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殿门,陆明才发现费森从未离去,一直停留在殿门外。
他信步向前,笑道:“殿下听得可还满意?”
费森言简意赅:“我的本意,只是等你。”
“……哦?”
陆明那表情仿佛听到件了不得的大事,眨巴了两下眼睛,道:
“殿下等我做什么?”
费森面无表情盯着他那张因震惊而凑近的脸,沉默几秒才道:“陆明,以后大陆虫族的事,你不要再插手。”
一丝看不清的情绪从眼底闪过,陆明道:“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陆明长出了口气,好像在须臾间想通什么,“好吧好吧,那以后和圣约尔海无关的事,我不管就是啦,殿下。”
费森微微一怔,显然没料到陆明会应得这么干脆,更没料到下一秒陆明就牵起他一只手放在了唇边。
“你……”
“伊特还在宫外等我,知道殿下要赶往军部,就不用麻烦殿下送啦。”
陆明俯首在他指尖落下轻轻一吻,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道:
“回头见,殿下。”
“情况就是这样。”
陆明补充道:“按照这个方向, 殿下已经下令开始搜查嫌疑虫,应该不多时就能揪出凶手,您可以稍作放心了。”
谁料光脑对面华翰林每一根皱纹中都堆积着愁绪, 沉吟片刻,却道:
“多谢陆将军。不过此事我也会动用我的资源和力量搜寻可疑虫员, 在真正找出凶手之前,我是不会有片刻休息的。”
陆明知道他为子心切,不好多说,只道:“前辈务必保重身体, 这样才是长久之计……格尔恩阁下现在情况如何了?”
华翰林道:“还在昏睡, 好在状态稳定。”
“那就好。待他醒来,请前辈告知我一声。”
“这是当然。”
又说过几句,光脑链接断开, 陆明对着空空如也的光屏叹了口气, 看向前方宫门,大步朝前走去。
在这短短的路程里,一个已经疑惑他多时的问题再次浮现心头。
他拿出口袋里的东西,边走边蹙着眉头看起来——
身形瘦长、肤色冷白。
就这样一道模糊的背影, 一些关键的形容词, 让他感到既熟悉又陌生, 说不上来在哪里见过。
凶手究竟是谁?
“陆将军。”宫门两侧虫侍齐齐行礼。
“下午好。”
思绪繁重之际,陆明心不在焉向他们也问了声好, 跨过宫门,见伊特已经等候他多时,顺手就将照片放回了口袋里。
“伊特。”他强颜欢笑道。
“怎么了?”伊特大概是这世界上最见不得他情绪低落的鱼, 神色倏地染上焦急,“你们进宫那么久, 虫帝都跟你们说什么了?情况很不好吗?”
陆明点头,刚想回答,便瞥见了伊特身侧不远处一道身影——
此人一袭紫发十分夺目,腰间银铃作响,举手投足间尽是一种对世间万物的轻蔑和对生命的漠然,他光是站在那里,仿佛就已历尽千帆。
谁知,伊特顺着陆明目光看去,眸中瞬间多出几分憎恶——
能让他露出这种神情的人,实在是太少了。
哪怕陆明不见来人只见伊特面容,也能知道对方是谁。
“阿什努茨。”
陆明没有迎上前,只是开口唤道:“你总算是闭关结束了?”
数月前在那间药水店初见,为了知晓避水丸所在,陆明就答应过下一次上岸,便带他到母亲芙西斯的墓前一见。
谁知那日当他回去后不久,阿什努茨便发来讯息,因为闭关的需要,主动要求将此事往后安排。陆明答应了,这才拖到今日。
阿什努茨缓步走上前,微一躬身道:
“我闭关数日,今日临时破关,来得突然,还请陆明少将军多多谅解。”
分明是抱歉的语言,却让人听出不咸不淡的意思。
爱而不得,不惜毁了她,等到真正毁了她,又不惜伤害自己,弥补终将与他余生如影随形的痛苦与悔意。
陆明知道此鱼风轻云淡、矜贵幽冷的外表下,有着怎样极端疯狂的面孔,大部分时间里能保持这一副正常的外表,已经实属不易,便只道:
“在带你去烈士墓园之前,我还有事需要和伊特单独一说,你可以回避吗?”
阿什努茨盯着他,没有说话。
陆明道:“放心,绝不会把你丢在这里我们玩消失。既然我答应过你,就不会不履行我的诺言。”
阿什努茨这才微微一笑,“嗯”了一声,背过身,再次走向远处。
伊特紧盯那人的背影,眼中憎恶却没有半点消退的意思。
“伊特……伊特?”
陆明拉了拉他,终于让他将目光收回,“先不管阿什努茨,刚刚我们在……”
伊特却打断他:“你真的要带他去见夫人?”
陆明一怔,鲜少面对被伊特打断的情况,他捋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道:
“嗯。虽然我和你一样憎恨他曾经的恶行,但既然我答应过他,就一定要这么做。”
两人对视之间,伊特刚才被憎恨覆没的瞳孔这才恢复了些清明,沉默半晌,道:
“好吧。刚才虫宫内都发生了什么?”
见伊特恢复理智,陆明松了口气,介于越少人知道证人身份越安全的原则,将花月以证人一词代替,一五一十将其余所有得知到的信息告诉了伊特。
天空阴沉,看上去随时有雨倾落的架势。
三人却各有所思,一路沉默地走进了墓园。
抬眼望去,这里和人类的墓园大同小异,在一座望不到尽头的山坡上,屹立着无数为家国洒下热血的英魂——
阿什努茨有所不知,严格的来说,陆明还是第一次来到这里。
此前原主的父母莱恩与芙西斯在大战中身亡,原主也受到重伤。
听闻即便在一直昏睡不醒的情况下,原主也在莱恩与芙西斯下葬当天奇迹般醒来,拖着伤痕累累的身子,参加完了那场隆重悲戚的葬礼,然后再次晕死在墓园。
人人都说陆少将军回光返照,那时的原主,也却已强弩之末。
然而,只有陆明知道,在这万众对他的康复醒来惊呼喝彩之时,原主的灵魂早已不知所踪。
不由得悲从心起。
伊特在前方领路,他迈着沉重的步伐跟上,阿什努茨紧随其后。
不知为何,陆明却从阿什努茨的脚步声中感觉出了一丝激动与轻盈。
“就是前面了。”伊特声音冷冰冰的,不过显然不是冲着陆明,而是他身后的人,“你就在这里,不能再向前。”
阿什努茨身形一僵,抬起头,先是看了看陆明,又看着伊特,道:
“芙西斯的坟墓不在这里,我凭什么停下?”
“能让你走到这里你就应该感恩戴德,”
伊特冷然道:“你还好意思问凭什么?”
阿什努茨神情微动,想说点什么,伊特却全然不给他开口的机会,咆哮道:
“就凭你将他们的事拿到鱼众面前审判,就凭你把她逼到无路可走,就凭你害他们一家人受到唾骂,陆明从出生起就没有故乡可言,而你到最后还害死了她!”
一句比一句咬牙切齿,一句比一句歇斯底里,陆明从未见过伊特这番模样。
怔愣之余,他看见阿什努茨的脸也渐渐低了下去,脊背有好几次明显的抖动,像是在强制压抑着什么东西。
半晌,他才抬起脸,眼眶红了,面上却有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笑意。
他道:“伊特,我真后悔没在你还小的时候就杀了你。”
伊特眼睛都没眨一下:“现在反悔还来得及,你想试试吗?”
眼看着这氛围里的火药味越来越浓,陆明脑海中浮现的第一个想法就是——
伊特根本没有异能,也根本不会武打!
这种情况下,从小就作为芙西斯练武伙伴的阿什努茨,要了伊特的命简直是易如反掌,更遑提他现在正受了刺激,嘴上不论说的什么疯话在下一秒都有可能执行!
陆明几乎在一瞬间就猛地拉住了伊特,道:“伊特,不要……”
“你不要以为我不敢。”
阿什努茨危险地眯了眯眼睛,视线透过陆明肩头钉在伊特身上:“你那么忠于芙西斯,今日我把你的血涂在她墓前,亦是你的荣幸。”
“你敢!”
陆明忍无可忍,将伊特挡在身后:“阿什努茨,在这个地方,你猜一旦打起来,我会帮谁?——不论我帮谁,另一方都毫无胜算。你确定要打?”
听见这话,阿什努茨终于转动目光,将视线落在了他身上。意外的是,他这次没有说话。
这间隙,伊特试图拉开陆明从他身后出来,却被陆明猛地拽住了。
“陆明……”
“伊特,你也冷静一点。”陆明鲜少这么恼火,肃声道,“先不提你受伤怎么办,我母亲在这里沉睡,你忍心和他一起打扰了她的安宁吗?”
伊特嘴唇一张,也没再说话了。
就在这时,天空中响彻了一声雷鸣,短短几秒间,豆大的雨滴便淅淅沥沥落了下来。
“陆明……!”伊特反应迅速,一把把陆明拉到了一旁树下,正色道,“我去拿伞!”
还真是场及时雨,陆明立刻松了口气,点头道:“好。”
——大部分海洋族群化身来到大陆,形态一般都很稳定,也不会再害怕日光灼蚀,但有一种情况例外,那就是雨天。
一旦一只化形的海洋居民长时间暴露在雨中,效果等同于海水,容易变回海洋形态,且不受控制。而一旦变回海洋形态,事情就糟糕了,因为那意味着日光将立刻将其灼蚀,后果严重可置死亡。
这几日正值城中的旱季,这种情况是谁也不曾料到的。因此,伊特才会立刻往墓园入口处赶去,那里有服务区,且能在他变回人鱼形态前提供给他雨伞。
陆明望着伊特的背影远去,转而看向仍旧在雨里站着的阿什努茨身上,拍了拍一旁老树,语气松缓道:
“你也来避一下吧。”
谁知阿什努茨只是定定与他对视了几秒,随后拔腿就朝芙西斯之墓跑去,任由雨水将他遍体淋湿。
水花在脚底一朵朵绽开,银铃激烈碰撞却清脆的声音代替雷鸣,响彻天际。
陆明看着那不顾一切的背影,心中忽然百感交集。
半晌,他伸出手接了点雨,想到这雨落得其实也不是很大,撑到伊特回来前绰绰有余。
便也踏进了雨里。
漫山坟冢, 最显眼之处就是历代将军长眠之地。
莱恩与芙西斯的坟冢无疑是最新的两个,阿什努茨无需带领,便自己奔找到了他日夜所想之人。
“……眠儿。”
他先是愣愣伫立在芙西斯的墓碑前, 短短几秒却恍若世纪之久,随后眼泪夺眶而出, 扑通一声跪在了她的坟前。
清脆的银铃声在此刻显得格外刺耳,好像无时无刻不把他拉回现实,拉回曾经那些不堪而痴狂的过往。
而如今,心上人已入轮回, 等待他的大抵是阿鼻地狱, 这一次天人两隔,也许是今后生生世世的永不相见。
陆明跟随上前的时候,阿什努茨已连连嗑了许多次头, 嘴中一次次呢喃着“眠儿”, 喉头似有阵阵哽咽。
他不由得转目看向芙西斯的坟墓。
墓碑上,芙西斯的笑容年轻而貌美,仔细看却能捕捉到一种浸入灵魂的悲伤——
听过伊特说,这是芙西斯来到大陆后与丈夫莱恩拍下的第一张照片, 那时她正怀着他们的孩子, 刚从圣约尔海颠沛而来, 面容自然会有慈爱、疲惫与悲伤同时交杂的复杂情绪。
那些她在圣约尔海中成长的照片,占据了她一生中绝大部分的记录, 可是在此,她留给世人的却是来到大陆的第一幕。
圣约尔海伤她太深了。
“‘眠儿’是什么?”陆明道,“我母亲的乳名吗?”
阿什努茨磕头猛地停住, 动作在这一声问句中划上句号。
但他没有起身,只是转头, 神情冰冷地看着陆明道:“你不是在躲雨吗?”
陆明耸了耸肩,满脸无辜道:“我看见你跑了。你跑了,我当然要跟上来。”
阿什努茨没有说话,只是死死盯着他。
“放心。我不会不允许你见母亲。”陆明漫不经心道,“你现在都已经在这了,难道我还能把你拖走不成?”
虽然阿什努茨表面上没表现出来,但听完这句,他便把头转了回去,无疑是放心的表现。
他一边继续磕头,一边道:“嗯。是芙西斯的乳名。”
陆明点点头,也不再说什么。
谁知过了一阵,阿什努茨又突然道:“陆明,你能不能过去,离我远一点。”
陆明挑眉:“你想跟母亲说点悄悄话?”
“……嗯。”
“可以啊。”
陆明答完便走到了不远处的大道上。
这个位置,刚刚好,既可以看见阿什努茨在干什么,正常语调下,也不能听见对方说什么话。
陆明刚想比个“ok”的手势,谁知阿什努茨一直盯着他,看他这样还是不满意,做了个“向后转”的手势。
陆明一下了然,背过身去,不知为何突然有点想笑。
父母辈也曾年轻,他们还是毛头小子时的爱情故事,说不定比当代年轻人还轰轰烈烈。
绵绵细雨。
在这空闲的当儿,陆明抬头看看灰霭霭的天空,有点儿想自己的亲生父母。
也不知道他们在蓝星上都怎么样了。
不知不觉盯着天空发了很久的呆,头发被全部淋湿,他几乎忘却自己是人鱼遇雨可能随时化形的事,也完全忘却了身后的阿什努茨。
等到再次回过神来,他恍然意识到身后没有动静太久,已经显得有些异常,便立刻转过身去。
谁知阿什努茨的确是刚说完话,察觉到他的视线,也侧首看向他。
他看见,那张清瘦苍白的脸上,此时此刻竟有一种心满意足的笑意,让阿什努茨看上去温润稳定了不少。
陆明刚抬步向他走去,便听他说道:
“芙西斯临终前有一封信留给你,里面有很多她想对你说的话。伊特拿给你了吗?”
陆明神情一动:“什么信?”
“那看来是还没有交到你手上了。”
仿佛是意料之中,阿什努茨淡淡地道:“有空让他拿给你吧。”
陆明怔愣后点点头,忍不住道:“你也想看母亲说了什么吧?”
阿什努茨说得极轻极淡,眼底泛有一层薄薄的笑意:“那是芙西斯留给你的话,我为什么要看?更何况……”
陆明见他正式停下磕头作揖的动作,以为他双手放落就要起身,打算拉他一把,谁知顷刻间一块透明物体便出现在阿什努茨手上,泛着无比凌厉的光。
下一秒,刺向胸膛!
陆明双眼遽然瞪大,扑上前,试图从他手中夺过那块尖锐之物。
“你在干什么……!”
“……滚开!”
两人一并倒在地上几乎扭打起来,好在陆明一个眼疾手快,在阿什努茨第二次妄图刺破自己胸膛的一瞬,猛地一夺,站立起身。
玻璃瞬间划破手掌,鲜血汹涌而出,顺着手指蜿蜒至指尖,一串串跌落在地上。
陆明双眼微红,气喘吁吁地盯着地上的阿什努茨,怒喝道:“你刚才在干什么!?”
阿什努茨抬头盯着陆明,整个面部表情尚且处于一种空白的状态,紫发遮过半只眼睛,颇为狼狈。
半晌他才嗤笑一声,低头打算从地上爬起来。
就在这时,大道上传来伊特大喊——
“陆明!!!”
伊特飞快跑上前来,震惊看着陆明被鲜血浸透的手,道:“这是怎么回事!?”
陆明微微喘气,勉强一笑道:“我没事,就是……”
还没待他说完,伊特看着倒在地上的阿什努茨,好像忽然什么都捋顺了,一把将阿什努茨从地上捞了起来,怒吼道:
“你想死在夫人面前?你以为这样她就会原谅你!?”
“真是痴心妄想,做你的春秋大梦!”
伊特从未如此破口大骂过,如此怨毒,如此狂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