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儿有一道身影正在快速穿过丛林,前进之快,仿佛脚下踩了风,目光也一刻不歇地朝他们这个方向张望。
是埃德蒙。
“殿下。”
陆明垂下头,嘴唇差点与费森发顶相触,“埃德蒙来了。”
费森说话温热的吐息喷洒在他颈侧上:“来了又怎么样?……别乱动。”
费森一把抓住他试图移开的身子,陆明不免认同,这确实是一只军雌才有的手劲儿。
但同时听着费森发闷的声音,和清冷的声线对比出别样的反差,他居然觉得有点可爱,笑着摇头道:
“殿下,你一定是喝醉了。”
然而就这一下,陆明倏地僵了僵身子,脑海中猛然出现一个特写的画面——
那杯酒。
埃德蒙强行把那束花留下后,以待客之道为由而让虫侍给费森倒的那杯酒。
他当时没引起重视的是,一般陪同在东道主旁给客人倒酒的虫侍,一个就够了,而今天跟随在埃德蒙身侧的虫侍多了一个……
如果用“两只虫侍的酒需要区分”这个原因来说明,那么一切也就说得通了。
可殿下为什么执意要他来树下等待呢?
难道殿下真的是想找投资商来,却在寻找投资商前发现了自己状态的异样,所以独自一人来寻求他的帮助了?
还是说那场爆炸打断了所有进程,殿下是想来找他回去?
还有……为什么埃德蒙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一时之间,无数疑惑充斥了陆明心头,然而他已来不及多想——
因为埃德蒙已经穿越重重树林,走近了花树。
殿下仍在自己颈侧挨蹭,陆明一把把他揽在了自己怀里,眼睛黑亮,唇角微扬,同时又带着警惕的意味盯向了埃德蒙。
雌虫发情的味道在空气中弥漫。
而费森在陆明的揽抱下乖巧没动,一言不发。
埃德蒙看到此景简直就像撞鬼了,青筋暴起道:
“这是怎么回事?你对费森做了什么!?”
“这话应该我问你。”
陆明自己也没意料到殿下居然会这么听话,不自觉又把人抱紧了紧,语调上扬道:
“埃德蒙,你在殿下的酒里放了什么东西?”
闻及此言,埃德蒙的眉角好像动了动,旋即阴郁的红色眼瞳在费森身上危险逡巡了半晌,最后才道:
“……噢,什么东西?我身为圣约尔星最尊贵的弗利兰克贵族一员,绝不会做出这种有悖天道的恶劣行径,倒是你……”
“难道这不是你陆明做的好事,现在想嫁祸到我身上,满足你那顽劣不已的心思?”
陆明抽了抽嘴角,转念一想,面前这道貌岸然的小人阁下批评得也似乎有点道理。
他刚刚对殿下确实是起了些心思的,而且确实可以说是“顽劣不已”,这个他自认不冤枉。
可问题在于……
“下药”这种低端行径,你也知道它“恶劣”“低端”,怎么还敢说不敢不做,敢做还不敢说!?
这种身居高位德不配位的社会渣滓兼喽啰,一出事就想搞诬陷嫁祸,要他说,就是碎尸万段一万次也不为过,简直是可恶至极!
陆明天生带笑的眼底少有地露出了一丝嫌恶,沉声道:“你在那杯酒里给殿下下药……”
“别说得这么夸张,殿下只是潮热期到了。”
埃德蒙视线擦过费森后颈,上前礼貌道:
“这里是郊区,最近的住处也要两到三个虫时,根本来不及……无论如何,就让我带费森先去楼上休息吧。”
说着,他优雅地伸出手,试图落在费森小臂上,将他拉到自己这边来带走。
陆明当然不会允许他这么做。
他伸手挡在了费森面前,阻断埃德蒙伸手的路线,面部已然没有了笑意:
“你好像还是忘了,这是我未婚夫?”
意思很简单,我未婚夫潮热期,跟你有什么关系?
埃德蒙神情骤然一冷,显然并不打算收回僵在半空中的手,背脊上的虫甲大有蠢蠢欲动之势。
他抬眸对上陆明的眼睛,猩红的光亮在暗夜中诡异异常:“……费森醒过来后,你打算怎么办?也用这句话搪塞过去?呵呵呵……真是太可笑了。”
“你可别忘了,费森也拒绝了那桩婚约,你以为他会情愿?和你?”
陆明微微吸了口气。
还好自己之前看过那些磕他和殿下的帖子,虽然也就是大家说着玩儿,但万万没想到这时还是心理建设上起了些作用。
同时回想起这些日子殿下对自己的帮助关照,他一下就觉得,埃德蒙这根本在他妈胡说八道!
我未婚夫情不情愿,轮得到你来告诉我!?
陆明轻哼出声,咧嘴一笑,眸底里流动着无可撼动的光:“抱歉啊,老兄。”
“刚才那一幕你也看清楚了,殿下本来打算主动凑过来吻我,被你打断了而已。说殿下不情愿……”
为了让自己的话看起来更有说服力,陆明还掐着这个缝隙揉了揉费森头发;
“你不觉得在这里,你才显得最多余吗?”
此时此刻,陆明的一言一行可以说是都在埃德蒙的雷点上疯狂蹦迪。
他下颌肌肉都因为咬紧下牙的动作而紧绷膨胀了,半晌像是终于下定决定,从口袋里拿出个什么东西,从牙缝里吐出一段话:
“费森确实被人下药了……不过是另一个不知好歹的东西。”
“这是我派虫从他身上搜来的解药,让费森赶紧吃了。”
闻言,陆明心底又是忍不住一阵狂笑——
自己吃不到就让别人也吃不成、干坏事变做好事粉刷事实的典型案例,这也实在是太好笑了。
他一边无声笑着,一边见埃德蒙又有上前、看起来像是想亲自给费森喂药的架势,立刻从埃德蒙手中顺走了解药,在埃德蒙完全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手指撬开费森嘴唇,探入一段指节,塞了进去,一气呵成。
“好了,吃掉了。”
陆明抽出手指,目光从费森嘴唇移开,看上去还有点骄傲,“埃德蒙阁下,请你离开吧?”
“你……!”
那一瞬,埃德蒙像被夺走心爱玩具的孩童,瞳孔发红而颤抖,以此扩散,浑身上下都忍不住剧烈颤抖了起来,手握成拳。
陆明对他后背上即将撑破礼服的虫甲熟视无睹,微微一笑:“怎么了?”
“——噢,我还要和我敬爱的未婚夫在这里共赏一番月色,看样子你也想加入?那……”
没待他说完,埃德蒙便看见了费森渐渐清明起来的眸光,不知又想到什么,纵然表情还有不甘,但轻笑一声,还是甩袍离开了。
而就在埃德蒙转身的一瞬,陆明笑容便渐渐消失殆尽了。
他揽着费森,迟迟没有下一步动作。
两人就这么站在花树下,沉默地看着埃德蒙离开。
直到陆明终于看着那棕色的背影已然化作一个小点,走至那扇琉璃门前,砰的一声摔门而入,这才张开五指,松开了揽住殿下肩膀的手。
“殿下。”
他的声音有种说不出来的情绪,侧过身直视那张苍白光洁的侧脸,低声问道:
“你早就知道他会跟过来了,对吧?”
眼前周身波澜不惊的人仿佛静止,像一座不可侵犯的玉雕。
半晌这位玉雕般玉容月貌的军雌阁下终于眨了眨眼睛,纤长睫羽一动,玻璃球般冰蓝冷透的眼珠一转,然后毫不留情将口中的药片吐到地上。
咔擦,用脚底碾了个粉碎。
“殿下!这是解药,你为什么踩碎……”
“解药艾利克斯那里有。”费森抬眸对上他眼睛,淡淡地说, “不缺埃德蒙这一个。”
陆明看着那双蓝水晶般剔透而无机质的眼睛,怔了片刻, 这才松开抓着费森的手。
“……你根本就是清醒的,殿下。”
他本就黝黑的瞳孔此刻更是深不见底,望着费森那双眸子,像是要望穿他整个灵魂:
“今晚你带我参加这个宴会, 就是知道那家伙会给你下药。”
费森浑然无事理了理手臂处被陆明抓皱的衣料, 平静出声道:“你很聪明,陆明。”
陆明低低地笑了:“……而你要借此机会在花树下显示与我的亲近,从而彻底摆脱掉埃德蒙的念想, 是不是?”
费森没有回答, 不置可否。
“说实话,殿下。”他说,“你要是因为除了这件事以外的任何事夸我,我都会很开心的。”
“可你却偏偏选了这么一件事——”
“怎么?殿下是觉得戏弄我很好玩儿?”
说到这里时, 陆明脸上的笑已不算笑了, 那微微弯起而总是意气上扬的眼睛, 此刻罕见流露出了一点受伤和委屈的意味,让人看了会不禁想起耷拉着耳朵的狼。
“……你知道吗?”费森看了他半晌, “你好像不是在谴责我没把这件事情告诉你,而像是在抱怨这件事情不是真的。”
陆明被他这话刺得眨了下眼睛,嘴唇动了动, 一时间居然不知道该拿眼前这个人怎么办。
可是下一秒这个人就发话了:“但我想说的是,陆明, 无论是谴责还是抱怨,你都可以暂时收一收,因为你要拿到的的路权已经拿到了。”
“什……”
“我以参加这次晚宴的条件才让埃德蒙交出了路权。”
费森微一垂头看了眼时间,“宴会不久就会结束,你现在就可以回去休息,明天开始修路动员。”
陆明紧锁的眉头几乎是一下舒展开了:“殿下,你是说……”
费森“嗯”了一声,然后便打算转身离开花园。
紧接着陆明却忽然意识到什么,再次一把抓住了他手臂:“等等,殿下。”
费森停住脚步,无声把手臂从他手中脱开:
“还有什么事?”
“你刚才说太子殿下那里有解药,所以你们都早就知道了……”
陆明不知看着何处,快速整理着脑海中散乱的信息碎片:
“既然都有解药,那么退一步讲,就必然会有延缓或减弱发作的药物……所以你才能在保持意识较为清醒的情况下,虫纹变化,散发出足够浓烈的信息素,好给埃德蒙造成你已经中招的假象?”
“……你说得对。”
费森见他能分析到这种程度,产生了解释完全的欲望:
“埃德蒙身边有我派的眼线——所以这场宴会他想做什么,我很清楚。”
“艾利克斯得知这件事后迅速找到解药,并放不下心,和我一起到场。他来敬我们的那杯酒,就是为了减弱药物发作,以便让我保持清醒的同时,又有瞒天过海的效果。”
“……可是殿下。”陆明的声音有些喑哑,“既然只要参宴他就会把路权给你,你何必还来这么一出将计就计?你完全可以选择不喝……”
“我的眼线告诉我,埃德蒙打算亲眼看着我把那杯酒喝了,才会按照承诺把合同送到我的住处去。”费森回答。
“那场爆炸呢?”
“在埃德蒙的原计划里,除了我和他,不会再有第三个来宾进入丛林花园,但为了排除那万分之一的可能性,他还是另设了一场意外,确保诸位阁下都去看热闹,不会有虫过来打扰。至于爆炸——”
“我和艾利克斯都没想过他会做到这种地步。”
费森说的每一个字几乎都是炸弹,丢在陆明心里爆出水花,倒吸了一口凉气。
一只被下了药的军雌,单独留在花园里,面对雄虫散发出的浓烈信息素,就算有再强的攻击力也无济于事。
不敢想象,若不是费森提前在埃德蒙身边安插了眼线,现在事情会发展成什么样……
陆明心口竟在这一瞬产生了一种窒息感,一下握紧了拳头,喉头艰涩。
他沉默了一阵,才道:“……谢谢殿下。但下一次为了我的事情如果还需要你这么冒险,你千万不要再这么做了。”
费森眉梢微微一挑:“为什么?”
陆明认真看着他,没有说话。
费森却无声一笑:“不会再有下一次了。”
得到如自己所愿的答案,陆明却没有松下那口气,而是看着费森那莫名的一笑,心里莫名的烦恼,尽数表现在表情上。
“毕竟我这么做并非完全为了你的事。”费森向他微微倾身,“你刚才的气愤其实有一定道理,甩掉他的纠缠确实只是我私虫的目的,”
“不过你的目的不也实现了么。”他最后扫过陆明一眼,转身离开,“合作愉快。”
“……”
合作……
终于理顺了所有起因经过的陆明闻此一句,简直是气急反笑,想把人捉回来。
谁料上将不愧是上将,手刚碰到上将肩膀,就差点被一个过肩摔,小命没了半条。
一丝笑意从费森脸上转瞬即逝,他放过陆明的手,道:
“还有什么事?”
晚风已将热意吹散,陆明撩了把头发,樱粉色礼服在月光下映着柔和的光,将他那张俊美英气的脸照得格外吸睛动人。
他粲然笑了起来:“我送你回去?”
“不用。我自己有飞行器。”费森似笑非笑看了他一眼,转过身去,“你今天这身,倒是和这棵花树挺配的。”
“殿下也觉得这颜色十分亲切可爱,平易近人吧?”陆明心花怒放,蹦着步子跟上去,与殿下肩并肩道,“我就是这么跟伊特说的,他……”
谁知他话还没说完,费森手腕处的光脑便有了反应,倏地弹出一道蓝色光屏,仿佛拦在两虫面前。
请求联通——显示对面请求者,正是亚瑟。
费森接受了联通,亚瑟的脸一下出现在光屏上:
“小森!快回大厅,到二楼来!出事了!”
“什么事?”费森看着亚瑟满脸血污,额头上破了道大口子,神色顿时一变,“亚瑟,你怎么伤成这样?”
埃德蒙设计的爆炸,看来还是比预料中“吸引虫的事件”严重多了。
亚瑟只连连摆手道:“先不说这个,快回大厅来,奇乐他,他……”
陆明正疑惑这个新出现的虫名是谁,下一秒便听亚瑟接着道:
“奇乐刚刚被虫发现在一块草地里,已经没有气息了。”
话语落下,陆明明显感受到费森身体一僵,旋即声调沉了好几个度:
“……保护好现场,我马上过来。”
如果不是就在费森身旁,他真的会以为费森永远都是超脱于事俗之外的镇定和冷静。
可此时此刻那被强行压制而细微颤抖的吐息,深陷进掌心的指尖,公众 号梦白推 文台坚冷异常的眼瞳,无一不证明着费森心里暗流涌动的情绪。
他这才初次发觉,这人不是没有情绪,而是向内收敛了,藏在没人的地方。
赶到现场后,艾利克斯看见费森,几乎是迎步走上来,神情关切:
“森儿,怎么样了?”又看了一眼陆明,“一切都还好吧?”
费森面无表情戴上手套:“没事了。带我们去找奇乐吧,哥。”
“嗯,没事就好。”艾利克斯点点头,又拿出一双手套递给陆明,“陆将军,跟我们一起走吧。”
陆明接过说了谢谢,但仿佛志不在此,看着艾利克斯的眼睛真诚道:
“多亏太子殿下今晚帮忙,事情才能化险为夷……不过殿下此刻尚未彻底‘好转’,不知太子殿下的解药……?”
艾利克斯这才如梦初醒,边迈大步跟上疾步而前的费森,边拿出解药和虫侍备好的水,放到费森面前,看着他服用了,这才放心。
“多谢陆将军提醒。”
艾利克斯回头道:“刚才我实在担心森儿的身体,脑子一乱,误事了。”
陆明微微一笑,跟在费森身后:“这是我应该做的。”
抵达现场,率先迎接费森的又是那道红光闪烁的视线。
“死者安息。”
埃德蒙做出一个对死者表示敬意的动作,转身便面露哀伤道:
“殿下,这真是不幸。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位奇乐阁下是你近几年在军部最得力的助手吧?真是可惜,这么年轻,我们还有过几面之缘……”
费森面无表情直接绕过了他,走到那群正在对尸体进行取证的虫警边。
殿下绕过自己时一股冷冽之气扫在自己脸上,埃德蒙不恼反笑,舌头顶了顶侧颊,转过身去,继续观察那扇不可接近的孤傲侧影。
“现场初步判断是他杀。”虫警对费森道,“作案工具是家用生活中最常见的水果刀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