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料柔软的青衫被他扔到一边,这人就无所顾忌地穿着里衣出了卧房。
他前脚迈出房门,后脚就被容渊揽腰推回了房里。
看着衣衫不整就往外跑的洛云升,容渊差点气笑了,“我不是给你准备了衣服?不喜欢可以换,至少别穿着里衣就出门?”
虽然洛云升觉得里衣已经把该遮的地方都遮住了,但不会穿衣服确实很丢脸,便默认了这份“不喜欢”。
等容渊再找了一件绛色长衫和一袭月白长袍过来时,洛云升神色自若地张开了手臂。
容渊拿着衣衫愣住,继而笑起来,那张常年没什么表情的肃穆脸上泛出毫不遮掩的笑意,倒是格外鲜活,他问洛云升,言语间颇有几分难以置信,复又化作旖旎的问询,“真想……我帮你穿?”
洛云升不置可否,不管是容渊给他穿还是叫个小厮来穿,总之,今日他绝不可能暴露自己其实不会穿这复杂衣物的事实。
炭火隔着银叶煎着味道清淡的木樨香,袅袅香气之中,洛云升目光落到那绛色长衫上,下颚微扬,“就这件。”说完,他转过身去双手抬平,意思不言而喻。
好在,容渊虽然生的富贵,但到底是也是风里来雨里去经历过很些风浪的人,见洛云升态度如此“自然”,便也牵过他的手,贴上那着人遐想的腰身亲手给他穿衣衫。
容渊站在洛云升身后,绣着云纹的腰带轻勒着腰,他手上动作利落却穿得格外慢,慢到洛云升觉得他每个动作都是故意做给自己看的。
洛云升觉得他可以快点,穿衣服又不是什么难事,便是用正常速度演示自己也能一次学会。
但容渊就不。
他得寸进尺,仗着自己身材高大,几乎将洛云升整个笼在怀里,他故意贴得很近,呼吸时不时打在洛云升耳廓,惹得洛云升为了躲避耳边叫人遐想的痒意下意识往侧边挪了挪。
许是躲避的动作有些大,洛云升忘了容渊手上还拽着他的腰带,又被拽得后退几步,撞进容渊硬挺的胸膛里。
容渊顺势捞住他,这次,这人可就没那么君子了。
他故意环抱住洛云升的腰,以一种居高临下又格外旖旎的语气,笃定道:“我们鬼神大人,不是不喜欢,是不会穿,对吗?”
真是夭寿了。
洛云升几乎想白容渊一眼,但他忍住了,这种时候任何多余的动作都会做实自己不会穿衣服的事实。
好在,洛云升上辈子装好人和白莲花弟弟比这比那,争这争那,早就练就了一身处变不惊的从容,哪怕被人当面戳穿了心思,他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泰然自若的模样,瞥一眼容渊反问道:“连衣服都不会穿的似乎是靖安王殿下吧?”
“让你系条腰带系这么长时间……”洛云升冷笑一声:“我要是你,早无地自容地跑了,还在这儿丢人现眼?”
洛云伶牙俐齿倒打一耙,几个能坐实洛云升不会穿衣服的证据在容渊脑海里转了两圈,最后沉寂下去。
横竖是自己人,把人惹恼只会叫自己收不了场,因此他迅速系上最后一个结,干脆利落地放了洛云升自由。
腰间那双作乱的手终于松开,洛云升立时头也不回地出了门——好不容易穿越一遭,总得看看外面的世界,他可不打算因着什么“王妃”的身份,囚困一生。
容渊在皇帝皇后面前都不落好,但只要他不死,他就是实打实的皇长子,更有军功傍身,府邸的建制品级自然是越发地高,高到皇后想给她的宝贝老三建个“太子府”都因越不过他而作罢。
但洛云升不知道这些。
他沿着中路往外走,直到走出一身热汗也就走过三扇正门,四进院落,连大门在哪儿都没摸着,更遑论中间还在一个有独院的花园里迷了十几分钟的路。
洛云升走得都快没脾气了,上辈子他常去逛的那几个著名贵族园林也没这么累过!
这时,在他身后一路追逐的小厮见他终于累了停下来歇息,连忙赶上来恭敬地行礼,看那眉宇间一片愁容,倒是唤醒了洛云升一点良知——这小孩儿看起来也就十三四岁的样子,跟着他一路走也真是折腾。
他挥挥手示意小厮直起身来说话,“离大门还有多远?”
小厮战战兢兢地回答:“还……还要过两道门、三进院方能到正门。”孩子年纪小,说话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倒是叫容渊听出点儿言外之意,他即刻问:“那侧门呢?最近一个能进出的门在哪儿?”
他这么一问,这小厮立时僵住身子,话都不敢讲了。洛云升看人这副紧张模样也不想折腾人,谁知刚想叫他不想说就别说,小厮就扑通一声跪下,头磕在地上砸得哐哐响。
“王……王妃息怒!按,按照礼制您不能从侧门出王府的,我要是告诉您,您从侧门出去了,我……我会被王爷打死的,还请王妃饶命啊!”
“好!”洛云升被小厮头上那抹血红刺到眼睛,一把拉住他的手臂把人从地上强行提起来,不让他磕头,“头上出血了你不知道疼?先去包扎,我自己慢慢往正门走,行吗?”
小厮吸着气,低声哭道:“王妃息怒,您身边不能离人的,您要是出了什么事,就是杀了我们这些人也赔不起,这点儿伤不碍事,求您不要赶我走,我……我妹妹还指着我过活呢,求您……”说着,眼看就又要跪下去。
洛云升没办法,他不是义务教育的漏网之鱼,实在见不得这一点小事就跪来跪去,只得妥协,“那行吧,我先陪你去找医……”话到一半,洛云升又改口:“找大夫给你看看头上的伤,然后我们再慢慢溜达出门?”
小厮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哪怕洛云升已经给出了最优的解决办法,他仍是摇头,洛云升看他这副可怜模样简直无可奈何,只能在心里狂暗骂容渊不会做人——就不能派个情绪稳定、为人处世沉稳靠谱的中年人来跟着他吗?
派个小孩儿来做什么?
紧接着,他就阴谋论地想,容渊八成就是不想自己出去才这么设计的吧?要么就是为了试探他的“为人”,毕竟他现在甚至连人都不是,不得不防上几手。
但他心里再怎么咒骂容渊,表面上也还是沉稳如一地劝慰着情绪崩溃的小厮,任何人见了恐怕都得夸他有一副菩萨心肠。
只可惜,他的宽慰在被吓崩溃的人面前毫无作用,这小厮还是哭着求饶,一遍遍重复着“我错了,我有罪,求王妃只责罚我,不要牵连我妹妹……”之类的话。
洛云升甚至都不知道为什么这少年觉得他自己犯了错,需要被责罚。
劝慰无果,洛云升也不是那种一定要做好事的白莲,这么一会儿他想明白了一件事——在这无论哪个时空都奔着吃人去的封建礼教下,被驯化的人是没办法讲道理的,等级尊卑让他们觉得自己生来下贱,剥夺他们宽恕自己的能力,让他们不得不与死亡和恐惧常伴,进而成为一个合格的、温顺的奴仆。
既然如此,洛云升也就不劝了,他松开手,对着空无一人的长廊朗声道:“这孩子我就放这儿了,人没做错什么,不要乱罚,活得苦的人比比皆是,长点儿良心总没什么坏处。”
说完,他也不管有没有人能听见,继续往王府大门走去。
* * *
洛云升看不见的长廊一侧,一个蓝衫侍卫在听了洛云升这一席话后即刻抄近道返回了容渊所住的院落,回禀他方才的种种见闻。
“王爷,王妃便是如此说、如此做的。”
“虽说如此行事符合他的君子之风,但他竟然知道王爷会派我等潜伏看守他,此人似是聪慧异常,恐……”
其实这番话有些僭越,但方才王爷竟然亲自替那洛大少穿衣,叫他觉出这王妃是有几分手段的。他也是男人,知道人与人若有了肌肤之亲多少会心软几分,虽然王爷从未对谁亲近,但……再加之跟踪监视被看破,便更觉得此人不能留。
景衡说了许多,容渊却没有丝毫回应,等桌上的线香烧了一半,景衡额上终于冒出细汗,大着胆子抬头轻唤:“王爷……?”
只见容渊立在由整块花梨木制成的书桌前,案上放着一幅法帖,可那法帖的笔法却很是寻常,细看之下甚至有几丝虚浮,实在没什么临摹的必要。
法帖之下放着上好的宣纸并一方散着幽香的宝砚,但纸上却无一字,只有一缕滴落的墨痕,突兀地横在纸上,叫人心惊。
此时,容渊才抬眸,恰好与景衡对视——那目光深邃,人看一眼便不寒而栗。
景衡立时后背起了一层冷汗,前额的汗水更是顺着额角流进衣领,不由分说地跪下,“王爷恕罪,属下并无揣测王妃之意,只是此人着实与众不同,属下是担心他会危害到王爷的大计……”
容渊唇角勾起一丝冷笑:“大计?你又知道我有什么谋划?”
他这么问,景衡更是畏惧,“属下……属下不知!”
如此,容渊才点了点头,让他起来候着。
其实若放在上辈子,景衡如此僭越他定是要罚的,但到底死过一次心胸总也宽广了些,思及景衡曾经为救他而死,这一点小错放过就放过吧。
容渊换了张新纸,开始模仿法帖的字迹。
“我让你和景行看着他,所言所行皆记来报我,你们便按照我说的去做,至于他是什么样的人……”容渊落下最后一笔,拿起临摹的作品撕成两半,“景衡啊,这就不是你们该关心的了吧?”
景衡再又跪下,“是属下僭越,还请王爷责罚!”
“好了,回去继续跟着他吧,既然已被发现就跟近些,他刚与我成婚外面恐怕很多人盯着,他若受伤,我命硬克亲的谣言便要传起来了。”
“虽也无伤大雅,但到底麻烦,我不喜欢麻烦,明白吗?”
“是!属下明白!属下与景行定护王妃周全!”
书房里又只剩容渊一个,但他心里想的却与此前说的全然不同。
洛云升有鬼神之能是他亲眼所见,这样的人能发现自己派人跟着他太过寻常,若是发现不了才引人生疑。
容渊奇怪的是他对那小厮的态度。
也未免……好过头了。
是他更喜欢少年,还是少年柔弱更能引起他的怜悯之心?这个念头在容渊脑海里一闪而过随即迅速埋葬在心底。
但他忍不住又想,从昨晚叫人想起就心生热意的种种看来,洛云升对自己应当还是满意的,而且他那点子癖好在常人看来实在有些惊世骇俗……除了自己恐怕也没别的人敢满足他。
思及此处,容渊隐隐提起的心放下来,思绪恢复了正常。
他怀疑洛云升,觉得世间不会有如此心善的鬼神,否则世人在道观、佛堂日日哭求,怎从未见人梦想成真?且昨夜这人还曾真心实意地想掐死自己,总之不是个善茬。
但对仆从却格外宽容,真是叫人看不懂。
看不懂,慢慢看便是,容渊又开始临摹下一幅字。
行云流水的笔势之间,容渊尚未意识到,不过睡了一觉而已,他便已在心里傲慢地将洛云升当做了自己的人,深觉对方哪怕是鬼神也逃不出他的掌心——一如洛云升最初所猜测的那样——容渊这种人,总该在自以为是上吃点亏的。
但如今暂且不论这些。
待景衡重新追上洛云升的脚步,他惊讶地发现快一炷香的时间洛云升竟然才走出去七八百米就又被缠上了。
只不过这次,是个似乎六七岁的小姑娘。
小姑娘眼看着有几分营养不良,抱着洛云升大腿的胳膊细瘦,好在到底是王府的奴婢,衣衫总是整齐的。
但那水汪汪的眼睛和泫然若泣的表情让洛云升完全没办法像扔下那个少年似的扔下她。
洛云升看这大到仿佛无边无际却没几个人影的宅子,心想肯定是容渊觉得十三四岁的少年试探不出什么来,复又派个只有他小腿高的小姑娘来,真是封建地主一点儿良心都没长。
但朴素的道德观让他蹲下身和小姑娘保持同一高度,以免她产生居高临下的恐惧心理,才温柔地问:“你叫什么名字?怎么哭了?”
小姑娘抽泣两声,眨巴眨巴眼,试图甜美地笑了一下,但表情还是惨兮兮的,呜咽道:“王妃哥哥,你别生气好不好?我哥哥他笨笨的,你别让那些又高又凶的人打他,呜呜呜……”
哦,懂了,是刚才那个少年的妹妹。
真是两个哭包。
但小女孩总因着更小更弱势,叫人更心疼三分,洛云升很有分寸地摸摸她的脑袋,几乎是半跪在她身前挡住所有的石板路,以防小姑娘像她哥哥一样突然下跪磕头,继而认真承诺道:“我不怪你哥哥,别哭了,嗯?”
小姑娘果然比她哥哥要机灵,深吸口气把眼泪瘪回眼眶,很信任洛云升似地用力点头,“谢谢王妃哥哥,我叫果果!”
“那你住哪里,我送你回去好不好?”把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儿独自一人丢在路边不符合他的作风。洛云升看了看王府大门的方向,心想自己今天大抵是出不了这个门了,但他也并未有多沮丧。
时日还长,明天起个大早出去逛也一样。
但果果却像读得懂他脸色似的,不愿耽误他的行程,摇头道:“果果要帮哥哥的忙,我也识路,我给王妃哥哥指路!”
聪明机敏的小孩儿总是格外招人喜欢,洛云升听她这么说,便笑:“果果好聪明啊,还知道我在找路呀?”
“嗯!果果刚才躲在大墙旁边听到王妃哥哥和哥哥说话了!”
“那果果是总跟着你哥哥吗?”洛云升想知道这小姑娘到底是不是容渊派来试探他的,如果是,那他今日回院子定要想个办法让容渊体验一下现代人守护道德底线的铁拳有多硬,至少他今晚就别想上床睡了。
谁知果果想都没想就摇头:“不是!今日是果果第一次跟着哥哥!”
洛云升追问,“那为何独今日跟着?”
“因为大家都不愿意来跟着王妃哥哥,哥哥也说王妃哥哥今日心情定然不好,这差事许会丧命呢。但我们半个多月前才被卖进王府,大家都不愿意做的差事只能哥哥去做,果果很担心,所以跟着。”
“王妃哥哥走得不快,所以才跟上,果果要谢谢王妃哥哥呢!”
“王妃哥哥是好人!”
果果还想继续夸,因为王妃哥哥是她见过的最好的人,他会蹲下来和她讲话,会摸摸她的头——只有娘还活着的时候才会摸摸她的头,哄她不要哭,就连连哥哥都不会!
谁知洛云升却竖起食指,在唇前比了个噤声的动作。
小孩儿直白的赞美对他这种每一分赞美都要靠争才能得到的人来说弥足珍贵,果果那全然信任、全然喜爱的目光和甚至让他生出了几分骤然从无边黑暗被拽至阳光下的恐惧。
然而恐惧不足以打倒他,他只是生怕听多了真觉得自己是个好人,不敢让她再说下去。
洛云升想起上辈子他资助的那些孤儿。
在他们心里,自己那个常来当义工陪他们玩儿的白莲弟弟才是真心实意对他们好,而他这个实打实的出资人除了一个作秀的名头什么都没捞到。
从来没人会站在他的角度为他想一想。
钱不是大风刮来的,他又不是生来就坐拥金山银山的少爷,他的每一分钱都要用时间和精力去换,大方投钱已经是他所能做到的极限了,他不可能去做什么义工,不可能再去付出所谓的“真心实意”。
付出未必能有回报,付出大概率没什么回报,他便是抱着这样的想法,早五晚十二地努力,整整耗费了26年才坐到总经理的位置上,勉强得到了所谓上层阶级的入场券,勉强从看客嘴里谋得一句“青年才俊”的夸奖。
洛云升真的尽了全力克制,但最后他还是不想把自己从那双满是信赖、崇拜的眼里挪走,忍不住问果果:“王妃哥哥要到街上逛一逛,果果想不想和哥哥一起去?果果想要什么王妃哥哥都给你买好不好?”
他用他唯一会的,廉价的、满是铜臭味的方式向果果兜售他的善心,期待能从对方口中得到一个“好”字,聊以慰藉空虚的精神和那早被荆棘戳了个稀巴烂的心。
“好呀。”果果拍手笑,“王妃哥哥让果果做什么就做什么!果果听王妃哥哥的。”
“那果果想要什么呢?”
小孩儿最能分辨人心善恶,果果下意识就知道王妃哥哥问她想要什么是真的想买给她,不是想让她付出点儿什么去换。虽然她不知道自己能有什么可付出的,但每次哥哥都会把想给她买东西的哥哥、叔叔轰走,她便知道那些都是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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