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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君何愧(月昼)


苏绣软垫上躺着一柄长柱形玉器,婴孩小臂粗细,通体莹白,温润无瑕,是上好的羊脂玉。
江悬目光冷了冷,抬眼看向何瑞。
何瑞仍是那般神色,公事公办道:“圣上口谕,请江公子纳入此物,圣上临幸映雪宫前,不得取出。”
这般折辱人的法子,倒像是萧承邺一贯做派。
一国之君,肚量比针尖小,每每在江悬这里受气吃瘪,定要加倍报复回来。
江悬慢慢拿起那柄玉势,羊脂白玉触感温润,刚握在手里是凉的,没多久便被体温焐热。
细看雕工竟也不错,惟妙惟肖,若不是亵渎圣体乃大不敬,江悬都要怀疑是比着萧承邺做的。
玉婵捧着木匣,不忍抬眼:“公子……”
“你也觉得荒唐么?”
江悬随口问了句,然后看向何瑞:“何公公,过来。”
何瑞眸色一沉,顿了顿:“是。”
他走上前,依旧躬身垂眸。江悬瞥他一眼,说:“跪下。”
何瑞不敢违拗,毕恭毕敬地下跪。
江悬用手里那柄玉势抬起何瑞下巴,目光冷淡如霜,仿佛他握的不是玉势,而是戒尺,神情中丝毫没有萧承邺希望他有的难堪、屈辱或愤恨。
他一下一下用玉势拍打何瑞的脸,何瑞开始时忍耐,逐渐的变了神色:“江公子……”
话音未落,江悬忽然扬手,玉势尖硬一端重重落在何瑞头上,霎时皮开肉绽、血花飞溅,何瑞身形踉跄了一下,竟撑住没有倒。
鲜血汩汩涌出,顺着何瑞额角漫过他大半张脸,自然也弄脏了江悬的手和那柄玉势。江悬不轻不重一扔,玉势咣当落在地上,滚了几下停在某处,带出一路血迹。
玉婵呈上手帕,江悬接过,细细擦拭自己手指:“阉人之血腌臜,告诉萧承邺,这玩意脏了,我用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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勖,音同旭

何瑞被宫人搀扶下去,殿里血气腥重,江悬也没心思再看书了。
刚才那一下着实下了重手,何瑞竟也一声不吭,如此之忍耐,难怪能在萧承邺身边侍奉至今。
在江悬看来,何瑞和萧承邺蛇鼠一窝,他被囚困在映雪宫七年,少不了何瑞的功劳。
不过他把萧承邺身边的大太监打得头破血流,想来萧承邺不会轻易息怒。江悬对此倒不甚在意,左右他和萧承邺之间,不因为这个,也会因为别的,总之难有安生。
夜里萧承邺过来,没有像江悬预想中那般盛怒,只不咸不淡地问:“做什么生这么大的气,跟个太监计较?”
他比任何人都知道江悬为什么生气,江悬看他一眼,反问:“教训奴才也需得理由么?”
萧承邺把玩着腰间玉佩,动作一滞,随即笑了:“自然不用。晚上的药喝了么?”
“喝过了。”
萧承邺招招手:“来。”
江悬今日穿了件淡青色宽袖长衫,如空山新雾,行动时轻盈缥缈。他走过来,全身没有任何配饰,一头及腰乌发用布带松松系着,越是素净,那副玉骨冰肌的模样越是勾人。
未等走近,萧承邺便拉住江悬手腕,一拽,把人拽进自己怀里。
“听说你不喜欢我白天送你的物件?”
“喜欢……”江悬琢磨着这两个字,似笑非笑,“见惯了的东西,谈不上喜不喜欢。”
萧承邺垂眼,目光停在江悬腰间,慢慢道:“许久没见你用过了,我却是有些想看。”
话音落下,房门从外面拉开,萧承邺的贴身侍卫站在门口,对江悬冷冰冰一躬身:“江公子,请。”
——难怪进门后一直和颜悦色,原来在这等着。
江悬哑然失笑,亏得他还以为萧承邺这次真不打算和他计较。
“阿雪,今天听话些。”萧承邺抚摸着江悬脸颊,轻声道,“我不想再弄伤你。”
又是那间冰冷地牢,江悬躺在一张铺着锦褥的铁床上,双腿被分到最大,用锁链吊起,双手也被捆缚在头顶,只有受伤的左手手腕用软垫好好保护了起来。
何瑞不在,萧承邺的侍卫不知轻重,几次弄痛他,把人绑好,萧承邺便让侍卫退下了。
暗室烛影绰绰,映出床边案几上一排由小至大的翡翠玉势。江悬对它们并不陌生,起初那一年,他日夜经受折磨,连睡觉都不被允许放松。
那一年大约是他一辈子最痛苦的一年,父兄战死沙场,他被救回宫中,本以为伤好之后能回到军营替父兄报仇,却没想到从此沦为娈宠,苟活于世,过这暗无天日的生活。
江悬闭了闭眼。
一晃七年,他早该冰冷麻木,然而想起往事,仍觉刺痛。
害他沦落至此的人此刻就站在那里,不紧不慢从一排玉势中挑了一只大小适中的,打开一罐膏药,挖出一坨,细细抹在上面。
“太医说,你近日不宜再用内服之药。不过太医没说,外用的药能不能用。”
萧承邺走过来,那柄玉器抵在江悬腿窝,缓缓滑下去,像描摹一幅工笔。
“翡翠冰凉,阿雪,忍一忍。”
深宫的夜总是寂静漫长。
天快亮时,江悬才被送回映雪宫。
一整夜绵延不绝的折磨,他的神志几乎溃散,看似是醒着,眼睛里却早已没了神采。
今天萧承邺亲自抱他回去。
江悬不自然地颤抖痉挛,仿佛感到寒冷般微微瑟缩着。他的发带早就散了,一缕发丝从颊边垂落,无端添了几分脆弱动人。
萧承邺把他放回床上,却没有像平时那样起身离开。
他在这里,玉婵他们都不敢进来。
江悬喃喃自语着什么,嘴唇微微翕张。萧承邺低头,凝神细听,隐约捕捉到“好痛”、“不要”的字眼。
若是清醒时,江悬断不会说出这种话。
萧承邺的手在半空顿了顿,最终还是缓缓落在江悬头顶,一下一下慢慢抚摸。江悬闭上眼睛,呼吸逐渐变得均匀缓慢,不知过了多久,终于蜷着身子睡着了。
门口有窸窣声,萧承邺抬头,何瑞从门外进来,无声地行礼。
萧承邺看了眼熟睡的江悬,站起身,压低声音问:“太医不是让你静养么?”
“奴才牵挂皇上,心里不踏实。”何瑞答。
“几时了?”
“寅时刚过,奴才伺候皇上更衣。”
“嗯。”
何瑞来时端来了朝服和朝靴,萧承邺在映雪宫更衣盥漱便可直接去承天殿上朝。
碍于江悬身份特殊,萧承邺每次留宿这里都只带何瑞一人伺候,何瑞若是今天不来,他还真有些不适应。
念及此,萧承邺淡淡问:“伤好些了么?”
“回皇上,无妨,只是皮外伤。”
萧承邺轻瞥何瑞一眼,淡笑:“他年少时候就是出了名的下手狠辣,想伤你,怎么可能只是皮外伤?”
何瑞笑笑:“您也说了,年少时候。江公子如今身子骨孱弱,定是不比那时了。”
换好朝服,天蒙蒙亮,萧承邺临走前想到什么,对何瑞说:“一会儿再叫张太医来看看。”
何瑞颔首:“是。”
江悬醒来时,天色昏暗,太医白天来看过他,他竟也无所觉察。
连着两天被如此折磨,他的身体已然支撑不住,慢慢坐起来,两条腿像没了知觉般不听使唤,头也昏昏沉沉,还没坐稳,只觉眼前一黑,竟然就这么直挺挺栽了下去。
这次江悬在床上躺了整整二十天。
各种珍贵药材不要钱似的往映雪宫送,张太医守在床边不眠不休,生怕一个阖眼,那根吊命的线就断了。
江悬终于醒来那天下了场雨,夏天过去,树叶落了满院。他睁开眼,缓缓转头望向窗外,太久没用过的喉咙干涩喑哑,张了张口,只发出一声低低的嘶鸣。
伏在案前写药方的张太医立马闻声转头,先是一愣,然后大惊失色道:“醒了!”
玉婵从外面跌跌撞撞跑进来:“公子,公子醒了吗?”
两人惊动了映雪宫其他人,宫女太监一个个跑来,张太医为江悬诊脉,玉婵吩咐宫人煎药端水,好一阵忙活,江悬终于能开口说话。
房里只留玉婵伺候,江悬开口,第一句话问:“现在是什么日子?”
“八月初七了。公子。”玉婵回答。
八月初七……中秋还没过。
江悬心里悬着一块石头悄然落下,他自己也说不上为什么。
“秦王,回京了么?”
“秦王?”江悬从未提起过这位王爷,玉婵心下疑惑,回答说,“听说已经在路上了,最晚后天就该到了吧。”
“后天……”
江悬喃喃重复,疲倦地闭上眼睛。
——就算回来怕也见不到,这么多年,不知那人还记不记得自己。
想必不记得了罢。
那时他囚困于皇宫,萧承邺对外称他已死,将他的衣冠与父兄一起葬入江家陵园。一晃七年,坟头青草想来也已郁郁葱葱,而他的名字恐怕早已成为书页中轻描淡写的一笔,与千万个用血肉托起大梁王朝的将士一起。
江悬情愿自己最后的结局如同萧承邺编造的谎言,好过如今午夜梦回,想起将自己护在身下的兄长和拼死恶战的父亲,恨与愧交织难消。
经此一回,江悬身体愈发孱弱,虽是醒了,却一直到中秋节前两天才堪堪能下床。
每年中秋月下宴是除了元宵夜宴外最重要的宫宴,早在一个月前,皇宫上下便已开始准备。
这些自然都与江悬无关,他不被允许见人,更遑论参加宫宴。以往几年,萧承邺八月十五宴请皇亲国戚与朝廷重臣、陪太后和皇后赏月,八月十六才到映雪宫和江悬一起吃顿饭。因此每年中秋节,只有玉婵和映雪宫其他宫人与江悬作伴。
团圆的节日,最戳异客孤魂心窝。
江悬养病这段时间,萧承邺来得不多,就算来了,两个人也是相顾无言,仿若一对相看两厌的暮年怨侣。萧承邺那副冷硬心肠似乎终于生出几分怜悯,江悬不想说话,他也不多打扰,自己不来的时候,便叫何瑞来送些药膳或点心。
这天何瑞送来了桂花酥和桂花酿,入秋之后,宫里的桂花大片大片开了,每年这时节,少不了各式各样的桂花糕点。
映雪宫中也有几株桂花树,与别处的金桂不同,映雪宫种的是银桂,风一吹,白色碎花簌簌飘落,好似雪铺了满地。
何瑞呈上点心,说:“御膳房新做的,请公子品尝。”
江悬懒懒倚在榻上,抬眸看他一眼:“何公公伤好了?”
“回公子的话,好了。”
“放那吧。”
何瑞把食盘放下,说:“天凉,公子在窗边还是加件衣裳罢。”
江悬看着何瑞,半晌,淡淡勾唇:“何公公不记恨我?”
“岂敢。主子教训奴才天经地义,何来记恨一说?”
“主子……”江悬笑了,“我算什么主子?”
何瑞摇头,仍是平时那副公事公办的语气:“您是主子。”
江悬说了几句话又有些疲倦,摆摆手道:“好了,你退下吧。”
何瑞行礼:“是。”
何瑞离开后,玉婵为江悬拿来一件大氅,问:“公子要不要到床上歇着?”
江悬摇摇头,目光落在桌上食盒,说:“给我留一块桂花酥,剩下的你们分了罢。”
“是。”
点心还热着,散发着温暖的甜香。江悬用鼻尖嗅了嗅,放入口中,一下一下慢慢咀嚼。
耳边仿佛出现一道少年声音:
“阿雪!我娘做了桂花酥,我给你带来了!”
年少时的自己好奇问道:“这里怎么会有桂花?”
“我娘托人从家乡带来的,稀罕着呢。”
再睁开眼,少年不见了,只有口中残留的桂花香。
江悬垂下眼帘,良久,无声一笑。

第4章 04 “谢将军,好久不见。”
中秋夜,皇宫内灯火通明、笙歌鼎沸,萧承邺在抚仙阁宴请皇亲国戚和左右重臣,几位亲王带着家眷赴宴,一同饮酒赏月。
宫闱深处,远离那些楼台曼舞和雅乐翩翩,江悬一个人躺在桂花树下的摇椅,手腕垂在身侧,指尖虚虚捏着一只琉璃酒杯。
腕上的伤差不多好了,身体也比前几日恢复了些。太医叮嘱他不可饮酒,他全然当耳边风,月亮刚升上来一会儿,他手边的小酒壶已空了一半。
今天的月亮格外大,像悬在眼前一般。
江悬仰着头,一眨不眨地望着那轮明月,望了很久,慢慢抬起手,在头顶虚握了一下,握到一手月光。
是凉的。
这里的月,和漠北的月,是同一片月。
江悬从袖中掏出一只赤土陶埙,放在唇边。
低沉古朴的曲调缓缓从他指尖流淌到这月夜中,像漠北一望无际的沙,苍凉、浩瀚、渺渺茫茫。
闭上眼睛仿佛看见那片荒野,往西是大漠戈壁,往东是辽阔草原,他驰骋其中,无拘无束。
不知不觉,江悬眼眶泛起湿热。
桂花落在他的发梢和衣角,他放下陶埙,杯中也落了几片花瓣,映着一轮圆月。
他举起杯,对着月亮遥遥一拜,将杯中酒倾倒入面前黄土。
虽不能见,却能同饮一片月。
“公子。”玉婵抱着一件大氅从屋里出来,“夜深了,回去歇着罢。”
江悬喝了酒,目光有些朦胧,对玉婵摇摇手道:“我还不困。”
“那您披件衣裳,外头凉。”
江悬身子单薄,今天天冷,他只穿了件薄衫,一抬手,露出一截细白手腕,关节处被夜风吹得泛红。
玉婵走过来,为江悬披上大氅。
“你先进去吧,”江悬说,“我再待一会儿。”
玉婵看了眼冷冷清清的庭院,又看看江悬,默默叹了口气:“是。”
夜深了,遥远的抚仙阁仍旧灯火通明。这个时候,宾客想必已经回去了,萧承邺许是在皇后那儿,今夜没工夫来打扰江悬。
江悬又喝了杯酒,站起身,步伐有些不稳。
他独自走过月下长廊,桂花落了满身。许久没这样放松过,他的精神有些松懈,以至于转角处那道黑影忽然出现时,他没有像平素那样及时做出反应。
“谁……唔……”
一只手从身后捂住江悬口鼻,压着他往后一带,江悬的肩胛骨撞上一副坚硬胸膛,接着位置互换,整个人扑通一声闷响,被压进昏暗的走廊死角。
充满侵略性的陌生气味迎面而来,一道高大身影挡住江悬面前的月光,江悬一声痛哼,只听那人说:“多年不见,你连这点警惕都没了。”
谁……有些耳熟……
有所判断之前,身体已先于意识做出反应,抬手向那人后颈劈去,没想到那人反应更快,江悬还没看清楚他如何动作,自己两只手腕已经被他抓住按在头顶。
不过他侧身那一瞬,江悬终于看见了他的脸。
那是一张被漠北风沙雕琢出的脸,骨骼明朗、剑眉星目,鼻梁像一座挺拔山峰,记忆中总是向上扬起的唇角此刻不悦地微微抿紧,看起来比十几岁时更多了几分沉稳和锐利。
江悬一滞,随即垂下眼帘,轻声笑了。
谢岐川。
谢烬眸光一暗,松开江悬的手:“你笑什么?”
谢烬自不会知道,在他来之前,江悬望着那轮月亮在想什么。
月光洒在江悬身上,动作中他的大氅从肩头落下,露出一大片白得晃眼的肩颈。许是喝了酒,他目光不大清明,眼睛里蒙着一层潮湿雾气,像是在看谢烬,又像没看进眼底。
他轻声开口,唇角挂着淡淡笑意:“谢将军……好久不见。”
许是没想到江悬这般态度,谢烬眼里浮上一抹狐疑,目光仍旧冰冷,直勾勾盯着江悬问:“我该叫你什么,妃、还是嫔?”
江悬愣了一下,笑了:“你来之前,没问问皇上么?——哦,我知道了,你是偷偷溜进来的。”
说着,细白手指勾住谢烬衣襟,目光落在那两片严肃冷淡的唇:“谢将军,外臣擅闯后宫是死罪,你冒死来见我,不会只是为了把我堵在这里,问我是萧承邺的妃还是嫔吧?”
“江问雪。”
谢烬咬着牙开口,一低头看见江悬腕上的伤疤。
“你手怎么了?”他一把抓住江悬手腕问。
手里的腕子细瘦得过分,与记忆中执剑拉弓的那只手判若两人。谢烬不由得皱眉,借着月光,终于看清江悬单薄瘦削、苍白病弱的模样。
江悬一怔,挣了挣,没有挣开。
“小伤而已,不劳将军挂心。”
谢烬没有理会江悬的否认,倾身逼近说:“我问你,这些年,你留在皇帝身边,是自愿,还是逼不得已?”
江悬反问:“重要么?”
“重要。”谢烬看着江悬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回答,“若你是被迫,我用尽一切办法、拼死也会救你出去。若你是自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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