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明沉吟不语，若有所思。
也就在这时华翰林忽然意识到什么，语调微变道：“不过话说回来，最近那家人倒是静得出奇，这次的事情闹这么大，他们连进言都没有几句，也不知道憋着的话都去了哪儿……
不说这个了。总而言之，于修的事情，你不要过于担心，目前为止也就是舆论汹涌，还没虫有那个熊心豹子胆，在陛下的眼皮子底下把于修弄死。”
听到这，陆明脑海中不禁浮现出于修头破血流倚倒在墙角的画面，愁容不解道：
“可是前辈，这一次我在狱中看见于修的时候，状况已经十分不乐观了。”
闻言，华翰林难得沉默了一阵，这才道：“……我会加强监察的。”
他把手放在陆明肩膀上，眼眸中似乎永远凝结着智慧的亮光，稳声道：“前段时间军事演练区域以及边防区都不很太平，不断有士兵在荒漠里失踪，我和格尔恩他哥哥为此跑到前线耗了不少心力，目前还是没什么进展。
不过我们有理由怀疑，兹默那支侵略势力，可能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在荒漠里组建了秘密基地，所以才不断有士兵失踪……”
“我的意思是，这事应该马上会得到解决。我家大公子刚刚出发，这事就在解决的边缘，而我在城中稍作停留，也就有更多的心力放在于修的事上，你就放心吧。”
“那就多谢前辈了。”
陆明行礼道谢，随后又不由得问道：“前辈刚才说不断有士兵失踪，究竟是什么情况？”
这次，没待华翰林开口，格尔恩便说话了。
他道：“这是一则军部机密消息，除了我们家族以及几位高级军部干部，再无人知晓。但阿明，我认为你作为当世海洋族群的新领军人，可以稍作了解。”
说罢，格尔恩便打开光脑，蓝色屏光照在他的脸上，格外肃穆。直到陆明手腕的光脑传来信息接收音，陆明才明白他想做什么，也真切感受到——他和格尔恩从前确实认识，否则怎么会拥有彼此的联系方式呢？
不过目前不是想这个的时候，陆明连忙打开光脑读取了光屏上的信息，终于明白了前线究竟发生了什么。
然而，他对此抱有不同的看法。
“也许不是侵略势力，而是内鬼作祟。”
陆明莫名联想到干部接连死亡一事，如此道。
华翰林眯了眯眼睛：“此话怎讲？”
陆明道：“我建议前辈再对荒漠做一次地毯式搜索，如果再一无所获的话，就真的有必要考虑一下在内部抓人了——论时间与可能性，兹默他们要想在圣约尔建立一个秘密基地，几乎都是不可能完成的。联想到这半年来干部不断出事的事情，只要可以搅乱内部，间谍都是能做的。”
思忖半晌，华翰林无不赞许，道：“陆将军说得没错。”
陆明“嗯”了一声，微笑道：“比如……”
然而就在这时，殿门突然被推开，一名虫侍扑通跪在地上大喊：
“掌门，二公子，不好了！”
“什么？”
“刚才，刚才因为飞行事故，大公子他……出事了……”
华翰林, 陆明等一行人赶到时，殿内已是一片啜泣。
兰彻斯特家族大公子，凯南, 骁勇善战，少年英雄。
虽然至今为止尚未立下太大战功, 不像陆明那般少如龙虎，但介于上一轮大战中与各位大将军打的配合战中表现十分出彩——
毫无疑问他是正在冉冉升起的一颗新星，前途似锦，未来将继承华翰林大将军的衣钵, 拥有着无限可能。
因此, 面对又一圣约尔星后备力量的陨落，殿内众虫即便是嚎啕大哭也不为过。
这种哀悼的氛围让陆明不由得心紧，不禁侧头看了眼华翰林和格尔恩的反应, 没曾想, 两人除了刚才得知消息痛苦一场后的红眼眶外，竟不为这幅场面所动。
陆明不由愣了愣。
然而就在这时，他用余光瞥见一道气定神闲的身影——
只见埃德蒙一身华丽装束，正无比闲情雅致地品尝着桌上的皇室佳茗, 在这一片黯然悲伤间, 模样好不可悠闲。
陆明咬了咬后槽牙, 移开目光，见华翰林格尔恩二人大步朝高台走去, 背影无比坚定，却凄然。
他眸光微动，心情也无比沉重, 紧随二人走向高台。
“陛下。”
华翰林和格尔恩请示道，状态还算稳定。
虫帝目光中带着悲悯与抚慰, 道：“不必行礼了，快坐吧。”
陆明见此，也朝高台上的虫帝行礼道：“陛下。”
虫帝闻声看来，微笑点头道：“阿明。”
这一下点头与呼唤，其实可以读出两个意思。一是在自己的统治下，又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他作为虫帝，无论如何都是有愧于心的;二是陆明行踪的暴露。
此次陆明回到大陆是秘密行动，原本为了相亲不被发现，后来则是由于探监于修不被发现，而眼下，不曾想，陆明竟还是因这样的事暴露了行踪——
兰彻斯特家族大公子故去，事发突然，他又不可能置华翰林格尔恩两人不顾，这才来到众虫跟前。
所以，虫帝还对他感到歉意。
眼下最好的存在是没有存在感，陆明深知这点，便只又朝虫帝行了一礼，立在高台一侧，没再说话。
虫帝收回目光，这才见华翰林与格尔恩还立在台前，正要疑惑，便听华翰林道：
“陛下，此次事发突然，又得知第一现场已被带回，您下令急会，我便……”
“我知道。”虫帝摆摆手道，“格尔恩来急会是合情合理的，你们安心落座吧。”
华翰林格尔恩二人这才坐下。
就在这时，殿内所有虫的手腕光脑都烁动起来，显然是接收到了什么消息。
陆明抬手一看，只见是几张图片——
画面里，浓烟滚滚，尘土飞扬，狂燎的火焰似乎刚才才被浇灭，唯有几颗火星在苟延残喘，烁动着微弱的光亮。
就在这样沉寂而压抑的场面里，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具已经散架的飞行器遗骸，操作室的灯光不再闪烁，灰扑扑的，湮没了从前在空中翱翔的神彩与光辉。
一时之间，大殿内安静异常，直到有一个虫哭了出来，第二个，第三个……
陆明蹙眉抬眼看去，只见已经强行克制情绪许久的格尔恩再也忍不住，一遍遍来回翻看光屏上的照片，泪水夺眶而出。
就连已入中年的华翰林此时眼睛也紧盯光屏，眼眶泛了红。
高台上的虫帝也不好受，但他作为一国之主，从不可以失态面对大众。
于是，在这悲戚的氛围里，虫帝第一个抬起了头，肃声道：
“这是我命人从现场发回的照片。这是一支即将赶往演练区进行任务的精英队伍，他们临危受命，断而敢行，是所有圣约尔子民最忠实、最坚强的后盾，如今意外受难，我们向他们的英灵示以最高的敬意。”
众虫臣或悲愤或呜咽，但无一不高声道：“我们向众英灵示以最高的敬意！”
虫帝面色肃穆道：“今日我为何将诸位传唤而来，进行急会，想必诸位心中都有所答案——近半年来，我军部干部将领接连遇害，在圣约尔境内引起不小恐慌。
此事，我本想加大力度私下彻查，没曾想今日事故再起，身担大任的凯南又出现飞行事故，除非真的是飞行意外，否则，我想告诉众臣，当送诸士兵出行任务、上场作战的飞行器尚且可以被人动手脚，胜仗又从何谈起！？”
“务必从今日起团结起来，查出身在我们内部的间谍！若有相关事务传落，必以此事为首要，众臣可明白？”
“遵命，陛下。”众臣纷纷应和。
就在这时，一道清冷颀长的身影从殿门而入，风尘仆仆，一路阔步直行到虫帝面前，微微躬身道：
“父王。”
只见费森今日和往常一般，身着常规作战服，一袭银发束起，唯一不同的是，那双皮靴沾满了烟尘，似乎刚从什么地方奔波而来。
陆明正看得出神，却无意和另一道充满觊觎意味的视线对上了。他微微一哂，虚起双眸，狭长的线条充满对峙和警示意味——
埃德蒙端起茶水又喝了一口，亦回以一哂，就是没把视线从费森身上移开。
直到费森冰冷的声音在整个大殿响起——
“现场勘察完毕，我已将第一现场悉数带回。”
费森幽蓝色眼底涌动着不知名色采，道：“至此，我有两件事要禀报。”
虫帝立即道：“森儿，你说。”
“第一件事。”费森道，“尽管飞行器表面彻底损坏，仍有一处疑点，诸位刚才收到的最后一张图片可见——”
“仪器检测显示，这里一处烧毁的灰烬成分明显不同，是老式飞行器常用的制造材料之一，现已完全淘汰。这也就是说，这里的构件根本不属于这架机身，而是被虫为替换了——换句话说，确实有虫对这架飞行器动了手脚。”
顿了顿，费森继续道：“此外，这里是整个飞行器唯一可替换、但一旦替换不匹配，且可正常启动，但飞行半虫时之内必定坠毁的部位，唯一。”
话说到这里，在场众虫都已经明白了——
这个对飞行器做出手脚的虫，必定是军事内部设计人员。
因为，除了华翰林、费森，以及半年来遇害的几名高级干部以外，只有军部高层设计人员才知晓这架飞行战机的致命弱点了。
“第二件。”
费森在一片死寂中继续道：“我的部员进行紧急比对后，发现二十九日前佩布达副主任遇害时，凯南正好就在现场附近。”
也就是说，这场事故非但不是意外，还与半年来一系列事件有联系。
答案已经很明确了，是一人，或一队人所为。
——间谍！
这时，已经有大臣在现场窃窃私语起来。
“□□，是人祸啊！”
“是的，我记起来了，凯南当晚确实在佩布达阁下遇难现场附近……会不会是他看见了什么？”
“我知道！那次事件后，凯南因演练区需要匆匆走了，这次本来听说要觐见陛下的，可又遇到紧急任务，他就在城中歇脚了不到半天，就坐上这架飞行器走了……我问过，这事他既不愿让我转告陛下，也不愿用光脑传输，生怕消息泄露，非要亲自跟陛下说！”
“凯南阁下莫非不会真的知道了什么，被杀虫封口了吧？”
听到这里，陆明像脑袋被谁猛地敲了一下，倏地睁大眼睛抬眸，道：
“所以，间谍并不是于修！”
他这一声几乎算得是深思熟虑后的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声音之大，一时间将所有虫的目光都牵引了过来。
然而面对这个说法，率先反应过来的虫臣都不以为然。
“陆将军，此话怎讲？”
“原来是陆少将军，此次您回到大陆，在下有失远迎。不过这件事情您想得过于简单了。不是说近日于修被关在狱中无法对飞行器做此事就排除他的嫌疑——他大可以派虫去做这件事，借刀杀人，您说是不是？”
连一直喝茶仿佛就是为了这一杯下午茶而来的埃德蒙都忍不住了，笑起来。
他这一笑，在众多讨论的声音中倒显得突兀，很快便吸引了虫帝的注意。他顺势便站起了来，走过场地向虫帝行了个礼，含笑道：
“陛下，有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虫帝微微皱眉，但也道：“你说。”
埃德蒙道：“既然凶手对这飞行器设计十分熟悉，那么曾经从事圣约尔军事设计的三殿下——亚瑟，是不是也应该纳入重点考察范围呢？”
这一言，犹如惊天□□，炸出了在场又一水花。
“是啊，于修既是三殿下的恋人，三殿下自然可以将这些告诉于修，于修也就懂得如何暗箱操作了！”
“不，我信三殿下不是那样的虫……”
“陆将军，您看，这件事无论怎么看，都和他于修脱不开干系。”
一片混乱中，埃德蒙得意地笑而不语，费森脸色也不太好，目光发沉地盯着陆明。
“放肆！”
尽管知道这埃德蒙针对的最终不是皇室而是陆明，虫帝依然怒气上涌，道：“难道你的意思是，我皇儿也在其中推波助澜，干出危及整个圣约尔的事！？”
“陛下言重，我绝不敢有此意。”埃德蒙埋头行礼，让人看不清他的神情，道，“我只是实事求是，提出疑问罢了。”
这家伙惯是懂得如何不声不响捅刀子的。
坐在其中一直一言不发的大皇子艾利克斯眼见父皇被这不怀好意的蛇狼激起，终于沉稳出声道：“事到如今，埃德蒙阁下，这也只是你的一面说辞而已。”
埃德蒙头也不抬地道：“艾利克斯殿下，你的说法，不也是一面说辞？”
说完这句，大殿内已是死一般的寂静，两人无声对峙。
而面对此景，陆明只朗声问了埃德蒙一句话：
“如果凯南阁下当真知道实情，于修为何还要动手杀死唯一的证人，让自己不清不白？”
埃德蒙闻言身形一滞，抬眸，与陆明对视。
那瞳孔里分明是要与他对峙到死的狭光。
急会宣告结束, 除去虫帝安排的任务需要相互沟通外，众虫都接连离开。
就在这时，随着一声惊呼, 虫群中一个方向吸引了所有虫的注意——只见华翰林老将军身旁那位年轻的亚雌阁下，竟因过度伤心晕了过去。
“格……格尔恩阁下！”
“虫神呐, 真是祸不单行！格尔恩阁下怎么又晕倒了！”
“快叫虫医！”
这会儿，虫帝已经不在殿中，处理政务去了。
陆明倒吸一口凉气，本想冲上前看看情况究竟如何, 谁知众虫密密麻麻就像铸成了一圈圈围墙似地, 密不透风，根本没有给他上前查看的机会。
他只能在虫群外不断张望，叉着腰踱步。
好在没一会儿就有虫医检查完格尔恩的身体情况, 并宣告道：
“大家放心, 这位阁下没有什么大碍，只是一时情绪太激动造成短暂昏迷，只需抬回兰彻斯特府中静养休息即可。”
听见这句，不光是陆明, 所有在场的虫都松了一口气, 纷纷安慰华翰林几句, 离开了。
陆明在一旁看见，华翰林始终一言不发, 脸色实在不好看——
从今日短暂的相处来看，华翰林其实是个比较随和豁达的虫，能长久地表现出这种状态, 可见凯南阁下去世对他的打击之大。
眼看虫走得差不多了，陆明便立即走到他身侧道：“前辈, 节哀顺变。您和格尔恩阁下回去后也千万好好休息一阵，不要太过伤心了……
对了，刚才我本想为格尔恩阁下用人鱼族的传统异能治疗，没挤进来。虽然现在虫医已经看过了，但我还是想看看，万一……”
“不必了。”华翰林的声音无比沙哑。
陆明一怔，两人脸颊这么再次相对无非就是几个时辰的事，那张面庞却已瞬间衰老了好几个年岁。他不由得悲从心起。
华翰林接着道：
“我带格尔恩回去。陆将军，你也好生保重身体。”
很短的一句话，却感觉对方已经用尽几乎所有力气。陆明想做什么却无可奈何，作为一个局外人，他插手不了什么，只道：
“唯一不留下痕迹的方法就是不做。我不相信揪不出这个幕后凶手——前辈放心，此事我也会暗中调查，一旦获得什么线索，就立刻与您联系。”
华翰林惨淡地弯了弯嘴角，手搭了搭他肩膀，说过“多谢陆将军”，便转身朝殿门方向离开了。
陆明望着那道逆光却再不刚毅的背影，望着被抬走的担架上、格尔恩即便昏迷也紧攥在手心的金色切蒂梵思鸟，莫名心酸，移开目光。
谁知这一移，便对上了另一道似乎已经停驻许久的视线。
悲戚如冰，如被春风瞬间抚过，陆明顷刻感觉到刚才流失的力量开始回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