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帘放下,容渊从早备好的衣物中拿出素色披风,披在洛云升身前,盖住果果和他染血的手。
“走吧,明镜大师在等我们。”
* * *
灵隐寺建制宏大,飞檐翘角、层层叠起,庙宇内部香烛缭绕,佛祖金身闪烁,华丽无匹。
寺中袅袅白烟处处飘散,祈福声不绝于耳,参拜者如水滴汇入溪流,涌入虔诚之海,叫人不得不赞一声香火鼎盛。
但他们所去之处并非热闹的正殿,而是灵隐寺主持“明镜大师”的禅院。
庭院深深,翠竹环绕,青石小路蜿蜒曲折,曲径通幽处坐落着一座木质小院。
领头的僧人走入院中代为通报,片刻推开木门,来到洛云升面前,五指合十,手掌贴至心口的位置,微微躬身,“小僧释法,还请洛施主将这位小施主交予我,寺里有专门的僧人帮忙整理仪容,方便稍后再见。”
洛云升微妙地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此前思虑不周,许是来错了地方。果果是女孩儿,恐多有不便。”
释法一顿,看洛云升的目光顿时柔和许多,“灵隐寺聚天下万众之僧,只论虔诚的向佛之心,不论俗世男女之别。我寺也有修行的尼姑,定能送小施主走好这俗世的最后一程,洛施主不必担忧。”
洛云升把果果交给他身旁的小沙弥,跟着释法往前走。
容渊自然也跟着,但他还没走几步就被另一个守在明镜大师内室前的小沙弥拦住了,“王爷,师父独请了洛施主一人,您不能进去。”
容渊眉尾一挑,眼尾微弯但笑意未达眼底,看起来便多了几分凶意,闻言,他一把握住洛云升的手腕,朗声道:“王妃方才受惊,本王为何不能陪同?”
靖安王之霸道盛京城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手中掌握的军队威势之盛,甚至到了令皇帝都心惊变着法子想要收回的地步,但这里到底是灵隐寺主持的禅院内室门前,非请,便是皇帝也难进一步。
释法空手画圆,劈向容渊,迫使他不得不放开牵着洛云升的手,“王爷,你既不信我佛,也不为亡者悲痛,又为何执意要进?”
“半个时辰前才有人要杀他,我怎么知道你这主持禅院一定安全?”容渊与释法阴阳怪气地缠斗,洛云升站走进禅院佛堂,看香案前一尊泥塑的佛像。
青黑色的佛像连五官都不甚清晰,与外面大殿的金身佛像相比显得十分寒酸,甚至叫人怀疑供奉这尊佛像的人是否虔诚——若是虔诚怎不给佛祖镀上金身?
但洛云升却想这明镜大师是个虔诚之人,他转身,对在佛堂一角抄经的明镜大师躬身行礼,“金银不过是人心凡俗欲望的投射,佛祖在天在地在人心,不被金银束缚。大师境界如此之高,有您为果果往生祈福,是幸事。”
洛云升跪坐在蒲团上向泥塑佛祖拜了一拜,他不是虔诚的信徒,但他真心希望,如果有轮回,果果可以投生成一事无成也能衣食无忧的现代人。
“宿主!”
系统都快憋出赛博精神病了,此时,终于找到机会冒头——从行刺事件发生的时候它没能救下果果开始,它和宿主说的话就全部被无视掉了。
但它的救命功能只能用在宿主和大反派身上,它也没办法!
“虽然没能救下果果,但我联系了其他系统,经过匹配她已经被女帝系统接收了,虽然要经历磨难,但最终会成为万人敬仰、名垂青史的女帝。虽然她在这个世界算是夭折但是因祸得福得到了重来一次的机会呢!”
“宿主不要难过,果果就是在这个世界长大也不会过得好,她知道自己绑定了女帝系统的时候可开心啦,一直说宿主是救苦救难的菩萨佛祖,我这儿还有录像呢,宿主你看吧,看了就不难过了!”
洛云升还是没有说话,也没想看那个录像。
他看着佛像,问自己:前世无法忘却的伤痛真的能被来世的好命治愈吗?他觉得不。
他重生到这个世界,但前世受的苦依旧盘踞在记忆里,没有一刻消散。但如果,果果可以,他会为她感到高兴。
但洛云升那颗复仇的心没有落下,果果将来做女帝是一回事,她死亡的血仇又是另一回事,仇恨和鲜血不会因为来世无虞就轰然消散。
孩子抱在他怀里,是他没有发现来人凶恶,是他没能保护好果果,他的过错,他必须弥补,无关乎其他。
苛责系统除了显得自己无能以外没有丝毫用处,洛云升对系统道:“谢谢你帮我定位雅沁轩里的那四个人。”
他一定会让他们和幕后指使者血债血还。
“多谢大师。”洛云升躬身道谢,转身出门。
外面还在指桑骂槐互打嘴仗的容渊和释法立时收声,看向他——才几句话的时间,怎么就出来了?
“我去换一件衣服。”
洛云升嘱咐容渊的态度过于自然,释法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半步,怕容渊觉得被冒犯突然发疯。他只是按照师父的要求不让容渊进去,可不想掺和进这两个一看就很复杂的人中间。
容渊见洛云升出来,也不再与释法纠缠,自然而然跟上去揽住洛云升的腰,直到把人扶上马车才问:“心里舒服点儿了吗?”
果果也算有了个好去处,洛云升那颗像石头一样沉到胃里的心稍稍浮起,轻轻“嗯”了一声。
他声音质冷,有时会叫人觉着清高,但轻声说话时那声音便软了三分,疏远劲散了,显出几分难得的亲近,听得容渊很是舒畅。
“把衣服换了吧,干干净净送她最后一程。”
容渊拿出早晨因洛云升不会穿而被抛弃的月白色直襟长袍放到自己身侧,手搭上绛色袍子领口的盘扣,食指微动,解开第一颗云纹扣。
洛云升一把抓住他的手,目光不似昨夜眼波流转、状若星河,理智让那双眸子染上层冷意,“我自己可以,不必劳烦王爷。”
容渊没松手,嘴上问着:“怎么忽然这么生疏?‘王爷’都叫起来了?”,手上却得寸进尺地解开了洛云升领口的第二颗扣子,企图用那张惯常冷酷带几分戾气,如今却遇水化柔显出几分温和的脸,迷惑他这总是对孩子格外心软的俊俏鬼神。
这确实让洛云升生得了些许安全感,但从来只有他迷惑别人,很少被别人迷惑,更何况,容渊这试图利用自己出色外貌做点什么的手段,在他这个熟手面前简直幼稚得可爱。
洛云升再次强调:“我自己换。”
容渊解他扣子的动作停了,看他良久,最后才仿若无奈地弯了下唇角,笑意转瞬即逝:“好吧,如果还有哪里不会的,记得叫我。你我成了婚便是一家人,你虽有能,但既然你决定待在我身边,想必我对你也有些用处,某些时候,也可以试试依靠我。”
他这温柔不似伪装,人死过一次,失败过一回,有机会重来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反思。
容渊反思了一天,觉出自己过去似乎因为太过冷酷错失了许些机会和人脉,便觉着这脾气该改一改,至少该收敛些。
对洛云升,他收敛脾气的意愿就更强烈些。
肌肤之亲也好,鬼神之秘也罢,他容渊本就不是会把一碗水端平的人,既心知自己对洛云升有所偏爱,便大大方方将这份偏爱表现出来。
洛云升愿意接着便接着,不愿……也得接着。
容渊不知道这是高高在上俯视般的给予,只觉得自己所为都是在对洛云升好。
殊不知,洛云升的前生与他刚好相反。
洛云升的母亲出身农村没什么见识,却是一个典型的长姐性子,十分要强。
为了出人头地,她将希望寄托在挑选男人身上,想尽办法追求五里八乡唯一一个研究生,并与其在未婚的情况下生育了洛云升,以期用孩子来拴住这个前途无量的男人。
事实证明,她眼光很好,男人确实发了家,只可惜发家后另娶她人,她非但没能享受到应有的富贵,还让自己的孩子成了没名没分的私生子。
因着私生子的身份不光彩,洛云升从小到大所受的折辱比享受的富贵多得多,所以只要一眼,他便能从那些因着出生富贵便应有尽有的人眼中辨出傲慢的施舍。
就像他那愚蠢滥情却自以为魅力无限的父亲——每次给他抚养费都要在五星酒店订餐,带他享受一次他依靠母亲和自己绝对“无法触及”的生活,借此暗示他、警告他:你要听话,要乖巧,将来要能让我拿得出手,才配从我手中拿走这笔抚养费,才能养活你那个目光短浅、脑袋愚笨、对你丝毫没有帮助的妈。
洛云升恨极了这样的人,看到,就恶心。
哪怕容渊是无意的。
但那高高在上的俯视本就不会明晃晃地显露出来,它像地上永远擦不完的灰尘,微不可见却无处不在。
洛云升推开容渊的手,自己解开所有扣子,也不在乎他是想看还是想怎样,嘴角勾出讥笑:“容渊,我本来以为你与你那三皇弟有所不同,以为你会因为没有母亲照拂,吃过苦,会生出芝麻大点儿的同理心,收敛收敛你那高高在上的姿态——原来,我是我想错了。”
容渊表情一僵,唇线拉平,那点子温柔顷刻间消失无踪,连眼神都危险起来。
“你刚才在想什么呢?”洛云升盯着他的眼睛,看进他眼底,质问他,“在想你贵为靖安王,你对我好我便该接着,就算不感恩戴德也该放低姿态接受你的‘照顾’。”
“你把我当做什么?”
“是养在笼中的金丝雀,还是一只虽然恼了会挠人,但只要挠挠下巴就会眯起眼睛享受宠爱的猫?”
“容渊,我再说一次——”
“我不喜欢被当成猫猫狗狗,也不享受所谓‘主人’的宠爱,你我之间要么相互照拂,图个合作愉快,要么趁早一拍两散,免得闹得太难看收不了场。”
叫人喘不过气的沉默在马车厢里凝实,容渊一言不发地坐着,眼睛盯着洛云升,不知在想什么。
洛云升也不惧他深邃如渊,仿若化作实质戳在身上的目光。
有什么好怕的呢?
被一个人目的不明地盯着,总好过他因为找渣爹要抚养费,不得不在酒店陪他吃饭,结果被好事者拍下照片挂在学校论坛、贴在校内展板,污蔑他找老男人包养,所有人都对他指指点点,偏他为了那点抚养费不能解释,只能任由自己遭受侮辱来得可怕。
当然,纵使那样他也没觉得有多可怕,反正都是无关紧要的人,何必在乎?
洛云升淡定地将身上的衣服一件件脱下,又一件件穿起,哪怕因为初次尝试系错一根带子,他也从容自若地解开再系,整个动作行云流水,仿若身边根本没有容渊这个人。
结果,那不听话的衣带脱了他的手,容渊伸手过来硬是帮他系了。
容渊伸手扯住衣带的时候,洛云升几乎以为自己会在马车上和他发生点什么。
还好没有。
有那么一瞬间,洛云升想,其实作为反派容渊算是个理智的人,在这样一个男人三妻四妾实属正常的年代,能靠意志力控制住下半身的男人是珍稀动物。
容渊替他系好衣带,又沉着脸检查了一遍其他地方有没有穿错,总算没发现其他问题,才逼到洛云升近前,以一个极危险的姿势警告道:“你自己说是来帮我的鬼神,我既然认下了,除非我死,否则你休想和我一拍两散!”
洛云升:“……”
狗男人,赶紧滚下马车去!
马车上这场冲突到底还是落下了帷幕。
景行前来禀报,说法事已经准备好,今日整日都是超度亡魂的大吉之日,法事随时可以开始,果果的兄长也已经接到寺里,问要先顾哪边。
容渊一言不发撩起下袍先行下车,洛云升跟在他身后也准备下,结果被这生闷气的男人当着所有侍从、僧侣的面强行搂腰抱起,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站在地面上了。
洛云升差点气笑。
容渊到底怎么回事?是要让所有人看看他靖安王是如何“宠妻”,然后让他这个男妻下不来台?
洛云升探究地看着容渊,容渊像是能看穿他想法似的,贴着他耳畔暗道:“你我合该作出和睦的样子,方能让那些期盼我内宅不宁的人日夜睡不着觉。”
那副模样,看起来十足亲昵,一如先前在闹市的搂腰安慰。
但实际上某些人已经被戳中了内心隐痛,正生好大一个闷气无处发泄,却偏要装大度,维持自己处事不惊的外在。
“你我既已在一条船上,我便不会因为一些言语争执与你翻脸,但这不代表我不生气。”但那点子装模作样就是对外人,对洛云升,容渊甚至可以明晃晃地告诉他自己生气了。
末了,容渊又说:“正事要紧,你且自己想想吧。”图的什么,也是显而易见,丝毫不藏。
容渊气得如此“光明磊落”,洛云升自然也看出他是想要自己主动道歉,心下多了几分不爽,但又无可奈何。
好个靖安王,真是好生霸道。
好在,他洛云升向来大度,从来不和这种小肚鸡肠的男人置气,泰然自若地理了理衣衫和鬓发,笑着对景行道:“先去见果果的哥哥,今日既是大吉,法事等一会儿也无妨。”
景行领命前面带路,洛云升跟着走了几步又问:“果果的哥哥叫什么名字?”
“府里未及十六的仆从都是不定名的,只以数为称,那少年在府中行四十六,便名四六,王妃如此称呼便可。”
洛云升眉头微蹙,步子一顿。
以数为名……这既吊诡又敷衍的起名方式倒是很符合盛朝这种不把奴仆当人看的作风,除了叫人不适以外就只剩恶心了。
但更改王府规则的权力掌在容渊手里,洛云升不会因为一夜缠绵和一点偏爱就觉得自己真能越过容渊改变规则,更何况,现在容渊还在“生气”。
那哭哭啼啼的少年是王府奴仆,且不说卖身契,他的身份也已经入了官府的奴籍册子,容渊若想要惩治他,办法千千万,根本不是自己这个所谓“王妃”能救得了的。
如今,他已经从果果死亡的悲伤和震惊中清醒过来,气也在马车里撒完了,自然知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道理,便示弱般地扯了扯容渊的袖子,对方却故意不理他,走到前面去。
洛云升只好大几步追上,也不管容渊回不回应:“四六不是个好名字,如果他愿意继续留在王府,我想给他起个新名字,王爷觉得如何?”
容渊瞥他一眼,心中余怒未消,说话很是阴阳怪气,“王妃说笑了,本王说不可以你就不起了吗?心中既已打定了主意便不必再问我。”
这话一出,容渊那些前后跟着的侍从极敏锐地往四周散开,以免自己听到什么不该听的话。
倒是释法仿若无事发生,仍跟随着。
容渊看他一眼,倒也没让他走开。
洛云升扫一眼旁人,心想容渊这话倒是说对了,他问这句不过就是象征性地寻求一下容渊的意见,也带着点哄他的意思在里面。
但被哄的那个看起来没什么退让的意思,好在,言语之间倒也没有反对。
洛云升领了这份好意与他并肩而行,低语道:“之前是我情绪不太好,我只是没想到你们……”他故意把“人”字隐去,顿上一顿,“如此不珍惜自己的子嗣。”
“世间万物生灵想要繁衍生息,最重要的就是繁育。不管什么样的种族,幼崽总是脆弱,需要很多时间精力照顾才能茁壮成长,代代延续。”
“我想,人,至少应该对同为人的孩子手下留情。”
“没想到,”洛云升语气沉了几分,“竟然有人连孩子都杀,简直不配做人。”说到这里,怒气难免又升上来,洛云升没忍住又加了一句:“下辈子合该投到畜生道,做孩童脚下的蝼蚁。”
容渊对洛云升的话起了点儿兴趣,目光深沉地看他,也不知心里在想什么,只反问道:“小孩子踩死蝼蚁就不残忍了?”
洛云升沉吟一瞬,心想也不是不能说这道理:“我们生到这世间时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自己在这世界上处于怎样的地位。”
“想要认识自己,就得从镜子、水里看才能有所分辨。”
“想认清自己所处的地位也一样。”
“孩子踩死蚂蚁方知人的地位比蚂蚁高,以此为基,学会与其他的生灵作比较,一步步积攒勇气,直到猎杀了看起来比自己更强大的生灵,方能认清人万物灵长的地位。”
“王爷,”洛云升看着容渊的眼睛,一字一句:“若是有一日,蚂蚁变得比人大,口器开合便能撕下人的脑袋,那人便也会改换认知,认清自己弱者的地位,该逃跑逃跑,该认命认命,又或是寻找反抗的机会,联合起来想办法围猎蚂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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