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明坦然道:“对啊,我喜欢你。”
费森还想说什么,陆明声调却低了好几个度,不正经、玩味统统消散。他很认真地再次重复道:“我喜欢你。这些既然都是你的人,他们看了也不敢说什么,不是吗?”
费森没有回答。
好半晌,费森才终于推开他,很自然地道:“拥别礼行完了,走吧。”
陆明朝他咧嘴一笑,歪歪头挥手道:“殿下再见。”
就此看着飞行器消失在目光尽头。
见殿下一行人消失的一瞬间,陆明彻底松了口气,扶着伊特肩膀道:“天呐,伊特,我直接汗流浃背……幸好你最后反应过来了,没有给殿下说,否则殿下肯定得误会了!”
伊特摸摸后脑勺:“我的错,是我没反应过来。那我们现在还去兰彻斯特家族相亲吗?”
“去,当然得去,我答应过祖母。”
陆明望向兰彻斯特家族的方向,叹息道:“再说,只有相了这个亲,避水丸普及化的事,祖母才更可能依着我。”
“来了啊?”
亚瑟满脸憔悴, 衣衫不整,抬头看了眼陆明,拍拍身侧没有被杂物覆盖的空地, 只带着浓重鼻音吐出一个字:
“坐。”
陆明愣了愣。
除了亚瑟身旁那块空地,宫殿内确已没有可以落脚的地方。不过他也没有介意, 上前就一屁股坐下,手放在亚瑟后背,道:
“亚瑟,没事吧?”
亚瑟没有回答, 反而腰一弯, 支出上半身,开始从混乱的酒瓶堆里摸了起来。
由于力道令人眩晕,章法紊乱, 陆明起初以为他只是酒醉了, 漫无目的地想随意摸个东西起来。
谁知亚瑟手中却多了沓厚厚的资料。
“这些都是圣约尔海目前所有景区的设计规划。”亚瑟把一沓资料啪地按进陆明手里,下一秒就又拿过酒瓶喝起来,“你收好拿回去吧。”
陆明怔怔低头看了眼资料,很有分量, 不由皱眉道:
“殿下不是才回到大陆上不久么?怎么这些资料都已经全部……”
“你们在海里走过了解的地方, 费森都和我实时共享了消息, 所以从你们开始的那一刻,我就已经开始设计了。”亚瑟道。
陆明这才点点头:“原来如此。”
“你们杀的那个鱼我也看到了。”亚瑟似乎笑了一下, 道,“他有没有说另外的间谍都有什么特征?”
既然费森和他实时共享了消息,想必他心里是门儿清的——蒙萨没有说过一句话能帮于修洗清冤屈。
他这么问, 只是想陆明帮他死了这条心罢了。
陆明也便轻声道:“没有。”
这时,殿门被敲响, 亚瑟说了句“进来”,旋即摇摇晃晃起身。
陆明看他走起路来实在不稳,立刻也站起来,把人扶着。
亚瑟朝高台一扬下巴,道:“走吧,我们坐那儿去。”
陆明“嗯”了一声,和亚瑟一并踩着各式各样的杂物抵达高台,对面而坐。
也就在这时,刚刚敲门的虫侍也把东西送到陆明面前,微微倾身后离开。
陆明看着面前的玉碗,道:“这是……”
亚瑟却仿佛在另一个次元,慢慢悠悠道:“我问过你那个侍卫了。”
陆明一愣。
尽管还不知道他问过什么,以及摆在自己面前的这是什么,陆明立即反应过来他在说谁,并下意识反驳道:“亚瑟,他不是我的侍卫。”
谁知亚瑟仿佛没有听到,仰头又喝了口酒,道:“他说你喜欢海带鱼籽粥,我就派厨子专门学了。”
陆明这才知晓玉碗里装的是什么东西,眨了眨眼睛。
和圣约尔海里的看起来可真是不一样。话虽如此,全是亚瑟以及主厨的一番心意,也终于不是虫籽,他感激不尽,道:“你真是有心了。”
亚瑟道:“尝尝吧。”
陆明闻言喝了一口,感到惊喜。
没想到这粥从外表上看,和圣约尔海里的没什么关系,可这味道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然而还没待他夸赞出口,亚瑟再一次开口了。他道:“你家侍卫刚才看我的眼神有点儿怪。”
陆明额角不自觉动了动。
从侍卫到粥,又从粥到侍卫……亚瑟不愧是喝醉了,思维是十足的跳脱。
从话语内容上说,陆明也感到很无奈——饶是当今三皇子几天不见就成了这副模样,放在谁的面前,任谁见了,恐怕眼神都会有点异样,这实在不怪伊特。
他只能叹息着将亚瑟放在桌上的酒瓶挪远了些,道:“亚瑟,少喝点。”
亚瑟倒面不改色,撅了撅嘴,又从不知什么地方掏出一瓶酒来,咕咚咕咚喝了几口。
陆明:“……”
着实像个违抗命令还要和家长怄气的孩子。
“粥的味道怎么样?”亚瑟却浑然无事,擦擦嘴接着说。
陆明微笑道:“嗯,好喝。”
他说完这句“好喝”,亚瑟试图扬起嘴角回以一个微笑,但始终像是强颜欢笑,太困难了,浮现在亚瑟脸上的最终是加深的疲惫。
他直直盯了陆明半晌,几乎不眨眼睛,道:“曾经,你很喜欢玉浆虫籽羹,对吧?”
陆明没料到他会问这个问题,发懵地道:“对。怎么了?”
这次的沉默比刚才还绵久。
就在陆明快要忍不住再问问的时候,亚瑟突然垂下眼帘,道:
“于修也喜欢。”
陆明滞住了。
尽管没有看见亚瑟的眼瞳,陆明也知道,此时此刻,那双眼睛正被泪水浸满,眼眶实在红得不像话。亚瑟深深吐了口浊气,道:
“他的口味和我们一样。日常起居,生活习惯,也都和我们一样……他从小就没有表现出过一丝一毫对圣约尔的不适应甚至是抵抗,对每一个圣约尔的居民都保持友好,现在,所有虫都指控他是间谍,怎么会?他怎么会?”
见亚瑟这么一说,陆明倒是先松了口气。
他这一趟本就不是冲着设计资料来的,而是看看亚瑟的状况。如今亚瑟既然开口和他谈这事了,证明他也可以插手试着解决。
他拍拍亚瑟肩膀,稳声道:“亚瑟,你先不要伤心。据我所知,于修每天几乎大部分时间都和你待在一起,对吧?”
“嗯。”
“那按理来说,他就是没有作案时间的。”
“可惜。”亚瑟空洞的目光落在酒瓶内晃动的液体上,道,“所有把他送进大牢的虫都知道他没有作案时间。”
陆明神情一动,不可理喻道:“……那怎么会?”
“抵抗侵略势力的民众眼里容不得一点沙子,一点就燃,宫中号 梦白 推文台凝结成一把扎人不需要说法的刀子。”
亚瑟淡淡地说,“尤其是对于修这种与他们血脉不一的敌军后代。与其看他做了什么,人们更愿意相信他的出身,相信他们自己愿意看到的。”
“他们早就对敌军之子可以在皇宫内享受优待怀有不满了,准确点说,当年他们在战场上发现这个血泊中的孩子,就一心想把他掐死——不论这个孩子长大后,对圣约尔的教育事业做出了多大贡献,他们都视而不见。”
顿了顿,亚瑟似乎带着几分嘲讽笑道:“理由就是没有理由。”
“即使没有作案时间,一把凭空出现的刀也能让他入狱,借题发挥就是这么简单。”
陆明道:“既然如此,那不是谁诬陷他都无懈可击?谁都可以到他头上踩一脚?”
“这么多年,那些人一直在等这样一个时机。把原本可以挽回的事情直接上升到国家层面,用舆论压力来取得压倒性胜利,于修就成了铸造他们至高信仰的铁石,融化,冷却,尸体缝合拼接,做他们的帆之桨。”
亚瑟哈哈大笑起来,眼眶都泛起眼泪:“不就是这么想的吗?”
不知为何,陆明听了他这一番话,实在有些喘不上气来,好半天才平复好心中那种翻滚汹涌的刺痛感,安慰道:“没关系,亚瑟。至少目前为止,他们没有办法。”
缺少完整证据链,他们没有办法给于修定罪,不能真的拿他怎么样。
亚瑟却直视陆明的眼睛,道:“可目前为止,我们也没有办法。”
陆明彻底怔住了。
没待他反应过来,亚瑟便醉得彻底,哈哈一笑,倒头躺了下去。
殿门此时被推开,陆明正苦恼如何是好,扭头看见来人,眸光倏地亮了几个度。
“……娘娘!”
“小明。”
虫后展颜一笑,快步上前将陆明揽住,上上下下好生看了一番,道:“多日不见,又长高啦。”
陆明一愣,哈哈爽朗道:“娘娘的错觉而已。我都成年多久了,怎么还会长高?”
“唉,是,是。”虫后伸出手指刮了下他鼻尖,笑道,“你们呀,都长大了。可是怎么办呢?在我这里,看着你们,还真真都是孩子样,永远都是孩子样。”
尽管虫后已经尽量眉眼弯弯露出笑意了,陆明还是从那眼尾的笑纹和拉扯的嘴角感受到了一股深深的疲倦与憔悴。
想来,于修入狱的这段日子里,一面面对举国上下审判的目光,一面面对自己伤心痛苦的孩子,作为一国之雌的虫后,必定耗心耗力。
虫帝更不用说,这次虽说陆明是低调回到陆上,但和兰彻斯特家相亲的事虫帝还是知道的,也只是派了虫来接,并未亲见,可见国务之忙碌。
陆明心有预感虫后是特意来找自己,开门见山道:“娘娘赶在我离开之前找到我,是和亚瑟于修他们有关吗?”
谈到“亚瑟于修”,虫后知道,自己不必再强颜欢笑了,眉眼间顷刻被一种哀伤所取代。她饱经风霜而开始苍老的眼睛望向陆明,诚切道:“小明,你……可否帮我做件事情?”
陆明道:“娘娘尽管说。”
虫后道:“这次你回到大陆,想必已经知道,于修入狱了,又是因为什么入了狱。眼下那孩子被关在深宫的大牢里,盯着他的虫千千万万,情况风云变幻,难以琢磨,需得亲眼一看才能让人放心。”
陆明道:“您是想让我去探监?”
“正是。”
虫后早已命所有虫侍出去等候,此时此刻,更是压低声音道:
“因是从亚瑟那孩子和于修共同的寝宫中搜出的刀械,众臣本就对亚瑟有所怨言,这探监的事情,自然不能让他去,以免招致更多的风言风语。”
“我和虫帝,以及其他的皇子,都和亚瑟有宗族血缘关系。面对举国如此大的舆论高压,我们谁都不能对此次事件表现出偏袒,否则将有民心溃散的风险……”
“我去吧。”
陆明心中已经有了套方案,打断他道:“娘娘,探监一事可以放心交给我。”
与间谍有关的事情, 他本就在所不辞。
虫后与虫帝不同,从始自终都以为这孩子回圣约尔海后真的是专注旅游业了,将旅游建设搞得风生水起, 所以根本没有料到这件事上陆明会答得如此干脆。
他抓起陆明的手紧紧握在掌心里,动容地看着他道:
“小明, 从前除去打仗以外的事务,你一概是不屑参与的。这次为了亚瑟和于修,即便是政治事务,你也投身进来, 我实在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我代表那两个孩子谢谢你……”
“这是我应该做的, 娘娘。”
陆明反握住虫后的手,语气安慰地道:“亚瑟是我的挚友。在这段困难的时间里,他拒不接待外人, 但独独见了我, 也允许我知晓内情,这是他对我的信任。更何况,事关国家安稳,就算娘娘不说, 我也会走这一趟。”
虫后已然红了双眸, 望着他不自觉笑道:
“小明, 你真的长大了。”
说着,他从衣袖中拿出一封手写信和一包纸封的块状物, 递交到陆明手里:“牢狱里没有光脑,我们不能与他交流,要给他说的都在这封信里了。”
陆明点点头, 又低头端详了番块状物,道:“这是虫币吧, 娘娘。”
虫后点点头。
陆明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将信和虫币都收起来,道:“娘娘放心吧,一切都交给我来办。”
虫后眸光不住烁动,道:“谢谢你,小明。”
“娘娘不用和我客气。”陆明拍拍衣兜道,“事不宜迟,我就先过去了。”
“好。万事小心为上,有什么情况尽管告诉我,我会替你做主。”
“没问题,娘娘。那就告辞了。”
虫后充满光亮的瞳底映着他高大的背影,直到殿门合拢,才转身朝高台走去。
殿内传来的声响也让陆明停住了脚步。
他听见,亚瑟似从酒精的麻痹混沌中暂时清醒过来,随即嚎啕大哭,若无旁人,一阵阵地呢喃着“母后”。随后,虫后细细安慰的声音也不断传来,听得陆明心里很不是滋味。
他下定决心,一定要把于修从水深火热中捞出来。
“就是这里了。”
守狱虫带陆明走到走廊尽头最后一间牢房,毕恭毕敬弯腰请示道:“将军请进。”
陆明一开始实在没有听见守狱虫在说什么,而是一度惊讶于这里环境的出人意料——
与蓝星电视剧里演的不同,这里的牢狱被白茫茫的不知名薄片分为一个个窄小的空间,像是无数个小型实验室。虽然没有他想象中的“脏乱差”、潮湿破败,却让人感到一股透心的凉意。
守狱虫不知道这位来自蓝星的将军在想些什么,只是看他没有反应,便又小心叫了几声:
“将军……将军?”
陆明倏地反应过来:“啊?”
“将军,我们到了,您请进。”
“啊,好。”
无论如何,既然环境还不错,想必于修在这里生活还不至于那么难熬。陆明一边这么想着,一边迈步走进去。
谁知,接下来映入眼帘的画面让他瞬间屏住呼吸,像是被谁当头一棒——
只见原本干净整洁的地下,忽然凭空多出一块干涸的血斑。往上一看,于修正倚靠在角落里,满头伤口血渍,迎声看来,瞳孔中装着和陆明同样的震惊。
“你是……陆明将军?”
“于修,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还没待于修反应过来,陆明就倏地上前,手放在于修手臂,打算借用人鱼治愈异能的便利对其疗伤。
凑近一看,伤势远比他想象的更加严重。这场景和他们上次在庄园初遇实在是落差太大,连陆明看了都胆战心惊,庆幸还好自己没有拖延地来了。
谁知那守狱虫看见此景,却立刻道:“将军,您不能触碰他!”
陆明本就因为于修伤成这样心生怒意,守狱虫这么一句更是火上浇油。他微侧过头,努力压抑怒火沉声道:
“怎么,你们能把他伤成这样,我还不能碰他?”
守狱虫拥有良好的心理素质,面不改色软声道:“准确的来说,您不能靠近他。
您是金贵之躯,是上一任举国闻名的少将军,上面早有交代,不能脏了您的手。当然,距离太近嘛,犯人不知会对您做出什么,这也是为您的安全着想。”
陆明冷笑一声,转头发动了治愈异能,道:
“既然你们把我捧的这么高位,那我也不介意用用这高位之便——我既是上一任举国尊敬的少将军,今天我靠他近不近,理应全由我说了算,不是么?”
没听见守狱虫的声音,于修倒是微笑扯了扯陆明袖口,小声道:
“陆将军,不必为我这样。”
陆明深吸了口气,愤怒稍微退散,脑子却忽然清明不少——他意识到,这样下去,最终吃亏的还是于修。
眼下他要是把气撒了,给守狱虫一个教训,待他走后,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守狱虫给于修的,肯定就不止“一个教训”这么简单了。
想到这里,陆明咬了咬牙,与那守狱虫一阵对视,最终妥协了。
他放轻语气道:“你未来在军部,可有别的志向打算?”
守狱虫一下就明白了他的意思,谄媚笑道:“有的,但在将军这么伟大的虫面前,算不得什么志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