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渊嘴唇微动,顿了脚步,看起来是想说些什么。
但洛云升不想被打断,继续道:“不论是人踩死蚂蚁,还是蚂蚁踩死人,这都是生灵为认清自己在世上所处的地位所做的努力,是“求活”的一环,甚至是极重要的一环。”
“便如我今日心情也很不好,但因身份地位所限,你生气了,我便无论如何也得要想办法哄一哄你,免得我起好名字,你转头便告诉我盛京多野兽,人给野兽叼走了也是常事,让我不必多想。”
洛云升说完往前走,容渊却停下了脚步,他停下来,其他远远跟着的人也不得不停下来,只是除了释法,其他人都离得远,感受不到这二人间某种沉郁的对峙。
释法是个明眼人,他心里想着这洛大少爷与传闻中大为不同,讲有趣的道理,是个颇为有趣的人,可以一交。
他一面思索该将这有趣与师父分享还是该独藏,一面道一声“阿弥陀佛”,自便退远,让他们“夫妻”自己争去。
两人近站着无声对峙,许久,容渊冷笑一声:“这故事是讲来哄我的?那我的王妃可真不是个会讲故事的人。”
洛云升看容渊,眉毛、眼睛、鼻子、嘴唇,全都是不高兴的样子。
如此,洛云升便觉得是时候了,他露出个笑来,眉眼弯弯,眼尾微微往上,那颗惹眼的小痣也随着他的表情鲜活起来。
洛少爷花言巧语专八毕业,为了事业有成,他早练就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只是容渊这人出身,连同秉性脾气多少有些撞在他枪口上,对手当街杀人又实在超出他的底线,叫他火气上头一时间没控制住。
但等他控制住了情绪,面具往脸上一戴,又是别的一番模样了。
哪怕刚才说了些不合时宜的话,他也能将之圆回来。
洛云升勾起若有似无的笑,牵过容渊的手,瞬间被直冲心头的寒意冻到,方才觉出这只手何其冷。
复又想起他身上还有疯病且昨夜才犯过,身体大抵也不怎么舒服,到嘴边的甜言蜜语打了个弯又咽回肚子。
说是甜言蜜语哄人开心,但到底是谎话,洛云升掩过复杂的神色,又不是很想骗容渊了。
思来想去,觉得还是真诚些好。
他牵着那只手,另一只手也握上来,感叹似地低语:“手这么冷,隔着衣服是一点儿都没察觉。”
容渊面色一僵,他心中憋着口气,本想按照这么个气氛继续下去到底是要吵一架,谁曾想这叫人摸不透的鬼神竟主动服了软,一时间竟想不出该回一句什么。
之后,他又听那张形状好看,又格外柔软的唇张张合合地说:“王爷,我初来乍到,不太懂你们的规矩,想来是有很多地方冒犯了你。昨夜是,今日马车上是,方才也是。”
“你已包容了我许多。对我所好不多言一字是,帮我穿衣是,现在你站在这里没让景衡景行把我扔出去也是。”
“我心里明白。”
话至此间,容渊脸色好看了些,那隐隐要爆发出来的怒气也消了些,仿佛就要被哄好了。
洛云升摩挲他的分明的指骨,和他分享不多的暖意,“我说因为你生气,所以我不得不哄你,是真的,因为地位如此,我没有选择。”
容渊刚消下去的火气又升腾起来,反手握住洛云升的手,是用了点力的,修长瓷白的手被握住的边沿都隐隐透出一丝红来,应当,是有些疼的。
但疼痛为他所好,除了让他看上去更有吸引力之外,没能影响洛云升分毫。
洛云升真诚的目光撞进容渊的眼里,“但‘哄’大抵不是个什么好词,便是组起词来都只能和‘骗’连用。”
“容渊,”洛云升叫他的名字,“你我既已在一条船上,我便不想骗你。庙堂高处的人如此看轻他人的性命,让我……很不舒服。”
“果果因此而死,我真的很难过,很愤怒。”
“但不管我心里赞了多少怨气,这气也不该向你发,也不该说让你难过的话,我为之前的话向你道歉。”
“你可以不原谅我,但希望你可以接受我的道歉,可以吗?”
洛云升这话说得至真至纯,其中的诚恳,容渊两辈子都没听过。
世人为活,犯了错大多极力隐瞒或是想办法浑水摸鱼,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谁又会像他这样细数自己的错处,只为求得他人原谅?在这吃人的世道里这么做未免太愚蠢了些。
但洛云升那叫人一眼惊鸿的眉眼与让人不得不珍惜的真诚又以极为强悍的姿态破开容渊那遭人背叛、伤痕累累的心防,叫他动了与之说和的心思。
哪怕他心里那面镜子清楚地照出了这鬼神的另一面——洛云升一字没有说谎,但处处服软未尝不是‘哄’的一种。
在这人心里,大抵还是那个哭哭啼啼又失了妹妹的可怜少年最重要,他的所言所行,恐最后为的也是那少年能活命,甚至活得好。
但因为洛云升这么做了,他又觉得,鬼神果然与众不同,叫人挑不出分毫错处,甚至心下生出隐秘的欣喜。
这隐秘的欣喜像针,密密扎扎地戳在容渊心脏上,酥痒难耐,分明知道可能是假,却想骗自己为真。
容渊看洛云升的眼睛,想从他眼里看出破绽,用他的破绽来补自己的破绽。
但直到最后,他也没能从洛云升眼中看出分毫心虚,只能自己认下。
不管为了什么,容渊想,他确实被洛云升打动了。
容渊垂眸,看被他握在手中泛红的手腕,松开,又握紧,最后五指穿过洛云升指缝,牢牢牵住这只修长如玉的手,说“可以。”
二人间剑拔弩张的对峙消弭于无形,洛云升任由容渊牵着自己的手,竟觉得这样漫步在阴凉下的感觉似乎还不错。
见他们和好,释法这人精似的和尚又走上前来带路,众人才复又跟上,行至宝殿旁的一处小院。
小院有侍卫看守,见容渊和洛云升过来恭敬地行礼,洛云升目光扫过他们,心里不知在想什么,似是故意先容渊一步迈进院中。
小院清雅,是灵隐寺用来招待香客夜宿的居处,院里栽了一排青绿的翠竹,竹叶摇晃,在石桌上投下一片阴凉。
四六眼里蓄着泪水站在阴凉下期期艾艾地等,这本也不多坚强的少年看见洛云升进来眼泪像决堤般涌出来,任他如何忍耐都止不住。
见他泪眼婆娑,僧众、侍从、婢女们识趣地没有跟进小院。
洛云升心中有些无奈但仍带着笑走到四六面前,微弯下腰把人捞进怀里,像哥哥一样拍拍他的肩膀,“果果的事情是我对不起你,我擅自将她带出王府,她才会……不在了。是我的错,我当向你道歉的。”
“不是的,”四六抹了把眼泪,抽泣着摇头,“我们这样出身下贱的人本就过不好一生,果果就算长大也找不到什么好的婆家,若运气不好也会像娘一样被夫家人打死,我……我大抵也帮不了她什么。”
“我……我才是无用,什么都做不好。”
这话一出,洛云升拍他背的手一僵,着意忍着才没有发作。
四六悲在心头没有察觉到洛云升情绪上的变化,红肿着眼睛呜咽:“与其在世间饱受磋磨,不如早归地府了结一生。”
许是正到伤心处,四六又拽着洛云升的月白广袖滑跪下来,“王妃,您在灵隐寺这样有活佛升天的大寺给果果做法事,她下辈子一定能投生富贵人家过上好日子,我……我替她谢谢您。”
洛云升深吸口气,压住窜上天灵盖的怒火,不过两日,他便对这该死的封建礼教起了强烈的恨意——把人训得像狗一样便高枕无忧了吗?
“你这一辈子,就打算这样跪着过吗?”洛云升冷着声问,四六被吓到,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他生来贫穷,母亲死后赌鬼父亲更是每日咒骂、虐打他和妹妹,家里连吃饭都困难,他最常做的事情就是求着村里其他人家施舍些饭食,让自己和妹妹活命。
他生来就是跪着的,又哪还有他活法?
四六朦胧的泪眼里露出迷茫,洛云升实在看不下去,伸手蒙住他的眼睛,叹气道:“算了,人总有别的活法,以后慢慢教你。”
“今日便先改个名字吧,以数为名,终究不妥,”洛云升掐掐眉心,把眉间那道川字按下去,“你有喜欢的名字吗?”
四六依旧茫然地摇头,被卖进王府前他爹也只叫他“废物”,“四六”在他听来也已经是很不错的名字了。
看他这副不知所措的样子,洛云升想起现代史里记载的那些名字,骤然间对那些推翻封建阶级统治,将人民从奴役中解救出来,教他们天赋人权、人人平等的人肃然起敬,他们着实称得上伟人。
相比之下,自己连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都劝不下来。
四六拿不了主意,洛云升只得替他拿,“罢了,你便先跟我姓吧,今后若是有看中的姓氏再改也不迟。”
“至于名字……”洛云升看了看碧蓝的天空,沉吟道:“便单名一个‘朗’吧,望你日后能开朗明快些。”
能随主子姓对签了卖身契的奴仆来说是天大的幸事,洛朗不知什么是“开朗明快”,只觉得自己被天大的馅饼砸中,本来止住的眼泪流出来,又想着下跪谢恩。
洛云升下意识捞他,谁知在旁边看戏的容渊不由分说就伸手拦住了他,紧接着另一只手很不客气地把洛朗从地上拽起来,低声呵斥:“站直!看你像什么样子!”
洛朗吼被他吼得脸色苍白,容渊刚一松手就摔了个屁股蹲。
随即,洛云升就眼睁睁看着他爬起来原地站直,连眼睛眼泪都憋回去了。
洛云升:“……”突然感觉好累,哄了半天仿佛白忙一场。
但无奈归无奈,洛云升知道小孩儿只会在疼爱他的家长面前委屈哭泣,换个容渊这种凶神恶煞的人来,可不是得把眼泪憋回去以防杀身之祸吗?
只是容渊此人大抵有些醋精的潜质,人都已经怕他怕成那样了,他还要说些阴阳怪气的话:“我们家王妃就是心善,怎么不干脆认成弟弟养着?”
洛云升想着一会儿再与他计较,往前几步拍拍洛朗的肩膀——还是先安抚孩子要紧。
“你一会儿告诉门外的和尚,灵牌上不要刻‘果果’这两个字,我既然给你起了正名,自然也要给果果起,不能因为人不在了就厚此薄彼。”
说到给果果起名,系统可就来劲儿了,为了宿主心情愉悦它立刻跳出来:“果果在女帝世界的名字叫‘华月’,和宿主的名字一样好听哦!”
华月……正阳纯乾之月,有帝王之意,是个好名字。
“果果便以华月为名吧,望她能如正月之月,富贵荣华。”说完,他轻轻推了洛朗一把,“擦干眼泪就去吧,把果果的名字告诉释法大师,等灵牌刻好便开始法会。”
洛朗擦干眼泪去了,小院里只剩下容渊和洛云升,洛云升看他一眼,嘴角浮现一抹勾人的笑意,回答了方才容渊的问题:“认成干弟弟?那我明天还能起得了床吗?”
“你……!”
容渊没想到洛云升如此大胆,甚至下意识抬头看了眼小院里供奉的佛像才反应过来洛云升是在打趣他,偏这话正说在关节处他无从反驳,也不愿反驳,也就施施然认了。
容渊心中到底憋了把火无处发泄便握住洛云升的手腕,把人扯到近前:“洛云升,你便是自己惹火。”
“是呢,”洛云升笑笑,看了看天色同他耳语:“等法事结束还要回去审人,还请王爷耐心忍忍。”
“哦对了,希望到时候透露我行踪的内应也能一并处理了。”
洛云升意有所指,若换个其他人或许会觉得他这立刻抓出内应的要求太苛刻,但考虑到容渊作为曾经的大反派,重生一次若连几个内应都抓不住那还是趁早抹脖子认输来得干脆。
显然,靖安王也如此想。
容渊揽过洛云升,让他前自己半步行走,结果却被洛云升推开,“王爷,佛门圣地还是守点儿规矩吧。”说完,他推开院门迈过门槛,将容渊那句一语双关的“当然”收入耳中。
* * *
庄严神圣的黄金佛像下,众僧身着橙袍,指拈莲花,静坐在朱红的地板上,手边放着卷卷经书,墨香四溢。
明镜大师身披袈裟,手持法器,站在高台前,念诵经文。
洛云升站在众僧之外的角落,默默注视着。
明镜大师虽然已年近八十,却腰背挺直,声如洪钟,从身形上看不出丝毫老态,比起自己这个身负系统的“鬼神”,这位老僧才当真有如神人。
受氛围所感,洛云升也拿起手边一本佛经,在心中跟着默念,也算有份寄托。
容渊不敬神佛便直觉无聊,回过头却见洛云升神色认真地盯着佛经,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他脸上。
洛云升那时不时着意流露些许风情的眉眼此刻竟一片纯然,显出几分与他气质极为不符的宁静谦和,像被这神圣庄严的庙宇同化了似的,看得容渊心下不由生起一丝忧虑。
——他本就是鬼神附身,若是被神佛度去该如何是好?
内心深处的占有欲隐隐作祟,容渊将手伸进洛云升的月白广袖,在他手心上写:“你一个鬼神,怎么不惧神佛?”
洛云升被他打断,一时没反应过来容渊在自己手上写了什么,但系统及时充当了翻译,他便也在容渊手心里回:“世无神佛,但有鬼神。神佛是人心欲望所造,鬼神是万物魂灵所化,前者虚后者实,论畏惧,怎么想也该是神佛畏我,而非我畏神佛。”
得了答案,容渊划来划去的手指离开洛云升手心,倒是叫洛云升侧目多看了他一眼,那探究似的眼神落在容渊眼里,别是一番风情。
这么一句话就能让他信服?
洛云升觉得容渊在搞幺蛾子,但这次确实是他猜错了。
容渊再是重生,他也还是在封建时代的皇子,身上藏着的封建迷信可不止一星半点。
只不过他身上更强大的实用主义特质掩盖了这点,以致洛云升无法从两人相处之间察觉出任何容渊对他鬼神身份的畏惧,自然便忽略了这人其实内心深处也信鬼神之说。
这便是容渊的矛盾之处了。
他信洛云升是鬼神是真,但不信佛祖保佑也是真。
前者在他面前一点点治好满身伤痕,后者却从未回应过他一丝祈求,这实用主义者的心自便偏了老远。
法事要做整七日,天色渐黑,洛云升找到洛朗,温柔地问他是要跟自己一起回府还是在灵隐寺守足七日,洛朗没有犹豫就决定继续待在灵隐寺为妹妹守灵,如此,洛云升便将他交给释法看护,在入夜前与容渊一同打道回府。
今夜注定无眠。
昏暗狭窄的牢房点着稀疏几盏油,投下歪扭的暗光。
雅沁轩抓回来的四个人五花大绑着跪在地上,头颅低垂等待着命运的审判。
脚步声传来,四人抬起头相互对视一眼,从对方眼中看到坚毅——虽然不知道是如何暴露的,但知道自己没有命活心里的恐惧反倒少了,他们本就不知道什么重要消息,只是为了荣华富贵卖命,心中一片坦然。
年长的刑师走进来,用袖子擦了擦手从满墙的刑具里挑出一样,露出一个称得上温和的笑容:“诸位,咱们这就开始吧?若让两位贵人久等,未免太失礼。”
* * *
四下无人,洛云升坐在院里拿着蒲扇扇风,盛京城的夏夜实在闷热,心情不佳时比白天还更难熬些,尤其他不愿为着自己凉爽就让小厮婢女冒着暑热替他手摇连轴的人工风扇,于是只能在院里乘凉。
“也不知你图什么,放着舒服的日子不过,偏要为那点子良心找罪受。”容渊拉过竹椅坐到他身旁,“洛云升,你是不是太善良了点?你真的是保佑小孩儿的鬼神吗?”
洛云升白他一眼。
如果可以,他倒也挺想当床头公公,挨个收拾那些伤害孩子的人渣。但天不遂人愿,就仿若现在,他正在问系统:“有没有机会造个电风扇?”结果系统说科技没发展到那一步,电风扇就别指望了。
由此,洛云升也就歇了心思,想着若是今后有时间可以研究一下人家那流水凉亭,兴许能解暑。
蒲扇那点儿风作用不大,洛云升站起来给自己倒了杯井水饮下,犹豫片刻又给容渊添了一杯,才问:“审出结果了?”
容渊摇头,说是没有。
但若真的杳无消息,他也不会出现在这里。
这狡猾的男人凑到洛云升面前,颇有些得意,“但内应我已经处理好了,往后王府内院你可以安心来去,你那个小孩儿,哦,洛朗?他也能安安稳稳地在府里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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