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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君何愧(月昼)


萧承邺……江悬身子僵了一瞬。
事到如今,触及与萧承邺有关的东西,他还是会感到不适,像有一块巨石压到胸口。他接过信纸,攥了攥手,缓缓展开。
是萧承邺的亲笔信。
短短几行字,一目了然,萧承邺说只要萧长勖交出江悬,他愿用传国玉玺交换。
萧长勖脸色不大好看,说:“他不仅给我写了信,还昭告天下,说自己愿意让位,唯一条件是要你回去。他说倘若我不答应,他将择日起兵攻打京城,届时硝烟四起,百姓将再一次苦于战乱。”
江悬垂眸看着手中信纸,淡淡道:“以我一人换取天下太平,听起来是一桩划算的买卖。”
一旁安静许久的林夙终于开口:“所以萧承邺才送来这封信。他知道自己大势已去,夺不回天下,至少要夺回你。”
江悬勾起唇角:“我是什么稀罕物件么,被这样争来抢去?如此一来,倒坐实我祸国殃民之罪了。”他放下信,抬眼看着林夙,唇角含着一抹笑:“林先生怎么想?”
四目相对,林夙移开目光:“在下认为,绝不可被这样牵着鼻子走。何况萧承邺阴险狡诈、诡计多端,在下并不信他会就此善罢甘休。倘若江公子听话回去,萧承邺接下来恐怕要得寸进尺。”
萧长勖道:“我与林先生所想一致。何况还有岐川,岐川绝不会同意这么做。”
江悬问:“王爷回信了么?”
“还没有。”
“王爷希望我怎么做?”
江悬问得直白,只见萧长勖面色凝重,没有立刻回答江悬的问题,而是迟疑许久,道:“我不会用你换玉玺,但此事需得你与萧承邺做个了结。问雪,你愿披挂上阵么?”
披挂上阵。
江悬和林夙同时看向萧长勖。
江悬脸上只有不可置信,而林夙更多几分阴沉。
萧长勖没有看林夙,只看着江悬道:“我想了很久,只有你最合适,想来你自己也更愿意亲自了结此事。眼下唯一的阻碍是,你身体撑不撑得住。”
萧长勖突然的提议令江悬措手不及,已至他忘了自己今日原本是来做什么,此时此刻,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披挂上阵”四个字。
——江悬从未想过能重回玄羽军。
萧长勖的话好像突然为他推开一扇大门,倘若他亲自领兵,是否就能堂堂正正恢复他玄羽军少帅的身份,破除那些他与萧承邺狼狈为奸的谣言?
“此事无需今日决定,你慢慢考虑。”萧长勖说,“萧承邺若一直不肯让位,那么早晚必有一战。你无需考量他说的交易,我不会同意,岐川也不会同意。”
江悬垂眸,心不在焉地点头:“我知道了。”
萧长勖缓和了语气,道:“快过年了,今年难得大家都在,你要好好保重身体,到时候陪我喝两杯。”
江悬微笑:“是。”
一直到离开秦王府,江悬心里仍想着萧长勖的提议。
他心神不定地与萧长勖和林夙道别,到门口才想起自己今日原本是要探探林夙虚实。
罢了。改日罢。
江悬离开后,书房里又只剩下萧长勖与林夙二人。
自打萧长勖提了“披挂上阵”四个字,林夙便一直沉默,显然今日所言,他不知情也不认同。
眼下二人之间陷入一阵森然的冷寂,林夙盯着萧长勖,面具后的目光冷若寒冰。萧长勖无法做到视而不见,迟疑片刻,转向林夙,张了张口正要说话,林夙冷冷打断:“为什么?”
萧长勖装傻:“什么?”
“为什么要让阿雪带兵?”林夙很久没有对萧长勖用过如此冷厉的语气,若非行动不便,他大约会站起来与萧长勖动手:“你明知道他脾性,你既这么说了,他多半会同意。他好不容易从那个地方出来,你难道要让他再次身陷龙潭虎穴,去跟萧承邺不死不休么!”
“你先冷静……”
“我如何冷静!”哗啦一声,林夙扬了手边茶盏,瓷片迸溅满地,他抬手指着萧长勖,声音微微发颤,“好啊萧长勖,好,你还说你没有算计?你自己不愿背负赶尽杀绝之骂名,想出这么一招借刀杀人,是我小瞧你了。”
萧长勖大约也没料到林夙会有如此强烈的反应,一时措手不及,解释道:“我并非想借刀杀人,你冷静听我说。萧承邺屡次将问雪推至风口浪尖,外面谣言不断,倘若此事问雪不亲手了结,你要他如何干干净净回到漠北,与岐川并肩而立?”
“你为何不提前与我商议?在你心里,究竟是阿雪的性命重要,还是别人口中几句虚名重要!”
林夙咄咄逼人,萧长勖也有些急了:“你以为谁都能像你一样说放下就放下么!他要的不是隐姓埋名一辈子,是堂堂正正站在日光之下,做回玄羽军少帅江问雪!”
空气凝滞了片刻,林夙直勾勾盯着萧长勖,半晌,轻声一笑:“像我一样?我如今这样,是拜谁所赐?”

林夙却已移开目光,轻笑着摇摇头:“你说得对,阿雪不是我。”
萧长勖眉心微蹙,眸色很深:“我知道,是我们萧家对不起你,我没能拦住萧承邺,也没能救得了问雪和你父亲。但我发誓,我绝无利用问雪之心。此番是我不对,我应当先与你商议,不该擅自决定。”
林夙仍旧摇头:“罢了,你说的不无道理。事到如今,我只有一件事求你。”
“何事?只要你说,我一定做到。”
“无论你用什么办法,我要阿雪平安回来。”
“……好。”
江悬回到府中,到傍晚时,忽然发起热来。
他自己并未察觉哪里不适,是谢烬来陪他一起用晚膳,饭桌上看见他食欲不佳,这才发觉他像是病了。
“阿雪,你脸怎么红红的?”谢烬抬手抚摸江悬额头,刚一碰到便倏地站起身,“好烫。你哪里不舒服吗?”
江悬抬眼,神情有些惫懒,摇摇头道:“没有。只是有点困。”
“你先躺下,我去喊张临渊。”
谢烬把江悬扶到床上躺好,自己去喊人。没一会儿他带着张临渊回来,江悬已昏昏欲睡,眼帘半阖不阖,看起来比刚才更虚弱了。
谢烬蹲在床边,摇摇江悬手臂:“阿雪。”
江悬抬眼,见是他,很轻地“嗯”了声。
谢烬回头道:“张太医,你来看看。”
“我没事。应该只是风寒……”
江悬喃喃着,声音逐渐低弱了下去。张临渊到床边坐下,看了他脉象,道:“是风寒。公子体弱,许是今日出去受了凉。”
谢烬松了口气:“那就好。”
“不过,”张临渊顿了顿,“脉象上看,公子近日仍是忧思深重,将军还是要多劝劝公子,莫要让他太过忧愁苦闷。”
“忧思深重……”谢烬看向江悬,微微蹙眉,“我知道了,多谢太医。”
张临渊去为江悬煎药,谢烬守在床边,用湿帕子帮江悬退热。
江悬睡得沉了,眼皮和鼻头泛着红,睫毛像水浸过似的,一缕一缕黏在一起。谢烬看见,又拿来一块干帕子帮江悬擦汗。
昏睡中的江悬终于不再那样冷冰冰,他近日总往秦王府跑,一门心思全在林夙身上,谢烬已很久没和他好好说过话了。
“阿雪。”谢烬趴在床边,拿起江悬手放在自己脸上,“你在忧虑什么,为何不让我分担,我看起来这么靠不住么?”
江悬自然不会回答,谢烬垂下睫毛,眼眸中浮起淡淡失落。
“在你心里,还是哥哥更重要吧。”
夜渐渐深了,谢烬趴在床边,不知不觉睡着。
江悬喝过药,脸色好看了些,只是偶尔眉心微蹙,仿佛睡梦里也不安稳。
他梦到萧承邺。
萧承邺坐在龙椅上,居高临下看着他,说:“阿雪,回到我身边来。”
空旷大殿中只他们二人,江悬衣衫不整,像最后分别那日一样,跪在萧承邺面前,想要站起身,双腿却没有力气。
萧承邺走到他面前,弯腰抬起他下巴,说:“你以为你逃得了么?朕早就说过,你是朕养的东西,除了朕身边,你哪也别想去。”
梦里的萧承邺比记忆中更加阴郁,像一具披着人皮的厉鬼,面色苍白,眼底乌青,双眸毫无神采,只有浓重得化不开的扭曲和阴沉,仿佛想要将江悬吞噬入腹。
江悬感到久违的恐惧,忽然场景变换,他看见刚到映雪宫时的自己。萧承邺像驯服一只野兽那样驯化他,但他满身反骨,被折磨得不成人样也不肯屈服。萧承邺从那时起便对他用药,只有因为药物而神志不清时,他才会对萧承邺有片刻乖顺。
七年里发生的种种在江悬梦中闪回,萧承邺时而暴虐,时而冷漠,时而又如情人般缠绵温存。江悬一直以为自己足够坚定无畏,但此时此刻在梦中,深埋在他心底的恐惧慢慢浮现,提醒着他其实他从来都对萧承邺有胆怯和畏惧。
江悬在睡梦中出了一身冷汗,他想离开这个梦,四肢却像被海草紧紧缠绕在海底,奋力挣扎,只能眼睁睁看着头顶的日光越来越稀薄,周遭越来越黑暗。
——“阿雪,你怎么了阿雪?”
——“你醒醒。”
一道熟悉的声音忽然冲破幽暗深海,像一只有力的臂膀抓住江悬,拼命将他拽离那团海草。
江悬倏地睁眼,映雪宫的地牢不见了,萧承邺也不见了,眼前只有他熟悉的那间小小卧房。
“阿雪,你做噩梦了吗?”
谢烬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江悬梦中惊醒,心神不安地转过头,一时没有做出反应。
“你梦到什么,怎么哭了?”
谢烬伸手抹去江悬脸上泪水,目光中满是深切的担忧和心疼。江悬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哭了,仍旧这样怔怔看着谢烬,看了一会儿,慢慢坐起身。
“岐川……”
“我在。”谢烬坐到床上,将江悬拥进自己双臂,拍抚他的后背,“没事了,我在。”
不同于那个冰冷可怖的梦境,谢烬的怀抱是温暖的。江悬终于意识到刚才发生的一切都是梦,他莫名鼻子一酸,泪水簌簌落下:“岐川……”
梦中的恐惧变成此刻的不安,他攥紧谢烬后背衣衫,第一次在谢烬面前哭得如此委屈。
谢烬的声音多了几分慌乱:“不哭了,不哭。到底怎么了阿雪,你梦到了江凛么?”江悬摇头,没有回答谢烬的问题,只有轻轻的抽泣。谢烬愈发手足无措,把江悬按进自己怀里,笨嘴拙舌地安慰:“你不想说也没关系,我在这里,别怕。”
就这样过了很久,江悬终于慢慢平缓心绪,轻声开口:“我梦到萧承邺。”
谢烬身子僵住。
“我梦到他把我关起来,喂我吃很多药……你知道么,映雪宫下面,其实有一间地牢。”说出这些话对江悬来说很难,他哽咽着,几乎每说一句都要停顿很久,“他把我关在那里,用很多刑具,日复一日折磨我,想让我听他的话,变成他的玩物。这样的日子,我过了七年。我以为我只是恨他、厌恶他,并不怕他,可是刚才在梦里,我感到好害怕。岐川,我真的好害怕。”
谢烬拥紧江悬,因为心疼,不知不觉红了眼眶:“都过去了,我保证,我永远永远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你。”
“还有……驰风的骨头,也是萧承邺折断的。是我没用,我连它最后一根骨头都保护不好。萧承邺说的没错,凭我自己,我什么都做不了。”
原来那只骨哨是……谢烬闭了闭眼,缓缓攥紧拳头。
“不是的,阿雪,他若真这么想,何苦将你囚禁起来、给你用那些药?他知道你能做的很多,他害怕自己控制不了你,害怕你得到自由,所以才将你关起来。他害怕你,阿雪。”
“他害怕我……”江悬喃喃重复,神情恍惚,“真的么?”
谢烬握紧江悬肩膀,语气笃定:“他当然害怕你。你是唯一让他求而不得的人,他控制不了你,反被你牵动喜怒,他怎么会不怕?”
江悬从谢烬话中得到一丝安慰,虽不足以抚平他内心痛楚,却让他不至于沉溺在绝望。他闭上眼睛靠着谢烬,无声地落下眼泪。“对不起,阿烬。”
谢烬微微一滞:“为什么道歉?”
“我再也回不去以前了。”
“我不需要你回到以前,阿雪,你现在就很好。”谢烬反复低声安慰着江悬,“不怕了,都是梦,不用怕。有我在,谁都不能伤害你。”……
江悬终于想起问:“你今夜,为何在这里?”
“你发烧了,你忘了么?”谢烬语气和缓了些,轻轻抚摸江悬后脑勺的头发,“现在好些了吗?”
江悬确实忘了自己风寒发热,这般小伤小病,他从不在意。
“好多了。你……一直守在这么?”
谢烬没有否认:“我不放心你。”
“我没事,只是风寒。”
“你见到林夙了吗?”
江悬点头:“见到了。”
“……如何?”
“还是看不出来。”
谢烬叹了口气,拍抚着江悬后背,欲言又止。
“我只想知道,他为什么不肯认我。”想起林夙,想起江凛,江悬再一次鼻酸,“为什么……”
江悬的哽咽像一把粗盐撒在谢烬心口,苦涩带着疼痛,谢烬甚至对江凛生出埋怨,不明白他为何舍得如此伤江悬的心。但他开口只能安慰江悬:“或许他也有难言之隐,又或许,他根本不是江凛。”
“不。他是。”
“阿雪……”
江悬攥紧谢烬衣袖,抬起头,红着眼眶哽咽:“你信我,岐川,他真的是。”
这样的江悬,谢烬就算有一万个怀疑,也不忍心再说一个“不”字。“我相信你。”他拥抱住江悬,“不哭了,阿雪,我信你。”
江悬固执地重复:“他是江凛……”
“我知道,他是江凛。”
几次之后,或许是哭累了,江悬终于慢慢安静下来,靠在谢烬身上,闭上眼睛轻声喃喃:“他是哥哥……”

当晚谢烬睡在江悬床上。
江悬睡着了,攥着谢烬衣袖不松手,不知又做了什么梦,一会儿叫“哥哥”,一会儿叫“岐川”。
总归不再是噩梦了。
谢烬本打算就这样在床边守一夜,但江悬拉着他,他不好起身,再加上他也困了,不知不觉便挨着江悬躺了下来。
江悬身子仍有些断断续续的发热,拥在怀里像抱了一只暖炉。小时候随军在外驻扎,有时帐子里不够暖,谢烬与江悬便是这样挤在一起相拥着取暖,如今谢烬仍用熟悉的姿势拥着江悬,恍惚中好像回到了从前,一种久违的安心与亲密萦绕在二人周遭,谢烬抱得舒服,一不小心睡得沉了。
第二天清晨,江悬先谢烬醒来。
睁开眼,一张年轻俊朗的脸近在咫尺。
谢烬大约是最招小姑娘喜欢的那种长相,剑眉星目,明眸皓齿,这么多年过去仍是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无论谁见他都会被他吸引住目光。
江悬也会。
他昨晚和衣而睡,头发不曾解开,高高的束发马尾和额前一根细细的缀有白玉环的黑色编织抹额衬得他愈发英气,这样近的距离,江悬看着他,竟莫名有些耳根发热。
许是风寒未退吧……江悬悄悄移开目光,想要翻身,谢烬却好像在睡梦中察觉他动作一样,扣着他的腰往身前一揽,将他按进怀里。
“阿雪……”
谢烬含糊不清地呢喃了一句,吐息温热,轻拂在江悬耳畔。
他没有醒,说完便又接着睡了,江悬却不敢再动,眨了眨眼睛,悄悄用余光瞥向谢烬。
谢烬睡得很沉,神情安宁,看样子刚才那句只是梦话。江悬松了口气,挣不开他,干脆也闭上眼睛。
江悬甚少睡回笼觉,今日在谢烬身旁,竟又这么睡着了。
一直到日上三竿,这一次谢烬先他醒来,等江悬终于睡饱了睁开眼睛,一转头,一双圆溜溜的黑眼珠正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江悬呼吸一滞,睫毛不自觉轻颤:“岐,岐川。”
“你醒了,阿雪。”谢烬摸摸江悬额头,“好像不热了。”
突然的触碰令江悬身子一僵,他还未完全清醒过来,就这么看着谢烬,忘了说话。
“怎么了,不舒服么?”谢烬又摸了摸江悬眼角,“眼睛红红的,痛不痛?”
江悬摇摇头,终于想起自己昨晚噩梦惊醒,好像抱着谢烬哭了很久。他不免脸热,小声道:“我没事。”
谢烬知道江悬脸皮薄,于是没提昨晚的事,只问:“现在起床么,还是再睡一会儿?”
“起床罢。”
今日二人都睡了懒觉,玉婵进来伺候,目光流转在谢烬与江悬之间,不由得会心一笑:“将军昨夜照顾公子,一整夜都没回去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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