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着警官的话，费森目光落在那具已然冰冷凝固的尸体上。
一切都还与白天时那么相同，着装整齐，仪表干净，仿佛只是他每天在军部辛勤工作为数不多的小憩——可偏偏脖颈间多了道血肉淋漓的口子。
“我们正在对现场虫员进行排查，相信一定很快能给殿下一个答复……”
“调查？还需要调查什么？”
埃德蒙略微头疼地看着那一派忙东忙西的虫警，抱臂走了出来：
“奇乐阁下常年跟随殿下，掌握着整个圣约尔帝国最高等级的军事机密，除此之外，别无其他——凶手还能是为了什么？”
闻及此言，不光是各位虫众，就连费森也微微顿住了动作，听他会继续说些什么。
埃德蒙注意到殿下这一变化，更加兴起，大声问：“在场还有谁会为了我国的军事机密杀虫？”
“当然是你——”
“于修阁下。”
埃德蒙当着众虫面指认，“这位本就不属于这颗星球的外来者。”
“……埃德蒙你什么意思？”
长久死寂的氛围里, 亚瑟拨开额角被血凝固在一块儿的碎发，露出隐含愤怒的眼，率先打破了沉默：
“晚宴期间于修一直待在我身边, 他要是离开用餐区到这花坛里面，我能不知道？”
一旁于修面色还算沉稳, 只扶着亚瑟低声安慰道：“亚瑟，没事，没关系，别动气……”
埃德蒙无动于衷地看着这对站在一起的情侣：
“即便是您知道, 您也不会承认半个字的, 不是么？”
“毕竟于修阁下可是您亲手从战场上带回来的外星虫，也是您目前为止的伴侣挚爱……不过这也不能责怪三殿下您，因为就算是换作成我这么重视社会秩序的虫, 也会因为爱情而在大义面前动摇的。”
顿了顿, 埃德蒙补了句：“噢，当然了，只是动摇。”
若不是于修在一旁不断轻抚自己后背，亚瑟这会儿说不定已经冲上前让埃德蒙痛痛快快吃个拳头了。
——他可不是一只在意表面功夫、名誉枷锁的虫。
作为公众虫物, 他能无畏公开双雄恋情, 已经意味着他不会再受到任何世俗的干扰。
从他选择公开的那天起, 他的软肋就成了于修。此刻也正是为了于修，他强压着那一口气, 胸腔剧烈起伏闷堵不已，没有再多说任何一句话。
不巧的是，于修却注意到他忍得极其辛苦, 即便本不是愿意与人对峙冲突的性格，嘴不快, 甚至有点笨，也看着埃德蒙认真率直道：
“埃德蒙阁下，你说的话很有道理，但我的确不曾离开过用餐区。我见过亚瑟、艾利克斯殿下、费森殿下以及陆将军在内的任何虫，我可以保证。如果不信，大可以请虫警对我进行调查。”
“听见没？”
埃德蒙自得地摊开双手，向众虫转了一圈儿，对虫警道：
“这可是于修阁下自己说的，你们快查吧。”
带头的那个虫警闻言，先是看了眼三殿下亚瑟，又看了眼埃德蒙阁下，目光中充满了犹豫与忌惮，最后妥协道：
“我们会进行调查的，埃德蒙阁下。但是……”
“但是”两个字一出口，埃德蒙的表情就变了，吓得那名虫警咽了口口水，直接没再说下去。
这时，费森清晰而坚冷的声音犹如一道定心咒，传入了他的耳朵里——
“说下去。”费森言简意赅道，“不需要忌惮任何虫。”
这话的指向意味十分明显，就差点名埃德蒙了。
埃德蒙面部永远保持着的礼貌性微笑僵了僵，如同他的身体一样，舔了舔嘴唇，似乎想说点什么，但最终没说。
虫警看着这位弗利兰克家族的贵族阁下，依然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艾利克斯便也发话了：“七殿下说得没错，你有什么话，尽管说。”
太子殿下这么一说，便引得站在虫群中央那道褐色身影更加尴尬了。
然而那身影还是保持了最正向儒雅的姿态，唇角温和上扬，只有虫警——
只有虫警能看见红瞳里边的危险意味。
虫警进退两难，干脆埋头闭上眼睛道：“如果只是用作案动机这一条证据就指认于修阁下是凶手，那是完全不科学也不符合规定的，请，请埃德蒙阁下稍安勿躁。”
“……”
埃德蒙对这名小虫警很失望。
但这么多虫在场看着，他也没法做什么，只耸了耸肩，看起来善解虫意道：“好吧警官，那我只能安心等待了。”
虫警不敢吱声。
全程保持了沉默的陆明，看见费森嘴唇动了动，大概是打算最后说点什么，主持以确保现场勘察工作的继续展开，耐不住了，下意识摸了摸费森的手。
有点凉。
他在开口前这么想。
“先休息休息。”陆明对费森轻声说，“我来吧。”
不待费森反应过来，陆明便朗声道：
“请问一下各位警官，现场检测死者死亡时间的仪器呢？可以给出数据吗？”
带头虫警立刻道：“有的将军。不过这些数据我们都需要暂作保密处理，这样……”
费森毫不留情打断他：“说。”
“是……是。”
“经仪器智能检测数据显示，死者死于一个虫时前。”
“那就对了。”陆明道，“一个虫时前我也曾亲眼看见于修阁下在用餐区用餐……不过这也是我的片面之词。我的光脑刚才已经拷贝了别墅内近七日的监控，各位警官待会儿来提取就是。”
埃德蒙脸色霎时一变，看向陆明，那眼神分明就是在问“你怎么会有这别墅里近七日的监控”！？
“毕竟埃德蒙阁下这么急于挖出凶手，我相信他也会很乐意将这些资料提供给警方。”
陆明微笑道，“不过我还是想提醒你，埃德蒙。”
“着急没有错，但着急把这一切推到某只虫的身上，可就实在不对劲了。为了防止你自己也被诸位阁下怀疑，你还是适可而止，低调一点吧。”
“……多谢陆阁下提醒。”埃德蒙弯着眼看他，却丝毫没有笑意：
“我会永远记得。”
随后，在场所有虫都一一接受了虫警的调查审问，陆明完成检查后已是深夜。
月光婆娑，树影静谧，费森一路把他送到别墅外的丛林里，半侧过身看着他道：“快回去吧，好好休息。这里的事情我处理，你不要插手。”
“没问题殿下。”
陆明这么回答，却半点没有要转身走的意思，目光一动不动落在他银发完全遮掩的后颈上。
费森无机质的蓝色眼睛盯了他半晌，终于忍不住想开口问问他在看什么，却见陆明一下咧嘴笑了，乌黑眼底亮着光，神情十分温柔道：
“殿下现在感觉身体怎么样了？”
费森顿了顿，“还好。”
“那就好。”陆明笑吟吟地凑到他侧颈，快速扫了一眼虫纹，确保是金色无恙后，这才退后，“下次这种事记得提前跟我说，否则我会当真。”
两人心照不宣，“这件事”无疑就是费森带陆明到花树下那出。
事后还能脸不红心不跳提起，也就只有陆明这样的虫能做得出来了。
好在费森已经见多不怪，沉吟半晌，面色不改道：“嗯，但不会有下次了。”
“哎，不要说的那么绝对嘛。”
“以后合作的机会那么多，我们注定需要互相配合，不是吗？就像你说的——”
陆明灿然：“合作愉快。”
费森怔了怔，随即垂眸一哂，道：“快回去吧。”
“嗯，那我就先行告辞了，殿下。”
说着，陆明无比自然地牵起费森一只手，微微倾身以表敬意，在指背上落下一吻。
几乎就在他起身抬眸的一瞬间，费森便转过身去“嗯”了一声，看不清神情，离开了。
直到那人背影消失在视野尽头，陆明才畅快地吐出一口气，迈步朝庄园大门走去，谁知才刚走没几步，迎面便走来了一道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陆明心情正好，也不嫌晦气，只道：“真是不巧，又见面了。”
“哪只是‘不巧’，”埃德蒙冷笑一声，“简直是不幸。”
陆明嬉笑道：“那我道歉？”
如果提到这世上最厌恶陆明这副弯弯笑眼模样的虫，那么一定是他埃德蒙，没有之一。
眼下这一刻埃德蒙的真实想法就是想把面前的虫一把捏碎了扔进绞肉池里，忍了许久，只舔了舔后槽牙道：“……陆明。”
“今晚发生的一切都只是个意外，我劝你见好就收，不要得寸进尺。”
“可惜我实在贪得无厌，埃德蒙。”
陆明像是回忆起了什么，眉心更加舒展：
“此后我只要见到殿下都会想起今晚，花树下的一切——而这都还要多亏你，是你促成了这一桩美事，不是吗？”
“……贪得无厌？”这话在埃德蒙看来就是得寸进尺的意思，气得他牙痒痒，“那我们拭目以待，陆明。让我看看你最后到底能贪到多少？……你可千万小心，别最后把自己给摊进去。”
“多谢提醒，确实是小心驶得万年船。”陆明笑道，“不过你还是别惦记着以后了，先说说刚才吧。”
“你既然想博得殿下的欢心，可又偏偏对三殿下的伴侣当众质疑，不觉得哪里奇怪吗？”
埃德蒙：“我……”
“以后长长脑子吧。”
陆明十分热心地提醒，这时视线越过埃德蒙肩膀，望见庄园大门处，有虫朝他挥了挥手。
是伊特！
他即刻将因为被质疑“脑子”而不可置信怔愣在原地的埃德蒙丢在了身后，一路小跑了过去。
“伊特！”
陆明满脸洋溢着热情，让伊特也不由得为之一笑：“晚宴结束了吗？情况如何？”
“情况复杂，说来话长。”陆明简短说，“哦，对了，刚才光脑怎么联系不上你？”
伊特眉毛一挑：“你联系我了？”
陆明点点头。
“抱歉，我确实不知道。”
“怎么会？”
伊特说：“今天下午落在服装定制店里了，我也是刚刚通过别的方式才联系上店员，隔日去取。”
陆明“噢”了一声：“这样啊。”
伊特点点头：“你刚才找我是有什么事？发生什么了吗？”
陆明：“没什么，这个也说来话长，待会儿再说……走吧，先回去了。”说完他便手臂后枕脑袋，轻轻哼起歌，抬步向前走了。
看起来心情实在很好。
伊特便问：“费森殿下答应的路权拿到了吗？”
“嗯哼，拿到了。”
“怪不得心情这么好。”对今晚经过一无所知的伊特单纯地点点头，“费森殿下虫可真好。”
陆明笑容更加收不住，仰头时眼睛映着雪白的月亮：“是啊……真好。”
伊特马不停蹄开始替他分析事业走向：“嗯，回去后，我们就加紧处理鳞壳加工的问题。”
“没错。”陆明心情美美地闭上眼睛，“下课后，先找丹约利德，看看机器怎么样了。”
第二天, 圣米洛尔学院。
陆明刚一进教室坐下，便有无数同窗围了上来，像是已经等待他多时了。
“陆明！”
“陆同学！”
“陆公子你可总算来了！”
昨晚离开庄园时已是凌晨, 陆明伊特生生赶了一夜才勉强在黎明前赶到圣约尔海，再一刻不歇地抵达圣米洛尔。
此时此刻, 伊特下眼睑挂着两道明显的黑眼圈，脑子恍惚不已。
陆明却精神抖擞容光焕发，像是几个小时前的好心情一直延续到了现在，笑容柔和道：
“怎么了同学？……嗯？有什么事吗？”
大家纷纷七嘴八舌地讨论了起来。
“陆公子, 你没事吧, 没有哪里受伤吧？”
“听说陆同学昨天就在那个出事的庄园里，怎么样？报道里的爆炸和军部虫员被暗杀都是真的吗？”
陆明总算是听明白了。
自从他这个受到虫鱼大众共同关注的混血儿回到海洋后，虫鱼网用户在彼此领域中的流动性都变强了许多, 两边信息传播速度也快了不止一星半点儿。
想来今天凌晨发生的那些事, 先是被虫族报道，这会儿也已经在圣约尔海传开了。
但这并不是件好事。
相比而言，这消息的性质可比不久前他提出退婚的完全八卦性消息严肃不少，过多的讨论只会让事情本身的后续发展更加复杂。
于是陆明收敛了笑容, 道：
“谢谢大家关心, 我没事。爆炸和暗杀都真实, 但大家都不要过度恐慌担忧，虫警已经在开展工作, 相信后续一定能给出答复，捉到凶手的。”
很正确，很官方。
但众虫貌似也并不在意他究竟说了什么, 只一个劲道“没事就好”“陆公子下次可别再去大陆了那些虫都很可怕的”，诸如此类等等。
陆明一时之间也不知该怎么回应大家的热情, 目光在这间隙里发现了鱼群最外围的一道身影。
——弗雷。
不知是不是上次擅自动用异能被长师压制削弱“液化”异能的缘故，弗雷看上去没有那么嚣张跋扈了。
但他圆乎乎的脸上还是装满了怨气，正一动不动直勾勾地盯着陆明这个方向。
陆明虽对他圆墩墩的外表有种天然的亲切感，但经上次一事也知道两鱼暂时是无法言和的了，便挪开了目光。
谁知这一挪，看见的是几天未见的那只蓝发八爪鱼同桌。
此时此刻，那八爪鱼站在教室门口，也恰好在看他，这么一对视实在是尴尬极了，陆明嘴一咧还没来得及朝他挥挥手，他便受惊似地无言躲开了。
不久后长师进入教室。
众鱼纷纷回到座位，陆明大致整理好桌面，敲了敲昏昏欲睡的伊特，这才发现同桌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坐在位置上了。
一如之前的好几次，同桌和他都没有任何交流。
陆明感到有点儿奇怪，明明那天在能量区和弗雷对峙前，他们还一起吃了泡泡烧烤，相当于一次回忆愉快的海底野炊，怎么几天不见又这么疏离了？
不过他没多想，认真开始上课。
这是堂理论课，和人类世界没什么区别，就是长师在上面讲课，学生在底下听讲。
……当然，也是同样枯燥无聊。
若不是记着老族长学期末要来抽查业绩，他这会儿估计已经睡着了——
就像身边的同桌科罗也一样。
科罗也像是睡得很熟了，整张脸埋在臂弯里，上半身完全趴在课桌上，排除掉他身上那种永远沉郁淤堵的气质，可以清晰看见他这几日来极致的疲惫。
陆明还是略微感到疑惑和担忧，可这位同桌永远拒鱼于千里之外的神秘，让他不敢轻举妄动，至少不是现在——
长师清明的目光正扫过讲台下一张张座位，搜寻回答问题的鱼选。
陆明认真地听了半节课，所以还算镇定，双手交叠，脊梁挺直，拿出了曾经幼儿园时期为了一朵小红花付出的吃奶劲儿。
不仅如此，下身的鱼尾尖尖还在狂戳身边岁月静好睡大觉的同桌，希望同桌能逃过这一……
“科罗也。”
完蛋了。
陆明嘴角一抽。
只见长师目光落在浑然没在听课的科罗也身上，声音微沉：
“陆明，叫醒科罗也，回答我的问题。”
这样的死亡时刻，陆明曾在学生时代经历过很多次，但事实是没有哪一次比现在还要紧张。
毕竟这个尚且陌生的同桌接下来的行为有许多不可控因素。
他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就如同他们为数不多的几次相处一样。
陆明无声叹了口气，正要悄悄伸出手指把鱼戳醒，却见蓝色八爪鱼自己缓缓撑起了上半身，站起来，虚软无力，有些摇晃。
他似乎才从梦中醒来，试图去理解现实的世界，眼睛迷茫地盯着前方半晌，终于想起使用读心术，知道了长师现在要他做什么。
“……我不知道，长师。”
良久沉默后他给出这个答案，并垂眸轻声道，“对不起。”
长师皱了皱眉头，墨绿色的眼瞳一转，落在陆明的身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