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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君何愧(月昼)


“林先生。”谢烬问林夙,“你同我一起还是?”
林夙微微一笑:“在下行动不便,不拖将军后腿了。将军先行返程,在下随后到醴州。”
谢烬抱一抱拳:“好。那我们醴州再见。”
“保重。”
天光大亮时,黄河冬捕的渔民收起昨夜下的网,却见网中密密麻麻的鲫鱼和鲤鱼下面,埋着一只半人多长的巨大河龟。
这个季节不该有龟,何况是如此巨大的龟,渔民纷纷惊诧不已,合力将巨龟从网中救出,定睛一瞧,龟背上似乎有花纹,像字,又不像本朝文字。
渔民大多目不识丁,见状,连忙派人将村里唯一一个教书先生喊来。教书先生到了河边,一见龟背上刻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有渔民又急又怕:“到底写了什么,你倒是说!”
教书先生仰天长叹:“玄天当立——天子在秦!”
萧承邺将奏折狠狠摔在案上。
殿内齐刷刷跪倒一片,萧承邺面色阴沉,指着众人道:“豫州造反这么久,谢岐川人呢!”
一武将道:“回禀皇上,谢大将军于漠北大败乌恩其大军,此时正向北方乘胜追击。”
“乘胜追击?好,好。”萧承邺怒极反笑,“反军都要打到皇城,他还有功夫与蛮人缠斗。存的什么心思,当朕看不出来么!李策!”
李策起身出列:“臣在!”
“现封你为抚远大将军,京城禁军由你调遣,五日之内,朕要见到罗阳人头。”
“是!”
话音落下,忽然嗵一声闷响,原本盘坐在大殿中央的老太师终于体力不支,一头栽倒在地,周围人见状,连忙手忙脚乱上前搀扶:
“太师!”
“老太师!”
“快请太医!”
老太师在殿内绝食静坐已有数日,本就奄奄一息,今日听说豫州反军快要打到京城,连忠心耿耿的玄羽军都似乎有放弃萧承邺的迹象,他最后吊命的一口气也终是支撑不住。
太师年逾七旬,门生广布天下,不少都在朝中为官。此次听说先生亲自进京诤谏,许多学生也赶赴京城声援,追随老师在宫门外绝食静坐。然而他们忘了自己所侍奉君主最是冷血无情,萧承邺不仅对忠臣进言置若罔闻,甚至下令任何人不许为他们提供水米衣物,任由他们在冬日寒风中冻僵了身体,也冻寒了心。
萧承邺回到泰和殿,心中怒气久久不散,想了想,吩咐何瑞摆架映雪宫。
这段时日外头一团乱麻,搅得萧承邺也不得安宁,他已有两日未曾见过江悬了。
上次气急用了鞭子,在江悬身上留下许多伤痕,萧承邺嘴上不说,实则事后恼怒了很久,以至于这几日都不愿看见江悬身体。
——毕竟如若留下疤痕,那副漂亮的躯体就不完美了。
今日来时,江悬正在房中午睡。
随着天气一日日变冷,他也变得越来越嗜睡。明明年轻时不会这样,一到冬天,恨不得整日在雪地里撒欢。
萧承邺没有让玉婵叫醒江悬,一个人来到床边,坐下来静静看着床上的人。
许是被身上那张毛茸茸的毯子衬的,看起来愈发苍白瘦弱了。
写给谢烬的信里,江悬总说自己一切都好、身体也好,而实际上,那日鞭刑令他元气大伤,之前萧承邺还在他面前折断骨哨,身心重创,一时很难恢复。
他睡着,一点也没有察觉到萧承邺靠近。
萧承邺抬手,缓缓抚摸他头发。
“阿雪,你知道谢岐川有异心,对么?无论是过去的玄鹰军,还是如今的玄羽军,都是些养不熟的狼,总想着反咬朕一口。你说,这是为何,朕待他谢岐川、待江家,难道有过半分亏欠么?”
睡梦中的江悬不会回答萧承邺,萧承邺也不需要他回答。
“终究是朕大意了,谢岐川是江述行为你配的刀,他待你自然比待朕忠心。如今他图穷匕见,朕唯一能制衡他的筹码,只有你,阿雪。你说,朕该用你做要挟,逼谢岐川归顺么?”
说完,萧承邺轻笑了声:“可朕实在不愿你再见他。”
江悬不知道豫州造反,也不知道谢烬抗旨不遵,他就这样安安静静睡着,仿佛无尽雪原中一只不谙世事的小狐狸。明明触手可及,却好像不属于这雕梁画栋的金笼,只要萧承邺眨一眨眼,就能逃得远远的似的。
一想到属于他的天地在宫墙之外,萧承邺眸色沉了沉,抚摸着江悬脸颊的手缓缓停滞。
“朕在位九年,说实话,这皇帝有些当腻了。”他低声道,“若是有那一天,朕倒宁愿与你同生共死。阿雪,谁也不能将你从朕身边夺走,你是要为朕陪葬的。”
窗外日头西斜,江悬睡了多久,萧承邺就这样看了他多久。
江悬醒来时,天已经有些暗了。
玉婵端着药进来,小心翼翼道:“皇上,公子该喝药了。”
萧承邺看她一眼:“放下吧。”
“是。”
玉婵离开后,萧承邺端起那碗药,说:“阿雪,起来喝药了。”
对于他的突然造访,江悬并不意外,慢慢坐起身,说:“我自己来。”
萧承邺不置可否,吹凉一勺药,送到江悬唇边。
久睡转醒,江悬没有心力与他争这些小事,不声不响低头将药喝掉。
“你近来愈发能睡了。”萧承邺说。
江悬淡淡道:“夜里睡不安稳,白日总觉得困倦。”
“哦?为何睡不安稳?”
江悬没有回答。
答案显而易见。
——七年,两千多个日夜,他何曾睡得安稳过?
萧承邺不再追问,继续一勺一勺喂江悬喝药。
江悬身上的鞭伤已经愈合,近日喝的都是些补药,不那么苦。喝完药,萧承邺从桌上拿来蜜饯匣子,江悬挑了一颗糖渍山楂,放进自己嘴巴里。
萧承邺云淡风轻道:“近来国事繁忙,一直没得空陪你。”
江悬抬眸看他一眼:“看你的样子,不只是国事繁忙罢?”
萧承邺愣了一下。
“发生什么事了?”江悬问。
萧承邺一哂:“你倒是敏锐。”说完把蜜饯匣子放下,脸上笑意消散,看着江悬道:“豫州反了。”
江悬一滞,微微垂眸:“唔。”
“瞧你反应,似乎不甚意外?”
“确实不意外。豫州水深火热,百姓反与不反都是死路一条,反了,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
萧承邺皱了下眉:“你的意思,是朝廷亏待了他们,逼得他们造反么?”
江悬平静道:“是或不是,你心中自有定夺,不必问我。我不是你朝中臣子,无需每句话都向你解释。”
萧承邺就这样看着江悬,看了一会儿,面色稍缓:“罢了,不提这个。一帮乌合之众,成不了大事。”
江悬问:“既然如此,为何还心事重重?”
“就算是几只苍蝇,成日在眼前盘旋,也令人心烦。”
“在你眼里,他们只是苍蝇么?”
萧承邺笑笑:“不。是蝼蚁。”
江悬眼角微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闭了闭眼睛,到底没说什么,扭头到一边说:“我累了。”
萧承邺只当没看到他的欲言又止,问:“刚醒来没多久,怎的又累了?”
“身子不舒服。”
“是身子不舒服,还是见到我不舒服?”
“萧承邺。”江悬转回头,直勾勾盯着萧承邺眼睛,“你既知道我不愿见你,为何还问这些废话?”
这一次萧承邺没有生气,反而饶有兴味道:“你许久没对我发脾气了。”
仿佛一拳打在棉花上,江悬再说别的也不是,继续怄气也不是,半晌,冷着脸道:“你想逗乐解闷,去找别人。”
“找谁?偌大的后宫,除了你,我对谁都提不起兴趣。”
江悬冷笑:“你所谓兴趣,是指逼良为娼么?也是,后宫妃嫔对你百依百顺,自然无需你逼迫。”
“逼良为娼……”萧承邺重复这几个字,到底没忍住笑了,“在你心里,你我便是如此不堪?”
“从来如此。”
“好,好。世间恩爱无常难得久,我并不在意你我之间那可有可无的情意。”
话是这么说,萧承邺神情却不似刚才愉悦,目光也好像冷了下来。江悬看着他,半笑不笑:“我信你真的不在意。”
萧承邺淡淡勾起唇角,将江悬掉落的发丝掖到耳后,低声道:“阿雪,你最知道怎样惹我不快。”
“可你仍旧喜欢自讨没趣。”
“是啊,从始至终,都是我自讨没趣。但那又如何?强扭的瓜,总好过一枝枯藤。”
江悬摇摇头:“我不明白你。”
“等你什么时候,为一件东西朝思暮想、彻夜难眠,恨不得倾尽所有将它收入囊中,你自会明白我。”
“如果一件东西要我朝思暮想、彻夜难眠,我宁愿不要了。”
“不,你没有遇到,才会这么说。阿雪,我但愿你永远不要遇到。”

第31章 31 “狗就是狗。”
很快,黄河渔民捕捞神龟一事四散传开,连同龟背上八字预言,一夜之间妇孺皆知。
与此同时,李策奉萧承邺之命率两万禁军前往豫州平叛,两军交战,起义军死伤近万,豫州城外血光冲天,哀鸿遍野。
如此暴力镇压愈发激起民愤,不知是谁道了句“若当初秦王即位,天下百姓不会如此如蹈水火”,众人纷纷应和,无一不感怀秦王之仁厚,忽又想起神龟天谕,那句“天子在秦”仿佛冥冥中昭示着什么,一时间流言四起,萧承邺在位九年所作所为皆被翻出旧账,有人说他得位不正,先帝遗诏至今无人得见,还有人说他荒淫无道,任由妖人惑乱后宫……至于其逆行倒施之暴政更是数不胜数,甚至有人作《讨建昌檄》,列举建昌帝萧承邺二十余条罪状,句句愤慨、字字铿锵,檄文中道如今天下内忧外患,萧承邺德不配位,罗阳亦无帝王之相,唯有秦王萧长勖登临大统,才能挽救大梁于水火。
檄文一出,天下震动。
先帝在时曾说,几位皇子里唯萧长勖脾性最像他,沉稳内敛、不急不躁,既能高瞻远瞩,又能体察入微。那时其他皇子都在京城,为储君之位费尽心思,唯有萧长勖常年奔波在外,亲自体察民情,为先帝建言献策。时至今日,其封地仍是大梁境内最富饶安宁之地,百姓安居乐业,提起秦王,无一不是赞颂与感激。
愈是到如今动荡年岁,仁厚爱民之君愈令人怀缅。天下人追念先帝,自然一并想起与先帝最为相像的秦王。
于是拥护秦王之言论沸反盈天,传到京城,萧承邺勃然大怒,当即下令御史台彻查此事,凡有忤逆之心者,不必上报,就地处斩。
“秦王近日如何?外头闹得沸沸扬扬,他还坐得住么?”大殿之上,萧承邺问。
一大臣答:“秦王殿下在醴州,一向最是安守本分。”
“安守本分?”萧承邺冷笑,转头对何瑞道,“宣秦王进京。快到年尾了,叫他不必再忙了。”
何瑞颔首:“是。”
萧承邺不知道的时候,谢烬已悄悄到了醴州。
那日大败乌恩其,谢烬先回雁门关,清点整顿兵马,留下一万将士守关,自己带领玄羽军剩余全部五万人,包括三万骑兵和两万步兵,趁夜南下赶回中原。
出发前谢烬召集全军誓师,告知江悬被困皇宫一事。玄羽军上下震骇,惊诧之余无不愤怒。
“此次出兵,不为争权,不为谋利,只为救回少帅、报七年前四万玄鹰军之仇。”谢烬一人立于万军之前,高声道,“玄鹰军自组建那日起,外平蛮荒、内斩奸佞,效忠大梁与大梁百姓,绝不愚忠某一君主。现建昌帝昏庸无道,不辨忠奸,为一时猜忌葬送四万玄鹰将士性命,如今又滥杀百姓,惹得天怒人怨。玄羽军身为大梁之师,当此兴亡之际挺身而出,为社稷谋福祉,为百姓开太平。若有不相为谋者,今夜可自行留守雁门关,过了今夜,我与诸位同生共死,不救出少帅,誓不回师。”
众将士齐声:“誓不回师!”
——于是五万大军连夜南下,分三路行军,两日后于醴州会师。
到达醴州,萧长勖手下三万精兵一并交由谢烬调遣,加上辎重、辅兵及民夫,十五万大军整装待发,虎视眈眈朝向东都。
一切准备就绪,只待最后一阵东风。
至于黄河神龟、征讨檄文、民间种种流言……自都是林夙手笔。林先生神通广大,翻手之间便将天下搅得风云大变。各方言论愈演愈烈,京城那位果然坐不住了。
一纸诏令传到醴州。
——东风来了。
萧承邺这时召萧长勖回京,明眼人都看出他司马昭之心。萧长勖接到圣旨,还未表态,只见府中齐刷刷跪倒一片:“王爷不可!”
他的侍卫总领傅骁道:“皇帝对王爷已有猜忌,此时回京必然凶多吉少,请王爷三思!”
传旨太监闻言皱眉:“王爷要抗旨么?”
萧长勖垂眸,不说是或不是,傅骁又气又急,猛地起身制住太监,抽刀架在太监脖颈:“事已至此,王爷还犹豫什么!”
挟持宦官,此举已与谋反无异。众人大惊失色,唯有萧长勖面色平静,不咸不淡道:“傅骁,放肆。”
“属下不得不放肆!天下百姓已将王爷推至风口浪尖,就算王爷意不在此,如今也已骑虎难下。今日就当是属下逼迫王爷,属下愿当这个罪人!恳请王爷遵从天命,起兵东伐!”
众人面面相觑,齐声道:“恳请王爷遵从天命,起兵东伐!”
传旨太监大惊失色:“反了,反了!秦王这是要造反!”
话音未落,只见血溅三尺,那太监瞪着眼睛,脑袋一歪,被傅骁抹了脖子。
这下,不反也得反了。
萧长勖长叹一口气,放下手中圣旨,道:“今日之变,非我本意。只是如今天下动荡、民生凋敝,本王身为皇室血脉,当重振江山社稷,救黎民于水火。诸位可愿追随本王?”
众人高声:“吾愿追随吾主!万死不辞!”
萧长勖点点头,走出王府,只见无数百姓候于门外,将一条街挤得水泄不通,见他出来,门外百姓齐齐下跪道:“请王爷起兵,推翻暴政,还天下太平!”
再往远,谢烬一身玄色铠甲高坐马上,身后是黑压压玄羽大军。
四目相遇,谢烬下马,百姓为他让开道路,他走上前,单膝跪地抱拳:“末将愿助王爷一臂之力!”
——至此,所有人终于明白,“玄天当立”的“玄”字,原是指玄羽军之玄色铠甲。
当晚,萧长勖与谢烬于醴州起兵,林夙作檄文昭告天下。
消息一出,举国震动。
与此同时,李策率兵与罗阳余部再次交战,歼灭豫州反军万余人,禁军折损六千,罗阳也于此一战中被禁军乱刀砍死。战后还未来得及休整,京城便传来消息,醴州造反,萧承邺急召李策回京。
醴州到京城五百余里,若沿途没有阻碍,全速行军,最快三日,玄羽军便可到皇城脚下。李策率军连夜赶路,终于在两日后赶回京城。
大殿内,萧承邺面色阴郁。
他本该勃然大怒,但真到了这一天,他看起来反而很平静。
江悬站在他面前。
事到如今,萧承邺终于不再隐瞒江悬身份,毕竟谢烬出师之名其一便是救回当年玄鹰军少帅江问雪。今日朝堂上有大臣按捺不住,直言询问萧承邺是否如外界传言、将江述行之子江问雪囚困于皇宫?萧承邺坦然承认,说江悬七年间一直在自己身边。
“尔等所谓惑乱后宫的妖孽,或许就是当年玄鹰军少帅呢?江家世代忠烈,不代表其后人也一样铮铮铁骨。”
萧承邺不紧不慢丢下一句话,满朝文武惊慌失色,他却像无事发生一样,摆摆手说“退朝”。
待众人退下,萧承邺叫何瑞将江悬接到承天殿。
上次站在这里,江悬还是位十几岁的少年,随江述行、江凛一起回京述职。那时龙椅上坐的是先帝,萧承邺还未封晋王,见到江述行要尊称一声“王叔”。
而现在,江悬一袭白衣站在空无一人的大殿,与龙椅上的萧承邺遥相对望。
“阿雪。”萧承邺面色和缓了些,像召唤一只小狗那样勾了下手,说,“过来。”
江悬微微抬眸,目光环视过大殿,问:“为何带我来这里?”
“心血来潮罢了。”
“心血来潮……”
江悬轻笑了声,慢慢走上前,踏过阶梯,来到萧承邺面前。
萧承邺站起身,牵住江悬手,握在自己手心里,叹息一般道:“朕登基时你远在漠北,后来再见,便是幽鹿峡之后了。”
龙椅高高在上,站在此处俯视大殿,很难不生出飘然悬浮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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