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而我在靠近城门的西大街找了个铺子,开了义诊,这事儿你也知道。”
“可这义诊开起来却没我想的那么轻松,我是真没想到每日能有几十上百人来看诊,遇到乡下赶集的日子看诊的人更是多,都能把西大街给堵了!”
“就因为这,五城兵马司还上了一次门!这小一月来,因为患者多挤占道路,就连京兆尹都往我家跑了一趟。”
“我爹虽说是御医,但京兆尹都上门了,他便想让我把义诊铺子关了。我不愿意,他就让京中的药铺按照市场价卖药材给我,想着我那点儿私房钱撑不了多久,义诊铺子自然就关了。”
“你说那老头,坏不坏?”
“还医者仁心呢,我看狗屁没有!”
洛云升想安慰刘静之几句,可这位说起话来豌豆射手似的噗噗停不住,丝毫没给洛云升插话的余地,继续道:
“结果,家里那些半截身子入土的族老也挑出来说,刘家虽世代行医,但医的都是勋贵,到了爷爷和爹这一辈医的更是皇天贵胄,我虽非嫡长子,但也是主母所出的嫡子,在大街上抛头露面地给穷人看病,坏了刘家的名声!”
“明明都是人,他们治高皇天贵胄就高贵,我治贫苦百姓就低贱,还医术世家呢,良心都被狗吃了!”
说到此处,刘静之的情绪也难免低落下来,“总之我现在就是缺药材,缺得不得了!”
如此,洛云升终于有机会插话了,连忙道:“那我给你钱让你去买不是正好?若是你觉得京中药价高昂,可以到乡下种药的农家去收。”
“都是寻常药物,应当不难收吧?”
刘静之叹了口气,“我起初也这么觉得,可我让铺子里的活计去收了几次压根收不到什么药,才知道这其中猫腻繁多。”
“药材种植不比粮食,种植药材要花的心力人力比粮食大得多,所以本身会种药材的农家就不多,几乎是代代相传,因此这些路子也早早被几家大铺子垄断。”
“从前是看在爷爷、父亲的面子上,我才能用成本价收购药物,实在钱不够从自家药铺拿也没人敢管,但如今他们不支持我义诊,别说低价收购药材,就是平价来收也已经有铺子琢磨着父亲的心思不卖给我了。”
“我如今为了弄点儿药材,是求遍了同窗,让他们帮着买些。”
“但终究是……杯水车薪。”
“因为缺药材,现在义诊已改为了五日一次,每次都人满为患,为着看病吵架的、打架的也有,五城兵马司都得恨死我!”
“而且我们人手也不够,加上我就四个大夫,这么多病患,根本看不过来。”
“若是能解决药材紧缺的问题,义诊开得频繁些,情况大抵会好些。”
“可惜……”
洛云升欲言又止,刘静之看着好友,摇了摇头,“你那点儿钱你自己留着用吧,反正我决不会要。”
“你刚才说送药给我,我便是本是想着缺的都是些寻常药材,靖安王家大业大恐有些存货,但也是我没考虑清楚,靖安王多高贵?他确也不会囤这些普通药材,静桓,是我难为你了。”
说了许多伤心事,刘静之情绪低落下来,但想着不能影响病人——洛云升所遇的困境比自己可难上千百倍,他也不想给洛云升增添负担,又笑嘻嘻道:“管他呢~!船到桥头自然直,我家毕竟世代行医,我回去哭哭闹闹,大不了绝食几日,总能要到些!”
说到怎么对付家里,刘静之可谓如数家珍,一如既往自豪地向洛云升“炫耀”:“咱们这种家族就是重面子,我靠闹来要药材已经撑了三月,想来再撑半年不是问题!”
洛云升有些感动这时代有人如此医者仁心,又对刘静之的做法感到无奈,“但这么一直闹下去也不是办法。”
“义诊用药量大,你家里也不可能一直供着你,如果没有循环之法终究难以支撑。”
“你且给我些时间,我想想该怎么办。”说着,洛云升就又给刘静之写了张条子,让他先去库房支500两银子应急——毕竟是为了病人,也算他的一片心意。
但涉及钱财,刘静之无论如何都不肯要,只说相信洛云升聪慧定能想出好法子,到时候洛云升说如何做,他就如何做,他们俩合在一起,定能把义诊铺子办得红红火火,叫盛京百姓都瞧得起病!
但刘静之实在是头倔驴,没办法,洛云升只能让库房总管现买了许些药材给回来,刘静之才泪眼汪汪地赶回他的义诊铺子。
洛云升哭笑不得,心却终于安了不少。
第32章
刘静之前脚走, 容渊后脚就把洛云升弄回房按在床上,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人起了白日不该有的念头,只有洛云升知道这无利不起早的人是装着吃醋, 来打“义诊”的主意。
但说是打主意,洛云升的健康还是更排在前面。
容渊“帮忙”换了衣服,弄得洛云升胸口多几个梅花点子才满意地将人裹进被窝, 装得满心善意:“这刘静之看起来不靠谱, 嘴上也没个把门的, 没想到还是个‘好人’, 想着开义诊。”
“不过义诊这主意不错,你若是想,我愿意出银子和门路帮他解决解决药材短缺的难题。”
洛云升呼出口气平复骤起的欲/念, 心知容渊不会平白给予, 定是看中了其后的利益,不紧不慢地问他:“义诊是很不错, 利国利民。”
“但光是利国利民恐怕打动不了王爷吧?名声、人力,只要套着这义诊的名头,稍花一点功夫便能买到不少,不知王爷想要其中哪个?”
容渊很久没被如此直白地戳穿过念想,觉得有些刺激, 灵魂深处某些恶劣的点被挑动, 倒也不掩藏,“自是全都要。”
霎时间, 内室一片安静, 只有交错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两人都不是单纯之辈, 心知肚明刘静之那个小小的义诊若是经营得好能带来多大的利益。
名声像个空虚的壳子,但如果没有这个壳子, 难免血肉摩擦、疼痛难忍。
义诊便像是专门为博取名声而生的——哪怕施行它的人毫不在意,后面出钱支持的那个多少有点儿别的心思。
就算不图这个,至少也清楚它能带来巨大的名声,名声又能带来多少的实际利益。
如今看,容渊已是想明白了关键,很是动了心思。
“皇帝皇后坏我名声,我自要想办法找补,否则若真人人都觉我是个出门便止小夜里啼凶煞,后面与容麟斗,岂不是天然落了下风?”
“名声这东西虚假得很,偏生信它的人多,稍加经营也不亏。”
如今皇帝皇后将容渊的形象“经营”成了能止小儿夜啼的煞神便是希望能通过悠悠众口来削减他继承皇位的可能。
但若有人愿意扒开那吓人的恶名,就会看到他战场冲杀、护国利民的许多功绩,若看这些实绩,从小到大连皇城都没出过的容麟根本比不得他半分。
只是众口铄金,寻常难改,但若能善加利用义诊这个名头,情势恐会大不相同。
机会难得,容渊不会轻易放过。
“且我那么多庄子若是一直无人照看荒废着,按你的话说,多浪费?”
“付不起药费的就等好了去我庄子上做工,做工还包三餐吃住,我又出钱他们出力,全然是双赢的路子,大抵不会有人舍得拒绝,你说是吧?”
“既然有好的时机,不善加利用就太可惜了。”容渊一副全然拿捏的模样,笑中带点得意,洛云升深深看他一眼,也没说拒绝的话。
但洛云升想的不只是用义诊来博取名声,还有一点为民争利的意思,是真的想做点好事。
如此想,倒也不是因为他有多么高尚的品德,多么崇高的理想,只是因为他上辈子就走过容渊想走的这条路——做慈善,博名声。
日子久了自然而然接触到社会的最底层,由此生出许多真正的怜悯。
洛云升想起以前帮扶过的一个中年女人。
女人只有小学文凭因此只能做些薪酬微薄的杂工,年轻时还好,后来中年丧偶,儿子沉迷赌博输光家产,欠了一屁股外债后跑了,把债全部留给自己亲妈。
为了还债,女人只能每天打三份工,凌晨四点起来扫大街,九点提着装着印满男科医院广告的纸巾穿行在危险的车道上,等发完纸巾又去餐馆给人洗碗,后来因为餐馆安了洗碗机,被“优化”掉了。
除此以外,她还做过很多杂工,爬几十层安全楼梯到酒店房门口塞小广告、趁黑收泔水桶拿去卖,很多很多,生活苦到洛云升觉得如果自己是她,可能已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但其实,洛云升接触到她的时候,她已经不做这些杂工了,癌症晚期,这些都是他从医生护士还有社区工作人员和法院执行员那里听来的。
洛云升甚至还记得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在医院和她碰面,她除了流泪感谢自己这个垫付医药费的企业代表,还当着执行员、医生、债务人的面签了遗体捐献协议,希望这样能帮自己儿子赎罪。
那次之后,洛云升才真正对慈善上了心,但因为条件所限,他能做的也仅仅是运用手中的资源拉来更多的资金,自己也尽量多捐一点,至于现场,几乎再没有去过——只是纸上看看报告的话,心里不会太难过。
由此,怜悯就更多一分,更深一层。
半晌,洛云升抬眸,与容渊商量了一些行事细节。
比如容渊不必出场,可以由他这个王妃时不时到义诊的铺子转转,等人识出他的身份,向他求药,再顺理成章地买药赠药,免得落人口舌,说靖安王故意收买人心。
甚至可以适时安排几次“争吵”,叫众人知道靖安王无心义诊,但王妃是个好心人,一直顶着压力救济百姓。
以此慢慢扭转容渊的形象——至少他愿意为了自己的王妃妥协,没有传闻中那般冷血,至少他是真做了实事,每个人来义诊的人都知晓。
开在街头的义诊铺子和收养孤儿赡养老人的慈济院不同,看不起病的人多,名声顷刻便能传扬出去。
一日百人,白日下去靖安王在民间便是半个善人了。
说到最后,容渊一把搂过洛云升,看这精明的鬼神忽又觉得自己才是蠢的那个,竟然会觉得他天真,继而又有些满意自得的笑道:“先你后我,真是狡猾。”
洛云升不置可否,顺势靠在容渊怀里把人当靠垫般枕着,是个慵懒随性的样子,“如何是狡猾?这得怪王爷自己不善经营……”
“所以这不是等着你帮我经营?”
这便说到了洛云升擅长之处,他上辈子本就供职于艺术品拍卖的龙头企业,因而才与慈善行业有所交集,说起如何包装经营一个人的形象,这个世界恐怕没有人比他更懂。
“当然,”洛云升一笑,“但义诊先不着急,现在摊子小刘静之还管得过来,我得空的时候先去看看做些准备,眼下更要紧的是处理见山雅集。”
容渊眼底闪过一丝精光,“你想把柳云岚的见山雅集掀了?”
洛云升点点头,看那势在必行的样子,容渊想,洛云升这睚眦必报的性子,他很中意。
“放着不管,等他积蓄力量操控人心,到时候才有大麻烦?”
洛云升字字句句都说在点上,但容渊短暂地沉默了一会儿。
见山雅集当然是个祸患,但上辈子柳云岚两年后就坠崖而亡,管他是利益相争被推下山,还是真的失足自己跌落山崖,这个祸患都会消灭,不必担忧。
早将他拔除虽也有好处,但……好处终究不如坏处多,现在不是与河东柳氏对抗的好时机。
但这些话他没法和洛云升明讲,哪怕对方是鬼神,自己这重生之事也实在神异,且看洛云升的样子,他应当是不知道的。
就这么把自己底牌扒了不是容渊的性子,因而只留给洛云升一句半真半假的质疑:“我不反对,但他到底是河东柳氏费尽心力才培养出来的‘名士’,在文人间很有些感召力,你打算如何应对?”
洛云升奇怪地看他一眼,“你这话说得好像我要他的命一样。”
容渊愣住一下,“那你打算怎么做?”
“如今乘风散、御风丹算不上禁药是因为吸食它们的多是世家大族的公子王孙,有钱有势所以就算子孙染了这东西,家主们也觉得自己养得起才没出岔子。”
“而柳云岚那些人……要说他们没有用这药控制人的心思,便是睁眼说瞎话了。”
“如今是还没到他们觉得可以用药‘收网’的时候所以才如此肆无忌惮,但如果我们帮他们提前‘收网’呢?”
容渊心中略微一惊,便听洛云升继续道:“抓住那个‘仙人’抢到药方,截断制药的原料,让柳云岚拿不出药来,上瘾的自会千方百计去寻他拿药。”
“河东柳氏又如何?蚁多咬死象。”
“更何况上瘾的那些人可不是小蚂蚁,一个两个他或许应付得来,十个二十个……”洛云升淡然一笑:“世上哪里还有云岚君?”
容渊环抱着他,将那笑意看在眼里,心说真是美不可方物,不知他自己知不知道副要人“性命”的模样有多迷人。
“说得有理,那这‘仙人”你打算怎么抓?”容渊一副看好戏的模样,倒真希望这鬼神能有特别的手段抓住那仙人,就像他抓那四个疑犯那样,神不知鬼不觉。
若能将‘神仙’控制在手中,最后收网的人便是他容渊了。
如此多的世家若能掌在手中……容麟又能算得了什么?
只是这些念头是万不能让家里这鬼神知道的,否则……
容渊自己算盘打的响,洛云升看他心有算计自也有了计较,只是如今那仙人还没有踪影,暂且放过容渊,若他真有什么别的心思……
洛云升深深看容渊一眼,将自己在被子里裹成一团,闭目道:“我自有我的法子,王爷不必担忧。”
“之后的事之后再说,等药性解了我自会有所行动。”
洛云升安心入眠,不等容渊点好安神的香薰,他又睁开眼,侧脸埋在被子里,漂亮的左眼直勾勾盯着容渊:“明日便是第七日了吧?记得把洛朗接回来。”
容渊手中动作一顿,露出个无可奈何的笑来,点好香薰,兀自翻身上床隔着被子把洛云升拥了个满怀,“老妈子似的什么事儿都记着,这种小事景行景衡自会办妥,否则要他们作甚?”
床大,但容渊非要挤到他这一方小天地,洛云升挣了几下知道是不可能把这人赶下床去了,索性在他怀里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靠着,等着入睡。
洛云升大脑放空,一些虚无缥缈的念头便活跃起来,比如现在,他竟然在为人的适应能力之强感到惊讶。
与容渊也就相识了七日,便从刚开始的想要弄死对方变成了能安心躺在一张床上的关系,这进度放在现代都嫌太快。
他甚至也已经习惯了这样亲密地拥抱,不觉厌恶甚至想多抱一会儿,免得孤独。
两个字在洛云升脑袋里七上八下地游荡,叫他品出几分可笑。
洛云升想,自己竟也会怕孤独。
曾经不上不下地吊着那个人,又被那人反吊,也是因为害怕孤独吗?洛云升想了又想,最后觉得不是,他追逐那人还是因为胜负欲。
想要赢他一次,如果事业不行,换成感情也行。
让他爱上自己,再狠狠地抛弃他,让那天骄之子也尝尝求而不得的痛苦。
洛云升在黑暗的想象中鞭笞着那段甚至都没开始过的虚假爱情,尽情释放内心深处的阴暗面,想看他失意痛苦的脸,却忽然发现已经回忆不起那人的脸了,面目一片模糊。
不过七日未见就好像已经忘记了。
隐约间,洛云升好像有点悟了——自己似乎不是个长情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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