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由得微微一笑,阔步上前道:“殿下。”
费森神情始终清冷寡淡,毫无波澜,就那么立在原地,直直看着陆明像他走来。
就在这近乎审视的目光里,陆明才醍醐灌顶,忽然意识到什么,刹那间像被谁剥干净羽毛的落汤鸡,浑身上下都刺挠起来,放下双臂,停下脚步,试图在这危机时刻和殿下保持一定距离。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哪怕他在意识到的一瞬间就收住步伐,也已正正好好停在了费森面前,两人的距离,仅一指之遥。
“……”陆明脸颊升起一片薄红,抬手摸着后脑勺,“呃,那个……”
费森毫无波动盯着他的脸:“什么?”
陆明更加心虚,眼神都开始飘忽,可嘴就像是被彻底缝上,任是如何都说不出来:“那个……”
费森转头就走,一缕银发在动作中刮过陆明鼻尖,朦胧清香。
等陆明再次回过神时,只见费森的背影已经走出好几米开外,他立刻一个激灵,向前追去。
“殿下不要再取笑我了。”
陆明边走边跟在他身边滔滔不绝,像一只卖萌撒娇求原谅的巨型犬,“我这次去兰彻斯特找格尔恩相亲,是我祖母的要求,唯独这样,她才会允许我对于避水丸未来大量的研制和供给,我发誓!绝不是冲着相亲去的!”
见费森还是没什么反应,陆明接着道:“真的真的。殿下要是不信,大可以去兰彻斯特府查,我们就聊了点日常,以及于修的事情,其余只要是涉及到相亲问题,我都明确拒绝了。上天入地,童叟无欺,我说的要是半个字有假,立刻天打雷……”
“你跟一千个人一万个人相亲都跟我没关系。”
费森瞥他一眼,“你跟我解释做什么?”
陆明愣了一下,终于不再像刚才那么闹腾:“……殿下这是气话还是真不在意?”
这句话问出,像是被抛在半空中的问题,轻轻飘飘,让整个氛围都变得微妙。
注视着陆明那双乌潼潼的眼睛,费森似有一瞬间的愣神,旋即移开视线,一哂,道:
“当然是不在意——因为我现在就要带你的老情人来见你。”
陆明倏地神情一僵,眉头蹙紧。
老情人?
……什么老情人?
正当他满头问号,费森已经抬手推开了眼前的殿门,映入眼帘的一幕,让他缓缓睁大了眼睛。
殿内中人一见他们,便立即行礼,温声道:
“参见陆公子、七殿下。”
一瞬间,陆明神情由疑惑改为惊喜,好半晌才听见自己惊讶的声音:
“……花月?是你!?”
饶是谁也不敢相信,面前这个言行得体大方、穿着朴素自然、满面笑容温煦和意、身形匀称健康、气质如春日间枝头雪白梨花的亚雌,竟是半年多前那只名满城中、以身娇体弱、千娇百媚著称的花阁头牌——花月。
可陆明却信了。
因为当年他在咖啡馆得知花月与原主的情谊后,表面他是将花月逐出了咖啡馆,实则将其赎身,为其做了新的安顿,替原主了了这份未了的心愿。
不仅如此,他还专门让伊特托话,嘱托花月务必开启一段新的生活,做个可以为自己做主、自强自立、热爱生活的虫。
经那次安顿以后,陆明就再没有过关于花月的消息。
没曾想,今日一见,花月已是大为不同了,先不论他如今家住何处、以何为生,光看精神面貌,陆明便已经十分替他感到欢喜。
欢喜之余,陆明还不忘凑到费森耳边小声嘟囔:
“这哪是我的什么老情人。我将他赎出来,仅仅是给了他一个可以选择并重新开始的机会,又不是将他精心包裹后放入另一间阁楼,做木偶,做一只嗓音嘶哑的金丝雀。殿下是不是吃醋生气,故意……”
费森沉默一阵,道:“我没有生气。”
殊不知在陆明眼里,费森就像一只炸毛的猫,好在经过这么一番软磨硬泡,终于从炸毛变了顺毛。
陆明便笑吟吟道:“好好好,殿下没有生气。不过这件事错确实在我,我怕你知道生气所以没告诉你,但现在看来不是这样,隐瞒才会让人更加生气,所以以后我有什么事情一定提前告诉你,防止我们像现在这样……”
殿内行过礼的花月听到这里才大概知晓俩人的情况,看见陆公子道歉的这幅场面,想起婚后伴侣小吵小闹的场景,不禁低头笑起来。
在有外人的情况下和陆明这么亲昵本就不是七殿下的作风,这下一看花月偷笑,殿下更是莫名恼火,立刻难掩波动地道:“打住。”
陆明笑眼弯弯:“收到。”
这声遵命让费森更加凝噎,但没表现出来,佯装浑然无事地向前走去。陆明一见,立即紧随其后。
两人来到花月跟前。
费森看着花月,道:“说吧。”
花月敛起笑意,道:“是,殿下。不过……”
他抬眸看了看周遭环境,神色有些担忧。
“无妨。周围已经布置排查过了,都是我的下属。”费森道,“你放心说就是。”
正当陆明疑惑要说些什么,花月便点点头,开始了。
“是这样的,陆公子。花月这些时日以来,听了您的话,一直都在好好生活,不辜负自己,也不辜负您的好意。
现在我的生活进入正轨,但我一直都打算,在我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业以前,我是不会来打扰您的,直到刚才,我看见凯南阁下出事的新闻……”
他似乎下定了很大的决心,抬眸对上陆明的眼睛道:
“我觉得自己不能再置身事外了。”
“事实上,陆公子,那一晚佩布达阁下遇害时,我正好也在现场。”
陆明脸色陡然一变:“你也在现场?”
“是的。”
花月道:“我只知道当晚那地方有两位大人物,一位是佩布达阁下,另一位不知道是凯南阁下,也不知道凯南阁下是在哪个方位看见了当天的情形,但我确认自己目睹了现场,我也很抱歉,为什么没有早点站出来说出这些,如果那样,凯南阁下是不是就不会出事了……”
费森只淡声道:“如果那样,你和凯南就都会出事。”
花月猛地一怔。
陆明只叹息道:“是这样的。连凯南这种人物都一直保持沉默,一定要亲自见到陛下才愿意说,可见在这期间人身安全已经受到了威胁。如果是你,情况只会更加危险。”
花月不由得微微红了眼眶,拿出一样东西,郑重递交到陆明手里:
“既然如此,今日一事,无论我的结果如何,我都要说,也不后悔。”
他指了指陆明手上的东西道:“这是我那日在草丛间照下的画面,虽然我太慌张了,十分模糊不清,但我想也能成为证物,证明我那天的确在场,以及我的言辞。”
陆明立刻密封在白纸里的照片拿出来,映入眼帘的果真是一幅黑漆漆的草丛画面。
透过间隙,大约可看见不远处有一具倒着的身影,以及一个站立的身影。而在这两个身影背后不远处,正是佩布达当时遇害的饭庄建筑。
然而,也正如花月所说,照片实在太模糊不清了,以至于只能看见凶手的模糊背影。
不仅如此,陆明心脏莫名开始狂跳起来——
因为他忽然觉得,这背影好像在哪里见过。
第124章
一时间, 意识仿佛被沉入大洋深处,无论如何叫嚣、挣扎,也无法脱离重重遮拦与束锁。
陆明紧盯着照片上那昏暗背影许久, 目光几乎能把照片烧出个洞来,好半晌才突然听见有人在呼唤自己, 下沉的意识被倏地猛拽出水,转头道:
“怎么了?”
“陆公子,你怎么了?”
花月担忧看着他:“刚才我和殿下都叫了你很多声,你一直盯着照片, 一点反应也没有, 吓死我了……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没事吧?”
面对眼前花月的不断询问,陆明还有些恍惚, 便听费森道:“陆明, 想到什么了?”
这声音清冽明晰,好像永远蕴藏着一股坚定冷静的力量,终于把他最后一点恍惚神给拂去。
他揉了揉眉心,道:“没什么。我就是不知道为什么……觉得这身影有点熟悉。”
来到这个名为圣约尔的世界已不知不觉半年许久, 他见过的虫可实在是太多了, 从这点上来说, 他所谓的“熟悉”,对找出真凶实在不会有什么帮助。
想通这点后, 陆明长吐了口气,神色恢复如常,眼眸黑亮地盯着花月道:
“既然如此, 花月,那晚你亲眼看见的呢?还有什么印象吗?”
花月笃定地点点头:
“有深刻印象。公子, 殿下,我确信那个凶手是一只雌虫。”
陆明和费森异口同声:“为什么?”
说罢,又互相看了一眼,继而继续等待花月的回答。
“因为那虫身形十分瘦高。”
花月道:“除了陆公子,以及弗利兰克家族的那位埃德蒙阁下,我从未见过有雄虫的身高可以达到那样,倒是雌虫,我见过许多。”
“唔,现在看来,大约和殿下您一样高,也许还要稍高一些……不仅如此,那虫使用刀具杀害佩布达阁下的时候,动作极为干净利落。”
“试问当今社会,除了唯一一位雄虫将军,也就是公子您,还有哪位雄虫运用武器可以如此娴熟?”
陆明思忖半刻,道:“……不,就连我也不能。”
花月和费森目光同时转向他。
“按理说,只要是身在军部的虫,没有一个是会娴熟使用刀具刺杀的——刀具已经被虫族社会彻底淘汰了,没有任何一支部队会用刀具作战,日常生活里,大家连烹饪都用机器自动切割。”
“说白了,军部成员都只会手握光枪或操纵大型武器,会娴熟用刀的,只有可能是欠发达地区的一些家庭主雌——而一旦从身高因素排除掉亚雌,范围就已经很小了。”
听罢,花月眼底眸光一寸寸亮起来,最后赞许道:
“公子的意思是,寻找欠发达地区没有入伍的军雌一一排查即可?”
陆明点头:“就是这个意思。”
一般而言,只要是军雌,都会在成年后强制入伍。
除非家中同代有雄虫,并在圣约尔有一官半职,便可帮家中一位军雌进行不入伍申请,而且多半都会通过。
然而,有这种条件的本就是少数,更别提从先天的生理条件来说,百分之九十九的军雌除了战场别无他去,因此哪怕有这种条件,雄虫们也是不愿意家里养着一只军雌的,大多根本就不会申请。
这也就意味着,可排查的雌虫屈指可数,可行性强,准确度还高。
“就这么办吧,我会安排下去彻查。”
费森道,“不过军部不会使用刀具的事也不绝对,我还会从另一个方向查——近半年来哪些士兵曾申请离开过队伍,去向如何,暗测他们是否会使用刀具等等。”
陆明一个领会,朝费森歪头笑起来:“不愧是殿下,考虑就是周全。”
在花月的注视下,费森假装没听见。
陆明料到他会这样,倒是自得其乐,抱臂又对花月道:“花月,除去这些,你还看到什么了吗?”
花月点头嗯道:“那虫伪装工作做得很好,束发,戴了帽子、口罩,我看不见他的发色,也无法画出他的面容——
不过,我敢肯定,他的肤色很白,特别白,在月光的照耀下,几乎让我产生一种眩晕的感觉。”
这点倒让人感到出乎意料。
很少有虫能像花月描述中的这样白,大部分只会是亚雌。不过,无论如何,加上这点,排查的准确率将会更高了。
饶是如此,思索间,陆明目光平移来平移去,最终还是不由自主落在了费森身上——
他那只黑皮手套下的肌肤、皮衣领紧密包裹的一节脖颈,在海水里、在月光下,究竟如何冷白,陆明是知道的。
以至于到了这种时候,提到这样的白,陆明只想到了他。
“怎么,怀疑我是凶手?”
费森容颜淡漠,垂眸理了理手腕处的黑皮手套:
“如果要让我模拟那晚的情况,看看符不符合目击证人的印象,我随时奉陪。”
陆明哈哈一笑,破功道:“没有啦,没有啦,我怎么会怀疑殿下。只不过觉得殿下太白了,我很喜欢……”
花月原本又想笑,然而被殿下那道冷冷的目光盯得硬生生憋了回去。
“还有什么话要聊么?”费森道,“有关佩布达的?”
花月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有关佩布达阁下的没有了,但我确实还有话要对陆……”
“那你们聊。”费森像是料到他要说什么,冷淡说完这句,便转身离开了大殿。
“诶……!”陆明扭头看着那道孤冷的背影,下意识就要跟出去,却被花月叫住了。
陆明收住脚步,这才意识到直接离开非常不妥,抱歉道:“对不住对不住,差点把你一个人落在这了……主要是,你懂吗,我怕他跑了。”
花月捂嘴笑起来,又摇了摇头:“应该是我要道歉,陆公子,占用了你的时间。”
陆明道:“这是什么话?我的时间又不是金子做的,你的世界又不是石头做的,谁比谁高贵?”
花月微微一怔,嘴边酒窝加深道:“公子还是这么温柔。”
这话倒是把陆明说脸红了,连忙摆手:“没有没有。”
“有的。”
花月抬起眼眸,柔和的嗓音中透着坚定:“其实,我剩下想说的,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但既然公子是我的恩人,我见到恩人,这些话就必须要说。”
“——谢谢你,陆公子。”
他道:“多亏了您给我的机会,如今,我在一家复古货物铺做收银员的工作,老板虫很好,对我多加关照,几个月的时间里,我已经可以凭借自己的能力在城中好生安顿下来。
陆公子,您知道吗,在这样自食其力的生活里,我第一次感受到了生命价值的真谛,也感到未来充满曙光。”
闻言,陆明终于知道花月说这些的原因,几乎一切有关其他琐事的思虑都抛诸脑后,心头不由升起一种欢喜、一种轻松,欣慰道:
“那就好。知道你现在过得满足、自由,我很开心,真的很开心。你能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其实更应该感谢的是你自己,我只是做了很少一点而已。”
花月道:“没有公子给的开始,何谈后来?”
陆明摆摆手道:“总之,你能拥有一个崭新的生活,已经是最好的谢礼啦。你的伴侣呢?相处得怎么样?”
花月愣了一下,旋即才反应过来摸了摸后颈虫纹,面颊微红道:
“公子不愧是统领沙场的少将军,观察力甚强。我确已有了心爱之人。”
“前不久,他刚入职军部,成了基层的一名小警员。虽然……他是一只评级较低的雄虫,但行动力极强,极富责任心,这才通过层层选拔,成为众多军雌的同僚的。”
一听“有责任心”,陆明就挑了挑眉,道:“那倒是位不错的伴侣。”
花月似乎被逗笑,摇了摇头:“何止不错,公子,每个雄虫阁下可挑选的对象都数不胜数。我有过那么不堪的过去,他都可以不在意,并和我组建家庭,这是我几辈子修来的福分,我简直感激不尽。”
听闻至此,陆明神情复杂,不过终究还是把这个社会问题暂且搁置,只问道:
“他对你好吗?”
花月展颜一笑:“特别好。”
“那就足够了。”陆明也笑了,拍拍他肩,“有了工作,有了爱人,有了家庭,有了你想要的生活,我真替你感到高兴。以后都会越来越好的!”
花月点点头道:“公子也是!”
“要是未来您和殿下有了小虫仔,记得也给我抱抱,哈哈。”
“哈哈,没问题,没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