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月,听好了,如果你最近有受到任何威胁,就端着酒盏,手指轻点杯身三次。”
花月眼底光亮微不可查一变,但很快就恢复如常。
他像是被陆明给逗笑了,低头笑起来,没有看陆明的眼睛:“将军,您是真的多想了。”
陆明轻轻皱起眉头。
花月仿佛洞穿了他的疑惑,紧接着道:
“因为凯南阁下、于修阁下的事,三殿下和华翰林将军都认识了我,借着这次太子殿下的生辰把我带到这里,和我面对面聊了间谍的事情。刚刚聊完,得知将军你也在,就迫不及待过来跟您当面说一声感谢。”
陆明若有所思点点头:“原来如此。”
花月将倒好的两盏茶推到各自面前,端起自己的茶喝了一口,垂眸淡淡道:
“……我并非狼心狗肺,将军。”
陆明略微怔住。
“只是……只是我……”
花月垂眸不知想到什么,有一瞬间,他的情绪是波澜四起的,可仅仅是一瞬间,他的声音仿佛被丢入万丈冰窟,冷静地阐述自己的惭愧:
“……只是您和费森殿下的保护,实在影响到了我和雄主的生活,所以,所以我才会写信阻断您们的好意,我并不是……”
陆明这才理解花月刚才那句话是为这个原因,轻松不少,嘴角现出一抹微笑,宽慰他道:
“原来是因为这件事,我还以为出了什么问题呢。哈哈,没关系啦,不用多想,这不算拒绝我们的好意,毕竟初衷都是为了你不是吗?既然你觉得被打搅了,我们随时叫停也是应该的。”
陆明拍了拍他肩膀示意他放松,自己也端起茶盏打算喝一口,谁知就在这时,花月猛地抬头抓住了他的手。
“将军。”
“……嗯?怎么了?”
空气在那数秒内变得很安静。
对视之间,花月的眼眶似乎被茶碗袅袅升腾的水汽蒸红,眼底水光明暗交替似乎有许多话要讲,却不能言语。
陆明端起的茶盏停在嘴边,深黑瞳底不知酝酿着什么情绪。
“花月,到底怎么了?是你的雄主……”
“没什么。”
花月松开了抓住他的手,“我就是最近有点累。原先那个工作因为找到了更合适的人选,我被辞退了,您知道那是我人生中的第一份工作。”
“嗯,我知道。”
陆明盯着他躲闪的眼睛,没有再像之前那般关切,而是稳声道:
“放宽心,花月。工作没了可以再找,哪怕是第一次,在你看来弥足珍贵意义非凡,但它终有一天都会离你而去的。
我一直认为,只要你在拥有它的时候无愧于心,就没必要害怕失去。”
话音落下,花月沉默了一阵,仿佛终于想通,端起茶盏一饮而尽道:
“将军说得对。”
“那么,花月无愧于心吗?”陆明看着他问。
“……无愧于心。”
“那好。”
陆明同样一饮而尽。
茶盏放回桌上发出轻轻声响,花月也就在这时缓缓抬起了头,眼神带着怯意。
陆明也盯着他,一语不发。
两人如此端坐一阵,花月似乎察觉到气氛趋于诡异,便站起了身,道:
“那,花月就先告辞了,将军。”
陆明莫名有些头晕,“嗯“了一声,甩了甩脑袋,也起身送他到门口。
两人都默契地陷入沉默,花月走在前,打开了门。
下一秒,后背突然被一片温热坚实抵住,腰上环上一双手。
是陆明抱住了他。
“……将军?”他小声唤了唤。
起初他的身体是绝对僵硬的,连呼吸都变得极其小心,仿佛生怕打搅了陆明的举止,与此同时,那僵硬仿佛也源于别的什么东西。
长久的安静中,他再次小心翼翼喊了一声。
“将军?”
陆明没有说话,唯一的回应是耳畔越来越粗重低沉的喘息声。
花月感觉心底有什么东西彻底碎了,闭上眼睛半晌,睁眼,缓缓转过身。
此时此刻,陆明已经满脸茫然,耳朵发红,眼底带着惺忪的欲望,就那么看着他,一幅视他为全部渴求的样子。
这意味着目的即将达成。
可花月真正与这样的陆明面对面时,一股痛苦到极致的绝望与悲凉还是真正全部吞噬了他,让他每一下呼吸都抽痛不已,眼泪就这样肆无忌惮涌出。
他缓缓抬手,捧住了陆明双颊,动作都在颤抖。
见陆明分毫没有抵抗,依旧那么看着他,他更加痛不欲生,呜咽着道:
“将军,对不起……花月真的……花月对不起你……”
空气中信息素的味道越来越浓烈,以一种不寻常的速度分泌、播散,并传播至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他伸手解开陆明的纽扣,一颗一颗,逐渐露出锁骨胸膛,动作颤抖得几乎已经捉不准纽扣。
眼泪啪嗒、啪嗒,也是一颗一颗,落在地板上——由于一直垂头,即便眼泪汪汪,他也看得十分清楚。
解到不知道第多少颗纽扣的时候,他的手腕突然被握住了。
花月呼吸猛地一滞,睁大眼睛抬头。
只见陆明黑沉沉的眼睛哪还有什么惺忪欲望,又沉又冷,更多的是失望。
“将……将军。”
“你给我下药了。”
陆明冷冷看着他说,将两人拉出一段距离:“花月,你想干什么?”
花月愣愣呆在原地,眼泪无声地流。
半晌他终于倏地反应过来什么,惊慌失措大喊道:“……不可能,怎么可能!将军,你刚刚明明……”
“我刚刚明明喝下去了,这没错。”
陆明道,“但你不知道,一旦我提前发动人鱼治愈异能,之后喝下去的东西就都没用了——”
“所以,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吗?花月,你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做?”
彼时的花月像是忽然想到什么,冷静下来一些,瞪大的眼睛惊恐无措地扫看着地面,连眼泪都在那张小小的白脸上干涸了。
然而陆明下一秒紧接着说出的话让他再也不能强撑,犹如溃堤的河坝,彻底崩溃。
“你是不是有什么苦衷?没有什么问题是解不开的,告诉我,我们一起解决,好吗?”
泪水彻底止不住,花月呜呜地哭了起来,整个身子一下软跪在地上,哭得肩膀一颤一颤,一手擦着眼泪,却还是紧咬嘴唇,一个完整的字也说不出。
这幅模样,饶是谁看了都知道其中必有冤情,陆明眉心越蹙越深,根本看不下去,上前安抚道:
“花月,你是个绝对热爱生活的人,我知道没有人胁迫,你不会做这样的事……”
“不,将军。”
花月泪流满面地抬头看他,头发湿湿地黏在额前,终于能再次组织语言。
他含着哭腔却坚冷道:
“我一直以来都是这样的亚雌,卑鄙、□□、下流、龌龊……你能想到的所有词,都能用在我这个下贱的亚雌身上。我……我出身卑微,在那样的环境中长大,又怎么会是个好人?”
他越说语气越笃定、越生冷,眼睛通红地看着陆明说道:
“将军,我从遇见你的第一天起就决定这辈子只跟你了,所以即便后来你将我赎出来,我配合你努力开启自己的一段新生活,也完全提不起精神。所以,如你所见——”
“我想以这种方式得到你。”
他抓住陆明衣角,姿态几近乞求:“将军,我也喝了那些药,可是我无能地没有办法抵抗,现在,就要发作了……”
如他所言,现在整个房间都已经是他信息素的味道。
他后颈处的虫纹受到药物影响,已经红肿到可怕的地步。
空气静默得吓人,花月最后一次对上陆明的眼睛,颤抖地道:
“求你……将军,要了我吧……”
沉默一阵,陆明一声不吭地抬起手,放在了花月手臂上,看样子便知道,他想尝试用异能为花月解毒——
人鱼的治愈异能,治疗伤口可谓妙手回春,可一旦遇到毒药,没个实力和运气是解不开的。从前不乏有耗尽能量治疗不成还双双死去的故事。
可陆明还是选择蹲下身这么做了。
花月的瞳孔中已遍布血丝,他用最后的理智垂头看着那只放在自己臂膀上的手,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呜咽却渐渐停止了。
为了确保能量效用更高,陆明开始闭目凝神,更加专注地运用异能解决掉花月体内肆乱的毒素,而那成了陆明此生最后悔的事——
花月突然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竟一下从地面挣起,不待陆明反应过来,他便用尽全力撞向一旁玉柱。
砰!!!
那声闷闷的重响不断回荡,陆明愣在那里,世界顷刻天旋地转。
“花月!!!”
他猛地奔向花月身边,手忙脚乱地察看他的伤势。
血,全是血。血肉模糊的额头,血肉模糊的脸。没有呼吸了,已经没有呼吸了。他颤抖着强逼能量试图让那块伤口复原却无济于事,自己还倏地喷出一大口血。
眼前铺天盖地的黑下去,陆明也遽然砰嗵一声,倒在地上。
“花月真的……对不起你……”
头脑仿佛被浸入水中,一切声音都在水下变得模糊而若隐若现。
陆明看见眼前蓝色的世界唯一有一道白色身影,一直低着头哭泣。
他缓缓走上前, 手放在那人肩膀上,低声道:
“花月, 没关系的,没关系。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好吗?我会帮你。”
花月捧着脸哭泣的动作停止了。
“真的吗?”
他向陆明发问,缓缓转过头, 惨白的脸庞上已经没有了眼珠, 血泪正从黑洞洞的眼眶中流出。
“我想杀了他……”
“将军,我想杀了他……”
“可以吗?”他张着嘴说,舌头不知何时被拔断了。
“帮我杀了他!!!!!!”
梦呓般呢喃一下变作刺耳尖啸, 陆明猛地睁开眼。
“陆明……你醒了!?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吗?……虫医!虫医!!!”
陆明大睁着眼看着眼前一幕, 左胸膛下的心跳剧烈得几乎要鼓弹而出,他大口呼吸着空气,好一阵耳鸣才听见伊特的声音,像刚被捞上水来。
“伊特。”
他抓住伊特手臂, 一出声才发现自己嗓子嘶哑得不行, 但根本来不及在意便接着道:
“花月……花月怎么样了?”
他嗓音都在抖。
伊特表情明显为之一动, 避开了陆明眼神:
“陆明,你刚醒来, 情绪先不要太激动。我们先等虫医过来看看,再说这些事……”
“花月他到底怎么样了?”陆明只抓紧了伊特手臂,死死盯着他眼睛道。
沉吟许久, 伊特垂眸叹息道:“他的雄主这次也去了塔梅约军事演练,不在城中, 而且联系不上……我已经派人把他安葬了。”
虽然算是意料之中的答案,但陆明张了张嘴,还是没说出话来。
“陆明,你整整昏睡了两天。”
伊特轻拍他后背安抚道:
“花月这次有备而来,准备了两个法子——你们桌上的茶,以及我们在花月遗体上搜出的一支迷魂药香,我们大概可以判断现场发生了什么——”
“可是花月为什么会自杀?”
伊特皱眉问道:“陆明,你这次受到这么大的损伤,还是以治愈能量传输过程中被强制截断的原因为主……到底发生什么了?”
陆明越听脸色越苍白,垂头脸埋进掌心,气息混乱道: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
伊特知道他现在很痛苦,便转移话题道:
“无论如何,陆明,这都不是你的错。那些药都是他自己带来的,最后也是他自己的选择,你不必自责……
更何况现在这个时候,根本没人会去纠结他忽然出事的始末,与其留在这里继续受其困扰,我们不如先回海吧。”
陆明依旧把脸埋在掌心里,脊背肩胛骨高高突起,除了呼吸,没发出任何声音。
伊特便接着拍了拍他后背道:
“本来安置好花月后,我就打算带你回去的,可那些虫侍硬说要有你的指示才行,只能等到现在。还好你现在醒……”
“不对。”
陆明仿佛终于在混乱的脑海中找回一丝清明,抬头道:
“这其中肯定有不对。伊特,我得留在大陆查清楚。你还记不记得那个疯雌虫的事?我看见了,那天埃德蒙手背上就有一道……”
“还是先回海吧,陆明。”
伊特语气极其平静道:
“现在的关头,这些事其实没有那么重要,不是吗?”
“不行,伊特,我必须……”
说到这,陆明突然顿住了。
他发现伊特好像有些不对。
准确地来说,是伊特所言“现在的关头”,好像不是他所想的那样——即将开战,整个圣约尔高度紧张,人心惶惶。
而是另一种可能更加糟糕的情况。
他盯着伊特眼睛道:“伊特,是不是发生什么了?”
伊特微微一怔道:
“发生什么?没有啊。陆明,你是不是太累了?我只是觉得,圣约尔海毕竟有用不尽的高纯度能量,你回到那里才会恢复得更快一些啊。”
“……哦。是这样。”
陆明觉得自己确实精神过于紧张了,低头揉了揉眉心。
就在这时,殿门被推开,门外虫侍轻声道:
“伊特阁下……”
伊特以为是虫医来了,想也没想就道:“让他进来吧。”
殿外安静了一秒,旋即殿门打开,传来一个人急促却莫名虚弱的脚步声。
陆明转头一看,眉头倏地皱了皱。
“你是……?”
“陆将军!”
来人扑通一声跪下,声音沙哑含着哭腔。
伊特闻声也觉不对转过头去,一见不是虫医,还没待陆明开口便问:
“你是谁?”
——伊特一向如此,对旁人警惕非常,尤其需要保证陆明安全时。
谁知陆明却迟迟没有说话,盯了地上人良久,莫名感觉似乎在哪里见过又说不上来,半天到嘴的话已成了别的意思:
“你身上怎么这么多伤?”
彼时伊特才注意到,确实,这来虫身着衣裳金贵华丽,颜色艳俗紫红相间,加上别的特征,应该是被养在内室里吃穿不愁的贵族亚雌才对——
此刻他却几近蓬头垢面,衣物处处是划破的裂口,在那之下,有无数道看血痕就已触目惊心的伤口,简直令人匪夷所思。
那雌虫抬起脸来,左脸赫然一个大洞,血肉模糊,陆明瞳孔遽缩,瞬间想起来刚才做的梦。
然而雌虫接下来说的话让他再也不能恐惧下去了。
“我叫安曼。您见过我的,陆将军。”雌虫呜咽着说,“在那个咖啡厅,花月来找您的时候。”
陆明仿佛被当头一棒,知道了面前这虫大概的身份——
当时花月尚未赎身,到陆明面前诉说对原主的爱意,被陆明拒绝掉了。
有个身形高挑浓妆艳抹的亚雌就在那时出现,告诉花月别痴心妄想,最后和花月一起走了,看上去是花月的同僚。
面前这只名为安曼的雌虫虽已毁容,但凭借一身打扮和身形,陆明还是记了起来。
他就是那只亚雌!
可此刻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还是以这幅面貌?
想到花月刚刚故去,看见他的故人,陆明手指不由得颤抖:
“你是不是……知道花月的事?”
安曼似乎想到什么,立刻重重一磕头,哭腔加重道:“是!”
心中吊着的某块石头就这么松下大半,陆明屏息去听,生怕漏过一字一句。
“是埃德蒙……是埃德蒙!!!”安曼倏地崩溃大哭道,“是埃德蒙害死了他!!!”
刹那间,陆明头脑几乎空白了,愣在原地。
只听安曼继续道:
“将军有所不知,您将花月赎出后,我们都以为他会过上自己想要的日子。他找到了工作,有了自己的雄主,那个时候,他还有了属于他们的孩子……”
“直到那一天,埃德蒙突然通过他的雄主看见了他,从此便不依不挠纠缠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