗前。
这间寝殿位于行宫内最高一座高楼。新安行宫本就为玩乐观景所建,视野极佳,站在此处,可隐约望见京都。
推开窗,一阵寒风袭来,萧承邺微微皱眉,眸色愈发阴寒。
“阿雪……”
“啊!”
江悬从梦中惊醒,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坐起身,月光从窗外洒进来,照出他惨白如纸的面容。
为何……今日会突然梦见萧承邺……
房里只江悬一人,谢烬脸皮再厚,也不好日日粘着他一起睡。江悬用掌根抵住自己心口揉了揉,低头长出一口气。
“公子?”玉婵在外面轻轻敲了下门,“你怎么了,你还好吗?”
江悬抬起头,说:“我没事。”
“做噩梦了吗,奴婢为您煮一碗安神汤?”
“……嗯。”
过了一会儿,玉婵推门进来,端着一只小碗。
“公子许久不做噩梦了,今日为何突然……”玉婵忧心忡忡,将安神汤放在江悬手边,“是不是近日太劳累了?”
“或许吧。”
江悬端起碗,随便应付喝了两口,压下心头惊悸。
“要么奴婢喊将军过来?”
“不用了,做梦而已,不必打扰他。”
“您现在好些了吗?”
“我没事,别担心。”江悬把碗递给玉婵,问,“现在几时了?”
“刚过丑时。”
“知道了。你回去歇息吧。”
玉婵点点头:“是。”
江悬躺回床上闭上眼睛,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要说今日的梦也不算噩梦,他只梦到萧承邺在他面前,对他喃喃一些听不清的话,问他恨不恨自己。江悬不记得自己回答了什么,萧承邺似乎是笑了,笑着笑着忽然开始发疯似的嘶吼、摔打器物,发够了疯,他踉踉跄跄到江悬面前,一声接一声地叫“阿雪”,就在他想要抚摸江悬脸颊的时候,江悬侧身躲开,从梦中惊醒。
回想起梦中一切,江悬一阵胸闷。——他对萧承邺竟已厌恶至此,就连睡梦中的触碰,都避之如蛇蝎。
不知不觉,窗外透进微光。
晨昏交替,天边露出一抹鱼肚白,远处传来不知名鸟叫,和不知谁家的鸡鸣狗吠,此起彼伏,唤醒沉睡的天。
江悬半宿未眠,天明了,方才感到困倦。又过一会儿,到平日起床时间,玉婵悄悄推门进来,轻手轻脚为江悬准备衣物。江悬等她进到卧室,从床上坐起来,低声道:“玉婵。”
玉婵猝不及防,惊了一跳:“公子。今日怎么这么早?”
“我半夜醒来,没有睡着。”
“那您,起床还是?”
“不了,我想睡一会儿。你去告诉岐川,叫他今日自己去军营,不必等我。”
玉婵点点头:“是。”
叮嘱完,江悬躺回去,这回终于安心闭上眼睛,没多一会儿,沉沉进入睡眠。
这一觉睡到日上三竿,没再做噩梦,醒来之后听玉婵说,谢烬出门前来床边看了一眼,见江悬安然无恙才放心离去,临走前叹了口气,说:“睡得这样沉,看来是真的累了。”
这些天江悬不仅与谢烬一起练兵,还日日练习骑射和武术,日复一日,废寝忘食。谢烬早就担心江悬这样会吃不消,每日提醒他好几遍要休息,无奈江悬说自己有分寸,谢烬看他确实生龙活虎,只能由着他去。
好不容易江悬愿意睡懒觉,谢烬自然求之不得,出门前叮嘱了好几遍,谁都不要叫江悬起床。
江悬听玉婵说完,半是无奈半是好笑:“所以你就真的不叫我?”
玉婵心虚:“将军吩咐的,奴婢不敢不听……”
“他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回来?”
“没有。……对了公子,还有一事。”
“何事?”
玉婵左右看看,做贼似的从自己怀中掏出一枚信封,低声道:“今早在门缝中发现这个,上面的字迹,像宫里那位……我没敢告诉将军,你瞧瞧。”
江悬接过信封,信封上只写了三个字,“阿雪收”,一眼便认出是萧承邺的字迹。
将军府中有萧承邺的人么,竟能把信送到他房门口……江悬想着,打开信封,里头是一张纸和一支发簪。
江悬蓦地怔住。——一支样式极为普通的金嵌红玛瑙簪,靠近尖端处有一小片深色痕迹。
江悬认得,这曾是他的发簪。
七年前他被萧承邺的人救回宫中,那时头上戴的便是这根簪子。
一开始萧承邺对他缺少防备,第一次试图强行与他发生关系时,他用这根发簪刺伤了萧承邺的脸。萧承邺勃然大怒,当即将他关入地牢,足足半月,用尽刑罚。从那之后,萧承邺不许江悬身边出现任何尖锐的东西,所以在宫中七年,江悬从未戴过发簪。
难道这上面的深色痕迹,是当时留下的血迹么……
江悬攥紧发簪,眼神黯了下来。
展开信纸,信上只有一句话,亦是萧承邺亲笔手书:
“阿雪,来见我时,要胜过当年昳丽。”
“……”
江悬深吸一口气,将信纸揉作一团。
玉婵没看到信上写了什么,只知道江悬脸色难看,像是动了气。她小心翼翼开口,问:“公子?”
江悬抬眼:“昨天夜里到今天早晨,可有什么人来过?”
玉婵仔细想了想,摇摇头:“公子睡下之后,就没人来过了。今早只有谢将军来过。”
看来是身手不错的人,竟能在将军府进出自如,毫无痕迹。
玉婵又问:“此事,要告诉将军么?”
“嗯,”江悬淡淡道,“等他回来,我与他说。”
“好。”
“你退下吧。”
“是。”
房里安静下来,江悬缓缓抬手,松开,手中纸团轻飘飘掉在案上。
再见时昳丽与否他不知晓,唯一知道的是自己有足够锋利的箭矢和刀刃,绝不会再像那根发簪一样,看似尖利却任人左右。
回想起七年前那一次,江悬闭上眼睛,咬紧了后槽牙。
“萧承邺……”
谢烬回来之后,江悬对他讲了发簪的事,但没提信上那句话。
谢烬将发簪举到眼前,眉头紧锁:“他这是什么意思,想跟你叙旧么?”
江悬摇摇头,垂下眼帘:“我不知道……或许是想提醒我,我于他而言,就像这支发簪一样不自量力。”
“他放屁!”谢烬没忍住骂了句,骂完忽然想起什么,惊道,“他别不是在上面下了毒,阿雪,你碰过了么,快叫张临渊来看看。”
“……看过了,没有毒。”
“哦……”
谢烬再一次仔细端详起这根发簪,看来看去,看不出异常,于是作罢:“罢了,管他想做什么。”
江悬皱眉,低声道:“我担心的是,府里有萧承邺的人。”
“你说来送这封信的人么?”谢烬想了想,“这人看样子身手不错。是我大意了,我会加派人手在府里巡查。”
“嗯。你自己也要当心,萧承邺为人不择手段,我担心他会对你不利。”
“他?”谢烬轻嗤一声,随即想到什么,脸色沉了下来,“你说的有理,对我不利事小,万一他想害你怎么办?这样,为了你我安全,今日起我来你房里睡,万一有刺客,我可以保护你。”
谢烬一副义正言辞的模样,说前半句时,江悬还以为他真的担心有刺客,没想到后半句却是这样。
江悬又好气又好笑,扬手拍了一下谢烬脑袋,说:“你想得美。”
谢烬捂住自己脑袋,扁扁嘴:“干嘛打人啊。”
“我不用你保护,你照看好你自己就好了。”
“那,那我需要你保护可以么,我睡得沉,刺客站在床边我都不一定能发现。”
“是么?那你安然活到现在还真是命大。”
谢烬眉毛一扬,仿佛接受了天大的夸奖:“那可不是。”
江悬没忍住,噗嗤笑出声:“笨蛋。”
“开心了?”谢烬低头凑到江悬眼前,捏捏他的脸,笑眯眯道,“开心就好。一根弄脏的簪子,有什么好生气的,赶明儿我给你买十根更好看的。”
谢烬说完,江悬方才后知后觉,谢烬在逗他开心。想来是他今日脸色难看,连谢烬都看出他不高兴。
他脸上挂不住,小声道:“不是簪子的事……”
“我知道,是因为萧承邺。那更不该生气了,你生气,岂不是遂了他的意?”
“……你说得对。”江悬抬起头,勉强露出一个微笑,“我不气了。”
谢烬摸摸江悬头:“这才乖。”
“……什么?”
谢烬见好就收,站起身清清喉咙:“没什么。你真不用本将军陪床么?本将军一人抵得过一百个侍卫。”
江悬无奈:“你堂堂大将军,整日赖在我房里,让人看见像什么话?”
“看见就看见,反正我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我就是要和你在一处。”
“外面的人都说你色迷心窍。”
“爱说什么说什么,不关我事。”
“你真是……”江悬张了张口,发觉自己找不到合适的词说谢烬,最后嗫嚅道,“无赖。”
谢烬哼了声,牵起江悬手:“走吧,今日没别的事,陪你买发簪去。”
“诶?”
“正好快过年了,看看还缺什么,一并买了。”
谢烬总是这样想一出是一出,江悬因为萧承邺送来的发簪不开心了,他便要买许多新的发簪给江悬,除了发簪,还要买发冠、发带,十个不够买一百个,买到江悬开心为止。
年节将至,街上比平时热闹,逛首饰店的大多是女子,谢烬和江悬在其中颇为惹眼。
江悬已经很久没有亲自上街买东西了。他对吃穿用都不甚在意,也不爱打扮自己,上次谢烬给他做了那么多新衣裳,足够他穿好久。
二人走进一家生意颇为红火的小店,老板看见他们,热情招呼:“二位公子看点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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