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云升皱皱眉,到底没说什么。
有些事,并非朝夕能改。
但终究要变。
* * *
行至正厅,洛云升远远地便看见一个锦衣公子五花大绑地跪在地上,嘴里塞着布条,看起来要多惨有多惨。
如此情景,洛云升不由失笑,问容渊:“他算不算擅闯靖安王府后活下来的第一人?”
“自然是。”
“若今日从他口中说不出什么有用的消息……”容渊冷笑一声,刘二公子的下场不言自明。
“去吧,我就不打扰你们了,免得他说话都磕磕巴巴,浪费你时间。”
几日相处,容渊知道洛云升是吃软不吃硬的性子,因此连与他说话都控制着声音大小,洛云升也琢磨出容渊此人其实不像他看上去那般如狼似虎的凶恶,他自有一套待人的方法,只要他愿意,甚至称得上温和包容。
这人要想对人好,接受好意的人也是很受用的。
只要不和他对着干,他们就能和睦相处,洛云升甚至能从这点点滴滴的日常里觉出些兴味。
有种被幸福捕获的恐怖在其中。
洛云升迈入主厅,侍卫当即抽刀割断绳索、抽出刘公子嘴里的棉布,毕恭毕敬地对洛云升一拱手,退出正厅,给他们留足谈话的余地。
杀神般的侍卫前脚出了正厅,忽然得了自由的刘静之后脚就扑到洛云升面前,哭着叫他的表字:“静桓!”
洛云升不由后退半步:“……”
这一个瞬间,他忽然觉得容渊的话也不全是挖苦,他的同情与怜悯的确是“仅未成年可见”。
面对这个哭哭啼啼的成年男人,洛云升甚至想踹他一脚让他不要再哭了,看着怪渗人的。
但刘静之毕竟是原主的好友,有可能知道原主在见山雅集的遭遇,洛云升还是把他扶起来,替容渊道了声“抱歉。”
“没事没事,”刘静之抬起袖子抹抹眼泪,拉着洛云升坐到旁的椅子上,一点儿没把自己当客人,明明刚才还被绑着,现在已经拿捏住了把正厅当家的松弛感。
洛云升不由侧目,心觉这也是个难得的人才,一般人心大到这种程度在这个时代可能都活不到成年。
这人是有点儿运道在身上!
洛云升觉得刘静之有点儿意思, 但刘静之对洛云升又是佩服又是担忧:
“静桓你都不知道,《失意赋》在外面都传疯了,大家都觉得你有大才, 只可惜……”
刘静之是真为洛云升感到可惜,想让他知道,他这最后一篇赋作已登大雅之堂, 成了要被后世记住的名作, 也不枉这十数年寒窗苦读。
“算了算了, 那些都过去了, 你还活着我都要烧高香的。”刘静之怕惹洛云升伤心也不再说外面朝堂之事,转而说到今日拜访的正事。
他凑过来压低声音,做贼似的问洛云升:“看你轻裘缓带、宽袍大袖, 脸色发也白, 是不是犯‘犯病’了?”
洛云升静静看他,半晌才低低“嗯”了一声, 带上一丝倔强:“还能扛住。”
刘静之紧绷着的精神顿时松懈下来,两手抱拳敬拜上天,“真是老天保佑,柳云岚还算有点儿良心没给你下大剂量,好赖没有害了这一生!”
说完, 他赶忙从袖子里翻出指甲壳大小的纸包, 塞到洛云升手里:“这个你先拿着——”
洛云升惊悚地看了眼药包,“乘风散”三个字已到嘴边。
可大抵刘静之这人确有些与众不同, 洛云升又不太确定这是乘风散了——这么一个医术世家的公子, 应当不会做这种贩药的恶事……吧?
带着满腹怀疑, 洛云升等了几秒,刘静之东瞧西看觉得四周无人, 才握着洛云升的手压低声音说:“这是祖传的迷药,无色无味,我爹知道我配这东西出来得打死我!但我就是被打死也要把迷药给你!”
洛云升“……”
这种神经大条的家伙干不出贩药这种很需要脑子的活计。
更何况,这小纸包里要是御风散、乘风丹之流,刘静之今日势必走不出靖安王府。
洛云升总算松了口气。
刘静之丝毫不知道自己在鬼门关上转了个来回,还在滔滔不绝地介绍他这祖传迷药的功效:“四分之一下去就能睡五六个时辰,药性上来的时候兑水喝,少受好多罪!”
洛云升想说“好好好”感谢他的送药之情,可刘静之丝毫不会看人眼色,还沉浸在自己的感叹里:“想我刘家世代行医,竟配不出能解这御风散的解药,只能用迷药来做安慰剂,真是愧对祖宗、愧对世人!”
说完,刘静之大大的眼睛看向洛云升。
洛云升:“……”
面对刘静之的渴望认同的表情,洛云升不得不配合道:“不必愧疚,世上能治之病终是少数,能救一人已是无量功德。”
刘静之大为感动,拉着他的手,险些落下泪来,“静桓果然是真君子,世上无几人能如此体谅我们医者的难处。世上的疾病千万,能治疗其一已是难得。”
洛云升不动声色地收回手,担心容渊要是从不知哪个角落看见,晚上又要发疯。
刘静之对此一无所知,又叨叨着说了好些医者仁心却不被患者理解的苦楚,直到洛云升脸色越发苍白,他才想起今日到靖安王府除了送药,更重要的是劝说洛云升不要再去见山雅集。
“静桓我和你说,你可千万别再去见山雅集,那御风散吃一次就已然很难熬了,若是多吃几次可就戒不掉了,人会废掉的!”
“你万不可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更何况你如今是靖安王……妃,身份已然不同,就更要谨慎!”
“万一那靖安王觉得你麻烦不想供着你,你顷刻就死了!来这世间一趟多不容易,多活一日是一日,你可千万别想不开!”
说着,刘静之摸出一封拜帖,恨恨道:“而且那柳云岚真不是个东西,那伪君子为了再请你去又把请帖发到我这儿来了,你瞧他从前哪儿睁眼看过我们这些医官?全都是奔着你来的!”
“从前咱们是不知道才上了他的当,如今可绝不能再有第二次!”
说着说着,刘静之猛地一跺脚,又骂:“这靖安王也不是好东西,你都发作了他也不请医官来给你瞧病,算算时间得发作一两次了吧?要是早叫我来,我早把这迷药给你,你能少受好多苦!”
“你生得如此俊俏,外面多少姑娘想嫁你都嫁不着,他得了便宜还不卖乖,真是……”刘静之慷慨激昂,洛云升长叹口气,阻止道:“静之兄,你再大点儿声,靖安王马上就进来与你理论了。”
刘静之瞬间收声:“……”
是哦,差点忘了这是靖安王府,失策失策。
刘静之摸摸被绑红了的手腕,想起自己受的折磨,觉得靖安王可恶可恨,但转念一想洛云升还好好活着竟然又有些感激这靖安王了。
走到这一步,还能如何?
他这兄弟算是狼入虎口,往后的日子还不知该怎么过。
他正担忧,便见洛云升面色越发不好。
即便出门前容渊已给洛云升上了些胭脂也很难彻底遮住病中的衰颓。
刘静之赶忙拿出木枕替洛云升垫上,搭上脉门,好一会儿才终于松了口气:“还好还好,药性已经散的差不多了,再有个一两次就这乘风散就解了。”
“只是身体易好,心瘾难消。”
这会儿,他又觉得这靖安王府是个再适合不过的宝地,至少柳云岚打死都进不来,没法儿威逼利诱洛云升,叫他落入万劫不复之境。
只是柳云岚终究是名动天下的名士……
刘静之叹了口气:“总之你千万别去,我也不去,管柳云岚想什么,咱们就是不去,气死他!”
洛云升掐了掐眉心,抬眸,也没说去还是不去,问刘静之:“那日许多细节我已记不清楚,你可否再与我说说?”
“我究竟是如何吃下的乘风散?”
“还不是李成那个色/欲熏心的狗玩意儿!”刘静之说起这个就来气,拳头握得死紧,“花钱买来的见山贴,整天挂在口上的除了钱还是钱,说得好像就他家有钱似的!”
“就是他把乘风散下在你酒里的。”刘静之猛拍自己脑袋一下,懊恼道:“也怪我,我都瞧见他给你下药了却没来得及阻止,只能眼睁睁看着你饮下毒酒……”以至如今回想还心有余悸。
“那日你我着燕居服临水而坐,我读医书,你作辞赋,羽觞随水而至,嘉宾畅饮。”
“多美好的光景?”
“可宴游不到一个时辰,林成的小厮就跑来说林成突犯急病。”
“你知道,如此情景我不可能不去,可我去了那边儿却没见着林成,等了一炷香的工夫我才意识到被那混账东西耍了,赶忙回来找你,他以前在学堂就总对你动手动脚的,我是真怕他嗑药嗑多了乱来。”
“我赶回去,正瞧见他往羽觞里倒了一包药粉,羽觞随水而下,沿溪流而坐的其他人大抵都心里有数,便看着流觞飘至你手边。”
“我着急想叫你小心那杯酒,可林成那几个小厮不知什么时候又跟上来,当即把我嘴给捂住。”
“我盼着这是你最后一次宴游,你一定全身心都扑在赋作上不会去拿那流畅,结果柳云岚忽地来了,呼唤大家共饮。”
“我当即就知道要遭,你面子薄,我又不在,这酒你肯定会喝。”
“结果就……”
刘静之重重叹口气,担忧地看向洛云升,“后来你药性上来兴致大发与众人畅饮,我那是拉都拉不住,”说到紧要处,刘静之拿过手边空空如也的茶杯,比在自己唇前作狂饮状,“你一杯接一杯,边喝边笑还哭了。”
洛云升越听眉头皱得越高,他实在无法想象自己这张向来清俊冷淡的脸又哭又笑是什么样子。
“然后……”
洛云升接冷冷道:“就有了《失意篇》。”
“……”
刘静之长叹口气,很是复杂道:“你作出了《失意篇》定在柳云岚的意料之外,他可不希望这世上出现一个比自己更有才华的名士。”
“之前他配合林成可能是因为钱财,现在么……”
“你在见山雅集上作出《失意篇》,他无论如何都会再邀你再去,说不准还想借这药来控制你。”
刘静之摇头摆手:“反正他肯定不是什么好人,就冲他纵容‘仙人’在见山雅集‘赠药’就知道他心术不正!”
刘静之气愤不已,洛云升的思绪却已在别处。
方才肢体接触,系统检测刘静之没有说谎。
天骄之子跌落谷底,家亲背叛、师友离散,巨大打击下,原主选择抓住柳云岚伸过来的杨柳枝无可厚非。
只是他不知人心险恶,又于苦闷之中失意不察才遭人算计。
这不怪他。
该受到惩罚的另有其人,比如那个给他下药的林成,再比如放纵恶行的柳云岚,以及所有以洛雅晴为质,逼迫洛云升嫁入靖安王府的人。
念及此处,洛云升的脸色自然是更难看了些。
刘静之实在担忧,问他要不要休息,洛云升摇摇头,疑惑道:“静之兄为何觉得柳云岚会因为钱财帮助林成?柳氏是河东大族,应当不缺钱财,他若真是有意害我,不怕名声受损吗?”
刘静之嘴一瘪,恨铁不成钢似的拍桌,又怕惊到自己这心地善良的好友,手掌高起低落最后轻按在桌上,怒道:“你啊你,柳云岚都这么害你了你还担心他名声受损?”
“乘风散、御风丹不是秘密,否则你以前怎么不去?不就是因为觉得靠药来引起灵感实为文人之耻……”
刘静之激动之下一时失语,说完才发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连忙收声去看洛云升的脸色,发现对方并未生气才松了口气。
“那……那什么,静桓你那《失意赋》九成九是发自肺腑,咱们盛朝快三百年,你是第一个皇帝赐婚的男妻,那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洛云升无奈地看过去,刘静之二度收声,露出一个“对不起我真的错了”的憨笑,连连打嘴,“我错了我错了。”
为了不再伤害到洛云升,刘静之赶忙回答他的问题不再瞎扯:“柳家虽是大族,可如今在朝中当尚书的是柳彦不是柳云岚,柳彦是长房长孙,柳云岚是三房的嫡二子,他们两家时有争端,柳彦到底是官把持大局,所以柳云岚有充分的理由让神仙贩药,谋取钱财!”
洛云升差点一口气没上来:“……所以这是你的猜测?”
刘静之挂着满脸的自豪模样,“虽然是猜测,但你不觉得很有道理吗?世家大族内部的争端不就这么些,不是为财就是为权,柳彦与柳云岚之间定是两者都有!”
“只是两人无论如何都是一家,才没在‘举荐’上闹得太难看。你我两家不也这样?大家差不多,说起来没什么新意。”
刘静之说得不无道理,但柳云岚不可能依靠一己之力撑起一个左右科考见山雅集,其中多少猫腻还待往后再探。
附和刘静之了一番,洛云升也确有些乏了,强撑精神又与他聊了几句朋友家私,这才知道原来刘静之便是那位曾经让原主羡慕有个妹妹真好的朋友,因为都疼爱妹妹,所以关系才如此密切。
大抵人心偏私,得知幼时情谊,洛云升看刘静之顿时顺眼不少,心觉往后不妨当朋友相处。
人总得有自己的社交圈,他不能身边只有容渊一人。
有了决断,洛云升便问刘静之可有什么想要却难得的药材,若王府有可以赠一些让他带回。
刘静之欣喜若狂,一点儿没和洛云升客气,拇指大的小楷写了手臂长的一张单子,看得库房总管眼皮直跳,连忙去请大管家过来决断。
洛云升可以慷容渊之慨,但也不能太过分,便让库房总管把单子里价值太高昂孤品去掉,可划了半天一个也没划去,场面难免有些尴尬。
库房总管见洛云升不明其中真意,只道这位虽然可怜,到底也还是十指不沾阳春水,不管家中俗务的少爷,——这刘公子要的虽然大多是普通药材但量大管饱,叠上去可是笔不小的数目。
若算成银两,都称得上狮子大开口了。
只是这求药的在前,他也不好明说,只能暗示:“王妃,刘公子若需奇珍库房里定不会少,可这些药材实在寻常,需量又大,府中实在没有储备。”
洛云升明白过来,让管家和库房总管先回去,对刘静之道:“王府确不会储备这么多寻常药材,你若是缺我可以私下赠你些银票,你自去药铺买?”
前几日在病中,容渊不知是想讨他开心还是真为他着想,把扣下来的那些回门礼算成所谓的嫁妆给他,几万两雪花银从天而降,洛云升一下子就成了富户。
人活在世上不是吸风饮露,生活里的点点滴滴都要用钱,一分钱难倒英雄汉不是玩笑话。
更何况他小时候没少吃缺钱的苦,没有“爱情不能掺杂金钱”的念头,反倒觉得人的钱在哪里爱多半就在哪里,哪怕没有爱,也是重视和地位的体现。
所以洛云升没有拒绝,谢过容渊的心意后毫不心虚地留下了钱财,心里也着实踏实了些。
倒是刘静之抓耳挠腮,脸皮通红,他来这一趟不是要钱的,但若能要到些药材他是真能感动上好几天。
但若是金银……
刘静之摇头,若洛云升真是风光大嫁,财产丰厚这钱他便接了,毕竟药材是真要钱换。
但就洛家不可能给静桓多少嫁妆,他拿出来的每一分钱都是真正的傍身钱,且在这王府之中,少不得要打点下人,怕是自己都不够用,自己再分去一些,与洛家那些豺狼又有什么不同。
刘静之越想,心中越悲,打定主意一分不要。
但洛云升又刚好问到他心中隐痛之处,刘静之也不隐瞒,全数道出:
“百姓从来都苦,多少人快到病死才凑钱到医馆、药铺拿一两服药回去,煮成清水也没钱换,这哪儿是治病?不过是安慰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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