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如此。”
陆明微笑道:“谢谢你可以告诉我这些,格尔恩阁下。”
格尔恩嘴角微扬,道:“我只是没法说服自己骗你,阿明。”
“唔。”陆明又有些尴尬,摸了摸后脑勺,立即转移话题道,“这么说来,老掌门的思路真是非常清晰,可以在那么多复杂的脉络里摸清契机,但又为什么会在另一件事上那么果决武断呢?”
格尔恩“嗯?”了一声,道:“哪一件事?”
陆明道:“老掌门是现任军部副主任,阁下应该知道,我想说的是哪件。”
格尔恩眨了眨眼睛,没说话了。
“我知道是掌门亲自在于修的住所里搜出了凶器,”
陆明直戳了当道:
“但就这么果断地把他当作犯人丢到牢里去,会不会有些不妥?”
此时格尔恩恰好端起茶盏, 闻言动作一顿,滚烫茶水登时倾洒出来。
他轻哼一声,垂落目光, 只见雪白的手背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灼烧之感几乎渗骨。
在他愣神之际, 陆明连忙拿起旁边纸帕将热水擦去,手放在他烫红的皮肤上,轻声道:
“阁下怎么样?要不我现在……”
谁知没待他说完,格尔恩便抬起了眼帘——这没抬还好, 一抬简直让场面一发不可收拾。
这格尔恩阁下居然……
哭了!?
陆明盯着他发红的眼眶, 大脑随即当机,正支支吾吾手足无措的时候,格尔恩阁下红着眼睛微笑道“没事, 阿明”, 旋即转头朝殿门外传唤了一声。
两名虫侍立即破门而入,大声道:“公子请吩咐!”
格尔恩没有先吩咐他们做什么,而是再次回过头,盯着陆明。
此时此刻, 他的眼眶不仅褪去几分红了, 嘴角还尽量轻松地扬起。
陆明知道, 他这个笑容,特别勉强, 而且应该是面对自己时,才在这么勉强的情况下,也依旧要笑出来。
格尔恩道:“阿明, 抱歉,我先失礼离开一下, 重新换身衣服。”
陆明这才注意到他被茶水打湿的衣袖,想到刚才来时虫侍说的,便点点头道:“没事,格尔恩阁下,你去换吧,我等着就是了。”
格尔恩更加勉强加深笑容,随即在虫侍的陪同下离开了。
陆明望着他消失在拐角处的背影,目光一移,无意瞥见了刚才来时和他说话的那名虫侍,心下临时起意,让他进殿和自己聊聊。
没曾想,待那虫侍一走近,陆明才发现,这虫可谓是一脸愁容,快哭出来了。
“怎么了?”
陆明惊奇地问道,顺手拿了个新茶盏倒上水,推到他面前,“喝点水吧,舒缓一下心情。”
虫侍却立刻埋头俯身道:“不,不,公子,这是贵族公子们才可用的茶盏,我这种出身卑微的虫又怎么能……”
陆明一笑,道:“你们家公子那么温柔善良,既然能把你们从别的虫主手里捞回来,会在意你们的出身吗?”
虫侍一怔,想了想,嘴已先心一步道:“不会。”
“那不就行了?”
陆明笑着把茶盏递到他面前,道:“你家公子不会在意的。”
虫侍却吓得将头埋得更低。虫族贵贱有别的观念已经深深印入了他的脑海中,哪怕别人不强制他这么做,他也不允许自己这么做。
好半天的哆嗦后,他才再次开口,道:“实,实在是不可以,公子,主,主要是,我也不怎么渴。”
看着他那发干的嘴皮,耳边又传来虫侍这么一番话,陆明实在有些好笑,又有些心酸。但既然为了遵守规则,虫侍连这样的理由都编出来了,陆明也不好再多说什么,放下杯盏,道:
“好吧。那我请你坐坐,总可以了吧?”
于虫侍而言,陆明毕竟也是贵族,是兰彻斯特的一位贵客,命令也应遵从,便坐了下来。
陆明这才微笑道:“你别紧张,我就是无聊,想聊聊天罢了。”
虫侍道:“好的,我不紧张。公子想聊什么?”
陆明道:“你刚才为什么愁眉苦脸的?发生什么了吗?”
虫侍道:“正是因为刚才我家公子被烫伤了,公子。”
陆明微一怔愣,正想感慨这份主仆情谊实在真挚,也确实是格尔恩这样一位贵族的福报,就听虫侍忽然继续开口了。
“我家公子就是这样,从小到大不仅晕血,还对痛觉异常敏感,稍微碰到哪里了,都能哭上好半天。
也就因此,公子被掌门精心呵护,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一直如此……
好在还有掌门和大公子奔走前线,毕竟兰彻斯特家族作为一个军事世家,总要有虫出征作战的……”
陆明扶住下巴点头:“原来如此。那还挺好的,一家上下,有人主外,有人主内。”
“是啊,神明庇佑兰彻斯特。”说着,虫侍又无不哀伤地看向刚才格尔恩离开的地方,望眼欲穿,“刚才,是我见公子第一次受了那么严重的伤,却没哭一声,我真的好担心。”
此话一出,陆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眨了眨眼睛道:“等等,你的意思是说,格尔恩阁下不只是小时候受了伤才哭?”
好吧,问完陆明就在想,受伤就哭,其实是一件很率性、出于人本能的事情,非常正常,只不过随着个体长大被隐忍了而已,没什么好说的。
虫侍道:“是的,我家公子对痛觉太敏感了,特别特别特别怕痛。请公子理解。”
陆明笑道:“理解,理解!”
不仅理解,陆明还觉得自己来这一趟,对格尔恩简直有了一个颠覆性认知——这分明就是一个住在童话世界里,心地善良、热爱和平、爱打扮但有点容易哭鼻子的小公主嘛!
怪可爱的。
陆明拍了拍虫侍肩膀,道:“放心吧。要不是刚才没等我说完你家公子就出去了,我一定用人鱼族异能为他疗伤,瞬间就好的那种。要是待会儿你家公子回来,伤势还很严重,我再使用也不迟呀。”
“这……”
虫侍大睁着眼僵了一下,然后倏地起身对陆明连连鞠躬,道,“那就谢谢,谢谢公子了!”
陆明手疾眼快扶正他,道:“当然不谢,朋友嘛。”
就在这时,换上另一身华服的格尔恩回来了。他走进殿门,虫侍便没再坐着,起身行礼道:“公子。”
格尔恩“嗯”了一声,道:“出去等待吧。”
虫侍没有立刻离开,而是道:“公子的伤……”
格尔恩道:“不用担心,先出去吧。”
虫侍便合上殿门,出去了。
陆明也是在这段对话间捕捉到了格尔恩声音的变化——带着点鼻音,吐字不很清晰。
这也就印证着刚才虫侍的那番话,这一趟,格尔恩也许不止是去换了身行装,也是到了陆明看不见的地方,才好因为疼痛大哭一顿。
一想到这里,陆明就不自觉又想到哭鼻子的小公主,强行将画面从脑海中驱走后,关切道:“阁下的伤怎么样了?还很痛吗?”
格尔恩把手背露给他看,道:“已经没事了,涂了药膏。”
这种烫伤,涂上药膏灼烧感也不能快速消去。联想到格尔恩是个对疼痛格外敏感的虫,陆明道:“还是由我来使用异能吧,这样不受苦。”
格尔恩愣了愣,随即露出浅浅一笑,道:“谢谢你,阿明。”
“不用谢。”
疗伤完毕后,格尔恩眼眶微红与笑容的勉强都彻底消失。陆明这才放心,道:“感觉如何?”
格尔恩莞尔道:“感觉很好。”
“那我们继续刚才的话题?”
“……没问题。”
陆明道:“有关于修被捕入狱一事,疑点重重,也有诸多逻辑不通的地方。
坦白说,格尔恩阁下,这一趟来,我不仅是为相亲一事,也是为了和你了解于修入狱的更多详情。掌门既然将很多事情看得如此明白,那么应当不会做出这样草率的举动,对吗?”
格尔恩却沉默了两秒,望着陆明的眼神轻微烁动,道:
“正是因为母亲将这些事情看得格外明白,他才会选择将于修暂时关押入狱。我这样说,你能明白吗?阿明。”
闻言,陆明眉头皱起,真诚道:“我不明白。”
“前些日子,不断有军部干部离奇死亡,引起不小群众恐慌。
如今与克姆德星人的决战日期越来越近,整个虫星气氛也越来越凝重,每一个民众都有与克姆德星人拼尽一切的决心。
而就在此时,从一个克姆德虫的居所里搜出全虫星唯一一把凶器,换作是你,你是众目睽睽下的决策者,你会怎么做?”
“——当然是先关进去再说。”
格尔恩道:“民众的冲动武断不假,某些大臣的别有用心也固然存在,但是,阿明,为了避免有心之人在此时利用舆论节外生枝,分离内部,先将于修关入大牢,就是最佳的解法。”
格尔恩这番话,陆明是越听心情越沉重,好半晌才道:
“……我知道了。那于修呢?不论他的生死,必须要他为此牺牲?”
就在这时,一道粗粝沙哑的声音从殿门传来——
“将军若是不想让他死,大可以抓出另一个嫌疑虫服众。”
陆明眉头一动,迎声看去,只见一个穿着皮衣盔甲的高大军雌信步而来。从面部纵生的皱纹与一道长长疤痕来看,此人上了年纪,且德高望重。
“母亲?”
一听格尔恩这么喊,陆明便更加确定了,这就是当今圣约尔帝国的军部副主任,兰彻斯特家族掌门虫——华翰林阁下。
“原来是华翰林前辈,久仰。”陆明立刻起身,行了个礼。
“将军客气了。”华翰林哈哈笑道,“你是年纪比我小,但能力不见得比我差,毕竟,你是莱恩与芙西斯的孩子。”
听见这样一番提及自己父母的话语,陆明心中一暖,道:“前辈谬赞了,我需要向前辈学习的地方还有很多。”
华翰林倒也不谦虚,点了下他额心,道:“你要学习的,确实还有很多——”
“比如,圆滑。”
陆明一愣, 看着对方眼睛没说什么。
华翰林显然是想将话题引回到于修身上,然而说完这话,却见他忽然想起什么, 拿出了一只闪着细光的金雕。
——是切蒂梵思鸟。陆明认得这种鸟。
在虫族刻入DNA的恐惧中,即便强大如现在——整个圣约尔星由虫族统领、他们依旧对鸟类有极强恐惧的情况下, 虫们依旧对这种鸟保持敬仰与爱戴。
这种鸟身形小巧,以草叶浆果为食,除此之外,则每日唱着轻松自由的歌, 穿行过整片绿如汪洋的森林。
因此, 切蒂梵思鸟又被认作是自由与和平的代表。
华翰林手上这只金制精巧的小切蒂梵思鸟,金喙张开,面容生动, 似乎正在高歌, 双翅刚刚轻盈展开,每一根羽毛都似乎沐浴在清风里,一只小脚踩在地上,一只小脚朝天抬起, 既有切蒂梵思鸟本身的神性, 又有那份为众生所羡慕的灵动与轻巧, 美不胜收。
然而,就是在这样精美绝伦的结构里, 其多个连接处却看上去不堪一击,十分容易折损破裂。
华翰林将它放在格尔恩手中,道:“这次军部调训不知为期又是多久, 你哥哥临走前要我给你带回来的,我先给你, 怕忘了。”
格尔恩立刻双眼放光双手接过,道:“谢谢母亲。”
光看这反应,陆明就已经知道,兰彻斯特的这一家三口关系有多么融洽亲昵了。
“谢我做什么,这是你哥哥做的,我只是负责帮忙带回来而已。”
看着格尔恩将金雕捧在手心翻来覆去喜欢的模样,华翰林也许自己都没意识到,面上浮出了微笑:
“你哥哥在战场上打打杀杀惯了,做这种精致小巧的东西,反而手笨。听说这只金雕从学习到雕成,他花了半年时间,刚刚临走前才把尾巴的毛雕好。”
格尔恩目不转睛盯着切蒂梵思金鸟,无不欣喜道:“我还以为哥哥忘了。”
华翰林道:“除了战争和军部紧急调训外,每一次生日他都陪你过,怎么会忘呢?
这次也是,如果不是军部又一次紧急调训,这么突然,不仅这金雕他会亲手交给你,下周你的生日他也一定会陪你过。”
格尔恩没有说话,只将切蒂梵思金鸟攥紧。
也就是这时陆明才注意到,格尔恩殿内不论是纱帐、金桌,还是茶盏、花瓶,上面的图案纹饰,居然都与切蒂梵思鸟有关。
“陆将军在看什么?”华翰林问道。
陆明“哦”了一声,漫不经心道:“没什么,前辈。刚才听你们这么一说,我才发现这周围的切蒂梵思鸟无处不在。”
“哈哈哈哈……是啊,”华翰林笑得有些无奈,“若这世上的切蒂梵思鸟当真是无处不在,就太好了。”
陆明愣了一下:“前辈的意思是?”
华翰林摇摇头道:“没什么,先不说这个了。我们继续刚才的话题?”
陆明道:“好。”
“圆滑是一种必要的处世手段,我必须这么说。”
华翰林很自然地开始道:“但大部分时间,我不屑于或者很少采用这种方式。不信,去现在的大堂上看看,他们比我圆滑得多了。
兰彻斯特能有今天这个位置,得益于世世代代守护虫帝、国家的战功战绩,我能稍微真性情一点,也得益于此。”
顿了顿,华翰林道:“但即便我可以稍微游离在圆滑之外,这次的事情,我也必须请于修进去坐坐。”
陆明神情一动,道:“为什么?”
“我的一切行为准则以皇室为主。”
华翰林对上他的眼睛道:“陆将军,如果这次的事情没有牵扯到三皇子,也没有面对现世百姓那么多双眼睛,我一定不会为难于修,可问题就在于,牵扯到了。
于修如果没有被暂时关入大牢,那么群众的恐慌与愤怒,将瞬间倾洒到三皇子乃至整个皇族身上。到那时,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内乱大起,圣约尔拿什么与外面的力量抗衡?”
陆明皱眉听完这席话,没有做出回答。
华翰林便又道:“当然,我华翰林这么做,也有一份私心。陆将军对当今政局有了解,可知道这私心是什么?”
陆明摇了摇头:“不知道。前辈请说。”
“你重伤一次直接归了海,连格尔恩都不记得了,想必也不记得我兰彻斯特的一大弱点。”
华翰林神色肃穆道:“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只要是生于我兰彻斯特家族的雄虫,都会在成年前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夭折。”
此话一出,陆明心下猛地一颤,难以置信,便听华翰林接着道:“也许是一种基因的病症,也许是受到了某种诅咒,总而言之,在这个雄虫说了算的世界,整个兰彻斯特随时都岌岌可危。”
“你的意思是说……”
“当今皇室有两大贵族为陛下的左膀右臂,其一是兰彻斯特,另一个,你猜是谁?”
实际上这是个不需要猜的问题。
哪怕陆明对大陆虫族的政局不如何清晰,也能脱口而出:“弗利兰克。”
“不错。”
华翰林点点头道:“弗利兰科的老掌门近年来身体一日不如一日,自去年开始甚至没再出过门,阴谋论些,我们都不知道老掌门是否还在。也就因此,真正掌事的变成了埃德蒙——那家伙,做事心狠手辣,不达目的不罢休,是个值得多加留意的角色。”
顿了顿,华翰林与陆明对视,道:“他之前在海里的那个弟弟,以及后来的闹剧,我都有所耳闻。不出意料的话,那孩子背后的推动者,就是埃德蒙。你知道那家伙有多么难搞。”
陆明点了点头。
“历史上,没有一个帝王的左臂右膀是不暗中打架的。”
华翰林深深吸了口气:“所以呢——朝堂上面的一些事,我们必须得尽量做得让虫心服口服,否则就会被趁虚而入。就比如这次,哪怕不是我下令把于修抓进去,也会有别人把他抓进去,到那时,情况反而会更棘手。”
陆明眸底暗了暗:“您是说埃德蒙?”
华翰林颔首:“正是如此。朝堂上的埃德蒙,惯是个会借题发挥的好手。这次的事情要是我没做绝,他一定会把这事放到陛下跟前闹,并提出将一部分虫狱的事权交给他,到那时,面对群众的不满和舆论,又因与自己的孩子有关,陛下将别无他路,只能妥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