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鱼含笑看着他道：“是。”
陆明轻微出神后，咧嘴一笑，道：“那就借您吉言，借您吉言啦。”说着，眼神不自觉就往费森身上瞥。
费森则没有对上他的视线，只留给他一道孤冷如霜的侧影，银发滑落遮住漆黑眉眼，唇线紧抿，一言不发。
下一秒，便听老者鱼“嗯”了一声，道：“不过……”
陆明注意力又瞬间被这两字吸引注意力，回头目光诚切地道：“您说不过什么？”
“你不是圣约尔海的子民吧？”老者鱼复又盯着费森道，“你不是人鱼族。”
这可不是可以大肆宣扬的东西。
而眼下老者鱼既然猜中了，那么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说服老者不将这事广而告之。
于是没待费森做出什么反应，陆明便立刻道：“他确实不是人鱼，老先生，但希望此事您能替我们保密——这里面详细的原因，恕我直言，无法全盘托出，但我想您保证，这涉及整个圣约尔星的安危。”
老者笑而不语，视线在陆明与费森间来回平移了数次，似乎是感受到了费森对他这么一位来历不明“老先生”的漠不关心和略微不满，最终还是看着陆明解答道：
“不过你们之间最大的阻碍——”
“是难言之隐。”
话音刚落，费森倏地抬起头。
陆明看见，他似乎哂笑了一下，尽管瞳孔在隐约颤抖，但他那张冷白的脸上依旧看不出太剧烈的情绪起伏，语调也依旧发冷道：
“那你说说，未来的我，是会死在圣约尔星的土地上，还是在浩瀚冷寂的太空里漂浮，直至彻底湮灭？”
此话一出，伊特感到被人扼住，呼吸有些困难：“费森殿下……”
陆明更是一愣，道：“费森，你在说什么！？”
他问自己会战死在哪里，这无疑是在陆明胸口上捅刀！
他不允许他问这样的问题，他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他听不得，胸腔一时之间砰砰直跳，脑海混乱不堪。
而费森置若罔闻，蓝色幽深的瞳孔透过海水，紧盯老者苍老的脸庞，好像只在等一个答案。
或者说，这答案他早已心中有数，只是今日，他忽然还想问一问。
老者鱼少有地沉吟片刻，最后道：“我不看生死之事。”
一阵死寂。
“走。”
费森冷冷吐出一个字，离开板凳准备一走了之。
好在陆明眼疾手快拉住他手腕，道：“走什么？”
费森冷道：“不走，继续围着这骗子转？”
陆明道：“怕什么？这老先生又不收钱，骗你什么了？”
老者鱼咳了两声，众人目光被他吸引过去。
他摸了摸胡须，用鱼鳍比出个“三”，道：“你们四个我都看了，便宜点，三百个鱼币。”
陆明：“……”
可事到如今又能怎么办呢？他啪地一声把五百鱼币在桌上，对费森道：“这不是骗，是花钱心甘情愿听。”
说着，又把那堆鱼币推到老者跟前，道：“您接着讲！能看出什么，都尽管说出来！”
那老者倒也不客气，直接将五百鱼币收入囊中，这才打算接着说：“你……”
然而没待他完整说出一句，费森便强硬脱开了陆明的手：“放开！”力道之大，若他这会儿是雄虫形态，多半手都脱臼了。
陆明不知对方哪儿来那么大火气，甩开自己的手跟甩开什么垃圾似地，一时心头也被一股无名火占据：
“从刚才老先生说夫妻缘分的时候你就开始不满了，怎么，你费森就那么不愿意和我在一起？本来不知道真假听着玩玩也不愿意，还故意问那种问题来气我。好啊，现在我气得不行，你满意了？”
这已经是陆明今天第二次直呼殿下大名了。
伊特在一旁揪紧了心，眼神慌乱，又是看看陆明，又是看看费森，实在不能坐视不管，道：“陆……”
“满意。”
费森冷冷一哂，道：“我满意得很。”
旋即便头也不回地游进了街巷的鱼群里，短短几秒便消失不见。
看着对方身后那串水流气泡也消失不见，陆明简直气得心梗，脑袋一阵嗡嗡作响，大声道：“你再也不要来找我了！！！”
喊完，背过头去，抬手擦了擦脸。
“陆，陆明？”伊特小心翼翼叫道。
经这一声，陆明更是难过，竟直接坐在板凳上掩面呜呜哭了起来。
伊特显然难以置信，连忙游到他身侧道：“你别，你别哭……”
“费森殿下怎么会不喜欢你呢？要是他不喜欢你，怎么不让他的下属替他来圣约尔海？要是他不喜欢你，又为何要陪你去剧本杀店玩、知晓你们为夫妻后没有强行终止游戏？他不喜欢你，又为何……”
“真的嘛？”陆明一下抬起头，“伊特你说的都是真的吗？”
伊特看着他没有泪水的脸庞，心想也许是眼泪混入海水了，怔了怔便道：“真的，真的啊。”
“哎。”那老者鱼也像是终于看不下去了，道，“无论你们的结果如何，还是不要恋爱脑啊。”
陆明一听他的声音，又回想起刚才发生的一切，心情再次跌落谷底，黑脸起身道：“我知道了。我们走吧。”
伊特点点头：“去……找费森殿下？”
“谁要去找他？”
陆明抱臂轻哼一声，捞起桌上的古龙鱼就头也不回朝与费森截然相反的方向游去：
“伊特，我们走！”
伊特无奈叹了口气，跟上去前，先转头对老者鱼说了声“再见”。
那老者鱼微微一笑，对他轻点头。
看着伊特也渐行渐远，老者鱼望着陆明的背影，无声道：
“少年，祝你好运。”
“真，真的不去找呀？”伊特知道陆明现在正在气头上，语气变得十分小心，“费森殿下……”
“不去。”
陆明声调低沉，眉眼间少有地凝结着一股肃杀之气，目视前方身体板正地游，答得毫不犹豫。
“可费森殿下毕竟不是海洋的族民，要是迷路走丢了，出了什么意外，到时该怎么向虫帝还有整个虫族交代？”
陆明不说话。
伊特继续道：“费森殿下本身就是个脸皮薄的虫，刚才你们的事情被一个陌生老者那样说，他恼羞成怒要离开，也是正常的。我们要不还是……”
“别再说了，伊特。”陆明声音冷静得吓人，“不去就是不去。”
“你们年轻鱼怎么就这么轴呢？”
古龙鱼在陆明手掌里弱弱起身了，它道：“有意见分歧，有误会，是常有的事，更何况刚才我和伊特都看着呢，你俩根本没必要把事情闹成那样——可你们确实又闹了，而且还很认真。”
古龙鱼摊开两只粉红的小爪爪，道：“怎么，这是你们的情趣啊？”
陆明嘴角似乎不可抑制地上扬了一下，但那笑意是转瞬即逝的。
他低头划开自己的光脑察看起什么东西，一边察看一边道：“香香，你不懂，你还是接着睡觉吧。”
古龙鱼挑挑眉，真的也不再多说，道：“那好吧，我……等等，你要去哪儿？”
在古龙鱼和伊特瞪大的两双瞳孔里，陆明忽然转过了身，向回狂游而去。
伊特满头疑惑，立刻也转身跟上，道：“陆明，怎么了？是不是殿下出什么……”
“放长线，钓大鱼。”
伊特看见，陆明一扫刚才的阴霾，压低眉眼，眸光尽是桀骜与胜券在握，朗声道：
“现在，是时候收网了！”
“什么鱼？”
伊特疑惑不已, 然而陆明却闷头朝前游，仿佛没听见他问了什么，眉眼间凝结一股肃杀之气：
“待会儿无论看见什么, 都先在我身后不要出来。”
伊特还想问：“什……”
“待会儿看见就知道了。”陆明说，“只需要记得在我身后, 别出来。”
语气不容置喙，伊特稍微一愣：“……好。”
“香香呢？”
陆明目视前方，边游边等古龙鱼应答，谁知水流在身侧哗哗而过, 好一段时间过去, 方才还吵闹的鱼群被他们甩在身后，来到一处荒僻的地段，还未等来古龙鱼的回应。
他这才捧起手, 展开五指一看, 古龙鱼竟一幅萎靡之态，眼皮半阖，明黄的瞳色黯淡了许多。
陆明一惊，道：“香香, 你怎么了？”
闻言伊特也面色微变, 上前来到陆明身边, 看了一看，道：“前辈, 您还好吗？”
古龙鱼听闻两人唤他，似乎这才意识清明些，懒懒抬了下眼皮, 道：“啊？我怎么了？我没怎么呀。”
“那你状态怎么这么差？脸色也……”
“哎。”古龙鱼仿佛半梦半醒中，叹息一声摆摆手, “我就是困了，你们快追小皇子吧，我睡会儿。”
一路走来古龙鱼总是犯困，伊特陆明二人对此都习惯了，听完也不再说什么，朝前方继续行进，周遭环境愈来愈偏僻。
“陆明，到底发生什么了？”伊特心细敏感，隐隐察觉到什么，忧心忡忡道，“费森殿下究竟怎么了？难不成……”
话未说完，他们同时看见一道熟悉的背影……不，准确的来说，是两道。
距他们最远的那道，鱼尾银白璀璨，行动上虽有些不便之处，但被其主人那袭银白如雪的长发勾连缭绕，视觉感受上倒美不胜收——无疑，正是刚才一气之下拍案离去的七殿下。
而另一道背影，不光陆明，连伊特看见后都怔愣了数秒——
那头发花白、鱼尾幽绿，如此瘦小佝偻而周身上下充斥着一种不得见光之感的背影，怎么看怎么熟悉，仿佛早已在哪里见过。
“这……”
伊特双眼猝然大睁，想叫什么，却被陆明及时捂住了嘴。
“伊特，小声点。”陆明松开手，看着他微声道，“别把这家伙吓跑了，到时候竹篮打水一场空。”
伊特点点头。
陆明朝那人背影一扬下巴，道：“你认出他了？这是谁？”
伊特道：“……没认出来。可我总觉得很熟悉。”
陆明道：“是的，我也觉得很眼熟，但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无论如何，我们先别打草惊蛇，看看再说。”
伊特脸上那种惊恐的神色尚未完全褪去，不过听罢好像也放了心，点点头道：“原来就是他一路在跟踪我们。”
“应该就是这家伙了。”陆明抱起手臂道，“不过跟踪的不是‘我们’，而是殿下——”
“正是因为知道他的目标是谁，我和殿下故意吵架设局分开，引他去跟殿下，我再在后边来个黄雀在后，这狡猾的家伙也就藏无可藏了。”
伊特恍然大悟，颔首略加思考，突然意识到什么，道：“你们从什么时候开始发觉的？”
陆明微微一笑，道：“还记得吃饭时你问我的那个问题吗？”
伊特想了想，道：“……‘开启了什么’？”
“没错。”
陆明朝他晃了晃手腕上的光脑，道：“我打开了语音窃听探测功能，丹约利德设计的——距离我们一米外无法听见我们言语，一旦对方窃听打破这个距离限制，我就能第一时间发现，并探测到对方的位置。不错吧？”
不知为何，伊特听了反而没有往常那种欣慰赞许的神色，而是莫名沉默。
陆明道：“怎么了？”
伊特道：“没事。”
陆明终于反应过来，道：“伊特，我们不是故意不跟你说，而是殿下被跟踪这件事实在成了殿下的心头刺，留在这里的时间不多，他必须得把那家伙揪出来，确保万无一失，就要确保计划尽可能少地让人知道。想到整个计划只需要我和他来操纵，就暂时没有告诉你和香香。”
伊特沉默一阵“嗯”了一声，道：“多久抓人？”
陆明转头，道：“现在。”
然而，待他们目光再次回转到费森身后，那道佝偻羸弱的身影已经不见踪影。
“怎么……”伊特吸了一口气，“消失了？”
陆明眉间一蹙，眸光之锋利仿佛可斩开一切障眼的物什，果然，下一秒他视线便锁定在了一处路旁的木框后，掌心一凝，异能即刻触发——
“滚出来！”
水蓝异能团猛地朝木框飞去，然而那木框后的东西反应甚是敏捷，嗖地一下游开，躲进旁边一块木板后面，闪烁的异能团刹那间化作光点消散。
陆明脸色瞬间变了一下。
伊特立即察觉，道：“怎么了？”
陆明看看不远处消散的光点，又看看自己双手，道：“奇怪。”
“哪里出了问题？”
“我刚刚发动雷电才发现有点力不从心，能量好像比往常要弱了？”
伊特视线从那木板上收回，惊讶道：“怎么会？”
陆明笃定道：“是真的。”
“来到陨盆后你并没有使用能量帮前辈保持成鱼形态，也没有发动额外的异能，按理来说不会有明显能量减少的感觉的。”
“无论如何，”陆明看向那块木板，“先把这人抓到再说也不迟，走吧。”
谁知就在这时，一直将计就计佯装被跟踪的费森已然转过身来，眨眼游到那木板之前。此行临近归期，他不打算再作伪装，银白波光的鱼尾顷刻解开，他用墨黑发亮目光居高临下，声音与之如出一辙的冷冽，道：
“是要我请你出来，还是自己爬出来？”
他故意加重了“请”的语气，威胁之意只浓不淡，吓得木板后的人更是惊惧，浑身颤抖得厉害，光从费森的视角来看，倒真有点被逼绝路要掘地三尺逃跑的意思。
费森一把抓住那鱼后脑勺提了起来。
与此同时，陆明伊特也游上前来。
陆明上前的一瞬就立在了费森身前侧方，虽说能量莫名其妙有所削弱，此刻他还是卯足了劲处于异能随时发动的状态，以防这跟了他们一路的家伙会突然使诈，有所变故。
只见费森高高提起那鱼后颈，眸中暗烁如刀剑出鞘般冰冷雪亮的光，大声道：
“回答我，你是什么东西！？”
那鱼瘦骨嶙峋如枯木，此时此刻，抬起双手，捂住脸庞，手肘唯有一层薄皮覆盖的关节和脊背突出的骨头都在不断颤抖，却半点儿声音都不敢发出。
在圣约尔，与军事相关的一切都是国家大事，为民众所重视。显然这条鱼是很清楚接下来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的。陆明等人还未坐实他一路所谓，他自己先做贼心虚，怕成了这副样子。
想来也是个胆小怕事的鱼。
可既然如此胆小怕事，一开始又如何要硬着头皮跟踪他们呢？
陆明正是抓住了这点，步步引诱道：“不就是怕死吗？抬起脸来。你叫什么名字，哪里鱼，何年生，这一路走来你都干了些什么，原因又是为何——把这些一一说清楚，兴许还可以饶你一命。不要像现在这样，只会害怕地等待死亡来临。”
此话一出，那鱼果然有些许松动，心理斗争间捂住面颊的双手有下移的趋势，然而不知他又忽然想到什么，再次拼命捂住了脸，叫道：
“不……我不敢！”
陆明倏地皱了下眉。
这声音……实在是太熟悉了。
究竟是谁？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出来。
费森从不是一个擅长等待的人。他耐心耗尽，提着那鱼脖子便是往海底重重一扔，翻了个面，那鱼也仰面发出一声痛呼，下意识双手捧腹，在地上蜷缩起身子，继而露出了面容。
“……是你！？”
陆明简直难以置信，瞪大眼睛守到那鱼边上道：
“你这回又跑来跟踪殿下做什么？”
费森见此一幕蹙了蹙眉，道：“你们认识？”
只见蒙萨猛地一抬头，布满皱纹的脸上瞬间占满谄媚的笑，道：“啊，对，对，我认识陆公子，公子和我……”
“砰！”的一声，陆明敲了下他脑门儿。
蒙萨嗷呜吃痛叫起来。
“这是居住区，说多了扰民。”
陆明一把抓起他后背衣服拎着走：
“我们换个地方，你可得把话给我好好说清楚，走！”
“啊啊啊啊啊啊！啊！别打，别打，我说，我说！”
纵使一拳一脚未落在蒙萨身上，他也一下就招了，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