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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君何愧(月昼)


众人抬头,面面相觑,不敢动也不敢说话。
萧承邺冷声:“还不走,等着朕一个个请你们么?”
众人方才如梦初醒,忙道:“是!臣等告退!”
“何瑞。”萧承邺转头,正欲开口,顿了顿,越过何瑞对另一太监道:“你,去把人带来。”
那太监颔首:“是。”
宫门外,谢烬终于遇到最后一道阻拦——瞿老将军率一万精兵,列阵静候玄羽大军。
今日无风无云,日光倾泻,略微有些晃眼。几缕银丝于瞿老将军兜鍪之下飘扬,老将军目光炯炯,声若洪钟:“谢将军,别来无恙!”
谢烬回京述职仿佛还是昨日,那时他日日到京郊军营看瞿老将军练兵,二人偶尔切磋,向来点到即止。说起来,瞿老将军还是江述行旧友。不过数日,二人再见,竟已是如此光景。
谢烬私心不愿与瞿老将军交手,驻马道:“老将军别来无恙。晚辈今日为救人而来,江帅之子江问雪被困宫中数年,想必老将军已有耳闻。如今皇帝倒行逆施引得天怒人怨,败局已是注定,还望老将军莫要再做困兽之争。”
瞿老将军高声道:“江问雪一事老夫确有耳闻。然你有你的理由,老夫也有老夫要守的忠义。拔刀吧!让老夫看看谢将军刀法生疏了没有!”
语罢长枪出鞘,寒光一闪,直指谢烬:“白虎营,迎敌!”
谢烬缓缓抽出腰间长刀,对瞿老将军一抱拳:“得罪了。”
谢烬刀法乃江述行亲自教授,江家父子离世后,世上无人出其右。瞿老将军枪法亦曾是大梁数一数二,如今老当益壮,出枪之快丝毫不输当年。只见谢烬一马当先冲向曾与玄鹰军齐名的皇城禁军白虎营,一把长刀宛若行云流水,刀起刀落,空中只余残影。瞿老将军出枪迎战,长枪与雁翎刀你来我往,玄羽军与白虎营亦混战厮杀,远处城门火光冲天,近处战马嘶鸣、刀剑铿锵。
承天殿内,一扇厚重大门将那些嘈杂阻隔在门外,只剩稍许沉闷的余音。萧承邺坐在龙椅上,闭着眼睛,眉毛拧在一起,一条胳膊支着脑袋,像在凝神思索,又像因为外头打打杀杀的声音而感到不快。
在他面前,空旷的大殿中央,江悬跪在地上,两条手腕被绳索吊起,仿佛一只濒死的困兽,面色苍白,汗水顺着额角缓缓淌落。
江悬身上是一件雪白薄衫,轻纱散落,如云如雾。萧承邺一向喜欢他这样穿着,不染俗尘,宛若仙姿。只有这样,被摧残蹂躏的时候才格外好看。
——两刻钟前,萧承邺给江悬喂了一粒药,一粒能让他浑身无力、燥热难耐、如蚀骨钻心之痒却依旧保持清醒的药,他清醒地感知着身体逐渐不受控制,沦为欲望的奴隶,必须要用万分的意志才能撑住不向萧承邺求饶。
萧承邺慢慢睁开双眼,望着江悬,轻声道:“阿雪,你听。声音越来越近了。”
江悬眉头紧蹙,没有应声。
萧承邺站起身,一步步走下台阶,来到江悬面前,弯腰抚摸他脸颊:“来人会是谢岐川,还是朕那居心叵测的四弟呢?”
江悬睫毛颤了颤,缓缓掀起眼帘,目光勉强落到萧承邺脸上。
“殿内有埋伏,是么?”
萧承邺愣了愣,不由得一哂:“阿雪,你果然是聪明,只是不知道,谢岐川能不能像你一样聪明。”
江悬皱了下眉,重新闭上眼睛。
倘若要对付的是蛮人,谢烬自然有一万个心眼,但常言说关心则乱,自己在这里,江悬不敢说谢烬能否像平日一样聪明。
“不过,朕更希望来人是萧长勖。”萧承邺不紧不慢道,“朕这位四弟,当真应了那句会咬人的狗不叫,韬光养晦这么多年,难为他了。”
江悬轻声开口:“是你自己走到今日,怨不得别人。”
“你以为换个人来坐这皇位便不会有今日么?阿雪,你还是太天真了。”
话音落下,只听轰隆一声巨响,殿门撞开,日光涌入,一道人影出现在明暗交界的阴影处。
——谢烬手握一把雁翎长刀,身上血迹斑驳,胸膛随着呼吸微微起伏,唯独双目依旧明亮如炬,直直望向殿内被悬吊的背影。
他张了张口,无声地唤出两个字音:“阿雪。”接着目光投向萧承邺,面若寒霜:“放了他。”
“放了他?”萧承邺轻笑,“朕的玩物,凭什么?”
说完,萧承邺掐住江悬脖颈一用力,将他拖拽至朝向谢烬:“看清楚,你心里念念不忘的人,早已是一滩烂泥了。”
“住口!”
谢烬一声怒喝提刀而来,江悬强忍着疼痛,艰难道:“岐川,不……”话没说完,一把匕首抵住他脸颊,几乎同时,谢烬停住脚步:“阿雪!”
“别过来。”萧承邺冷声,锋利的刀尖已划破江悬皮肤,落下一串血珠。
“你喜欢的可是这张脸?倘若他不再娇艳动人,你还愿为他如此奋不顾身么?”
“萧承邺!你住手!”
说话时,萧承邺不疾不徐解开江悬衣衫,指尖勾着腰带一挑,只见那片轻纱滑落,江悬白皙莹润的肩头露出大片。
不知是不是因为服了药,江悬锁骨和关节都泛着红,眼眸潮湿,胸膛随着喘息微微起伏。
这副颓靡浪荡的模样,任谁看了都会想到那些惑乱后宫的传言。
谢烬身后,随他杀进来的玄羽军士兵个个停在原地,面面相觑,不敢动作。
“你再晚来些,或许能看到他雌伏在朕身下、哀婉求欢的模样。岐川啊,你可知七年是怎样漫长的一段时光?你的阿雪,早已从里到外的烂透了。朕若是你,倒宁愿他早亡,你说是么?”
萧承邺说话时,谢烬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江悬。
那个曾经意气风发、肆意张扬的少年,如今奄奄一息,神采全无。
无论萧承邺如何贬毁,谢烬始终知道,今日种种,一切的一切,都不是阿雪的错。
“阿雪。”谢烬不由得喃喃。
江悬抬起头,开口,声音微弱:“有埋伏……”
话音落下,只见前后殿门轰然关闭,一支不知从何藏匿的精兵忽然现身将殿内众人团团包围,再一看,房梁上也有弓箭手隐匿。
萧承邺半笑不笑:“瞿劲松到底是老了不中用了,朕原本还指望他能拦住你,没想到你竟然这么快就闯进来。不过无妨,今日这承天殿,便是你葬身之处。”
刚才在殿外,玄羽军和白虎营交兵,谢烬为不伤瞿老将军性命,好容易才将人生擒,如今承天殿外仍旧打得难舍难分,听声音,远处萧长勖的兵马似乎也快要到了。
谢烬抽出短刀,抬眼看向萧承邺:“刀兵无眼,放了阿雪。”
萧承邺徐徐道:“既知刀兵无眼,还不束手就擒?你与萧长勖若是安分守己,阿雪本可以在朕身边安稳一生。”
“你说的安稳一生,是圈禁他、折辱他、看他一日日玉碎珠沉么!萧承邺,世上任何人都有资格叫他名字,唯独你没有!”
萧承邺勾唇一笑:“既然如此,那便让朕看看你的本事罢。”语罢起身,抬起右手微微一压腕,殿内士兵得到指令,齐齐向谢烬杀来。
“玄羽军!保护少帅!”
“是!”
两方人马迅速杀作一团,房梁上弓箭手蓄势待发,纷纷瞄准谢烬。一片混乱中,谢烬袖口滑出一枚飞刀,没有人看清他动作,只见银光一闪,悬吊着江悬的绳子被一刀割断。
江悬跌倒在地,萧承邺被他动静吸引注意,刚一转头,谢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手,不知何处高呼一声“护驾”,萧承邺回神,迅速拔出腰间佩剑,短兵相接,竟被谢烬攻势逼得后退几步。好在迅速有人上前抵挡,没有让谢烬伤到萧承邺。
只是这一来,江悬便脱离了萧承邺掌控,谢烬一边与人厮杀一边奋力靠近江悬,终于到他身旁。
“阿雪!”
江悬脱力倒在地上:“岐川……”

第35章 34 “你要跟他走么?”
嗖,一枚箭矢破空而来,江悬瞳孔一紧,猛地抓住谢烬衣袖。谢烬反应极快,跪倒抱住江悬滚到一边,身下人安然无恙,箭矢却划过谢烬臂膀,霎时涌出鲜血。
不等江悬开口,谢烬安慰:“无妨。”说完抽刀回身,劈开迎面而来的兵刃和几支利箭,反手将几名伏兵斩于刀下。
只见殿内玄羽军伤亡惨重,一会儿功夫已折损大半。
萧承邺提剑站稳,幽幽盯住谢烬和江悬。
“他如今手无缚鸡之力,带着他,你们两个一个也走不了。”
“谁说我要走?”谢烬抹掉刀上鲜血,冷笑,“萧承邺,今日我要杀了你,为江家父子报仇!”
“杀朕?朕乃天子,自有天佑!”
萧承邺举起长剑,一剑劈向谢烬,虽执政这些年于武学稍有懈怠,但萧承邺年少时师从多位兵法大家,刀枪弓剑皆有建树,光这一剑,便看出功底不俗。
谢烬持刀抵挡,长剑划过刀身,发出铮铮嗡鸣,二人须臾之间过了几招,你退我进,不相上下。难舍难分之时,忽然轰隆一声巨响,殿门从外破开,裴一鸣率援军赶到。
“将军!”
谢烬回头:“救人!”
“是!”
眼看裴一鸣率军杀入,就快至江悬身边,从旁传来一声不知谁的怒喝:“先杀了那祸国殃民的妖孽!”所有弓箭手倏然箭指江悬,不等下令,齐齐放箭。
谢烬头皮一炸,一刀劈开萧承邺长剑,飞身扑向江悬。就在这时,一道身影先谢烬一步,不知从何处飞扑而来,挡在江悬身前,张开臂膀,将江悬死死护在身下。
箭矢没入皮肉发出令人心惊的闷响,江悬瞳孔颤抖着,眼前出现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何瑞面色惨白,眉毛因疼痛紧紧拧在一起,却看着江悬,缓缓露出一个微笑。
“江公子……”
有鲜血从他唇角溢出,他咬紧牙关,瞳孔已近乎涣散。
殿内一片混乱,没有人看清何瑞是从哪出现的。江悬终于反应过来发生什么,慌忙用自己衣袖为何瑞擦去唇角血迹,一向平静的声音止不住颤抖:“你究竟、你究竟是谁……?”
同样的问题江悬问过三次,第一次,何瑞讳莫如深,不肯相告,第二次,答曰自己只是奴才,第三次,恐怕也是最后一次,他终于不再对江悬隐瞒。
“公子还记得十二年前……陇西……你在路边,救了一个快要饿死的人么……”何瑞努力微笑着,仿佛想要安慰江悬,血却越来越多,将江悬纯白的衣袖染得鲜红,“你一定,不记得了罢……”
十二年前,陇西大旱,江悬返回漠北途中经过渭州,在城郊路边遇到一个奄奄一息的少年。
那少年看着比江悬年长些,瘦骨嶙峋,近乎没了生气。荒郊野岭处,路旁尽是白骨,倘若放任他不管,不久之后他也会像那些白骨一样无声无息地饿死,被路过的野狗啃食。
江悬心中不忍,下马将自己仅剩的干粮全都给了他,又为他身上溃烂的地方上药包扎,告诉他此地一直往东有一座县城,找到城东赵家告知江悬名讳,他们会帮他。
“抱歉,我要去的地方天寒地冻,不方便带你。你拿着这个,倘若有何意外,可换些银钱。”——临别前,江悬将自己身上一枚玉佩给了那个少年。
往事历历浮现,如闪电般击中江悬,唤醒他尘封多年的记忆。
难怪他初到映雪宫第一次与何瑞见面,就有一种莫名的眼熟之感。
原来他们真的见过。
“我记得……”江悬没有发觉自己声音带了哽咽,“我记得。”
何瑞笑容惨淡,从自己衣襟里摸出一块玉佩,放入江悬手中。“公子,原谅我多年欺瞒……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下辈子……下辈子,再……”
再什么,何瑞终是没有说出口。他呕出一口鲜血,缓缓抬手,仿佛不敢也不舍得触碰那样,指尖在空中停留许久,轻轻触摸到江悬脸颊。
“好好、活下去,回、漠北……”
“何瑞。”
周遭的嘈杂喧闹仿佛静止在这一刻,听到江悬叫自己名字,何瑞最后露出一个笑容,仿佛不再有任何遗憾一般,安然闭上双眼,手臂倏地垂落。
江悬用力闭住眼睛,低头,眼角滑落一颗泪水。
“何瑞……”
一切发生在须臾之间,谢烬目睹这一幕,稍一停滞,险些被萧承邺挥剑砍伤。
再一听殿外厮杀声由远及近,李策率军边打边退,被萧长勖围攻至承天殿外。
萧承邺低头看了眼倒在江悬身上那具冰凉僵硬的尸体,眸色一沉,道:“护驾!”
殿内禁军当即列阵而上,将萧承邺层层保护,谢烬边打边退,一边持刀抵挡,一边对江悬伸出手:“阿雪,走!”
江悬恍然回神,抬起头,张了张口:“……可以带他走么?”
谢烬咬牙:“裴一鸣!”
裴一鸣会意,两名玄羽士兵立刻上前将何瑞尸体从地上抬走,由其他人掩护着撤退。
江悬衣衫已被血染透,分不清是何瑞的还是他自己的。他对谢烬伸出手,谢烬抓住他手腕用力拽起,架着他胳膊将他护在怀中,问:“你还好么?”
江悬攥紧手中玉佩,摇摇头:“我没事。”
萧承邺冷声下令:“拦住他们。留活口。”
“是!”
宫门内外火光四起,玄羽军与白虎营从清晨厮杀至此,双方皆是元气大伤,放眼望去,满目疮痍。
谢烬护着江悬,拼死杀出殿门,不远处萧长勖副将傅骁高呼:“将军,这里!”说着率一支兵马杀出重围,前来接应谢烬。
人还未至眼前,忽见无数箭矢如雨般纷纷而下,带着火光,落入玄羽军阵中。将士们举盾抵挡,仍有不少反应不及,轰然中箭倒下。
傅骁也被迎面而来一支利箭射中左肩,险些从马上坠落。一抬头,屋顶不知何时冒出一排弓箭手,大殿后亦有藏兵现身。傅骁咬牙将箭拔出,道:“将军小心!”
这大约是萧承邺为萧长勖准备的最后一道埋伏,重重宫阙是最好的牢笼,那条通往承天殿的宽阔而壮丽的丹墀,已快要成为一片尸山血海。
江悬回过身,隔着厮杀的人群,萧承邺站在最高那级台阶之上,垂眸冷冷看着他,开口,声音被周遭兵刃碰撞和人群高喊吞没:“阿雪。”
他叫江悬的名字,不知为何,竟好像没有愤怒。
“你要跟他走么?”他问。
江悬没有回答。
也许因为不久前服下那颗药,眼前一切都是飘忽的,连近在咫尺的刀枪弓箭都无法让他感到紧张或危险。他看着萧承邺,像隔着一层朦胧雾气,又像隔着茫茫黑夜,厌恶和恨都变得恍惚,甚至连萧承邺叫他的名字,他都反应了很久。
萧承邺皱紧眉头,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这样的目光令江悬感到不适,他转头,视线中出现谢烬的脸。
那是张更加清晰凌厉的脸,如同一头年轻的狼王,警惕而充满杀意地环顾四周。似乎察觉到江悬看他,他低头,目光温和了些许,用只有他和江悬能听到的声音说:“别怕。”
岁末冬寒,风中飘扬着冷冽的细雪,吹起江悬身上那件云雾般的薄纱。谢烬脱下自己披风给江悬穿上,上面有淡淡的血腥味和燃烧后的灰烬气息,还有谢烬的体温。江悬垂下睫毛,轻声回答:“我不怕。”
谢烬不再说话,只是更用力拥紧江悬,将他护在自己臂膀之中。转头面对千军万马,目光中又出现那种锋利而不可抵挡的杀意。
后来史书记载,建昌九年冬月初一,秦王萧长勖与镇北大将军谢岐川率军攻破皇城,开启长达三月的承天殿之变,此一战中,白虎营全军覆没,京城禁军伤亡惨重,玄羽军折损近三万,双方恶战至天黑,抚远大将军李策率禁军余部护送建昌帝及宫中女眷、朝中重臣东逃至新安行宫,设东都于此。秦王舍而未追,原地休整兵马、退出宫城,发檄文请建昌帝让位。
至于那些史书中未记载的,后来在民间口口相传。
——镇北大将军谢岐川一人一刀杀出一条血路,于万军之中救回江家遗孤江问雪。谢将军负伤二十余处,江家公子毫发无损。此战结束,谢将军卧床养伤七日,江公子于将军府中陪床照料。
不过流言亦有虚实,真正卧床养病的不是谢烬,而是江悬。
回往将军府途中,精疲力竭加之药物发作,江悬猝然晕倒,一直到深夜都没有醒来。
谢烬草草包扎了伤口,叫来军医为江悬诊治,然军医看过之后束手无策,焦头烂额之际,将军府外忽然有人求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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