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跟了杜景承之后,杜景承便不让他再和娱乐公司有任何联系了。
宋闻于杜景承而言是很容易给足甜头的小东西。悲惨的身世和巨额的负债使宋闻走进了夜灯,让他被傅轻决买下,又转而被送来杜景承这个活阎王这里。傅轻决能给他的,杜景承也可以,还能给得更多。
没有人知道宋闻其实是很怕痛的。从前许多次结束后跌在地上的时候宋闻都没有说过,可是就是因为宋闻不说,还要那样勉强却又灿烂地笑,后来杜景承就知道了。
杜景承很喜欢宋闻的聪明,但宋闻其实又那么的笨,一如刚刚那个偷偷摸摸的吻一样。
“以后还进不进门,回话。“杜景承将雪茄支在床头柜上点了点,然后平稳搁置下了。
宋闻看了他一眼,转头回来低声下气地说:“当然了,”他声音特别轻,“只要杜先生喜欢我就好,别再把我送给别人。”
“怎么还记着这件事啊。”杜景承说。
不久前宋闻因为学校有课晚了些时间去找他,谁知杜景承在家里设了私人饭局,那天宋渊也来了,特地为自己从安全局顺利出来而来道谢的。而宋闻进院子时恰巧和出来接电话的宋渊碰上了,宋渊在夜灯见过他,后来回桌上便调侃了几句,称赞杜景承很会调教。
杜景承从前对“身边人”的态度一向随意,和他们玩的不过也是用以取乐的游戏而已,他没什么独占欲,说扔掉就会扔掉。
“你自己说的,我和宋渊都信宋,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问我要不要去陪他。”宋闻再提起,明明如此大胆,却仍然一副害怕又难过的模样。
“你去陪了吗?”
“……没有,不陪。”
杜景承笑了:“那你喜欢谁?”
宋闻和杜景承对视,又移开眼睛,抱着杜景承的手臂说:“我喜欢你啊爸爸。”
杜景承幽幽盯了他一阵子,说他找打,但手掌摩挲着宋闻的耳垂,杜景承最后又看了看时间,狠心扒拉开宋闻,径直推门出去了。
埃德不想再拖,也没时间再拖,他在办公室门口坐等了将近半个小时,终于进去见到了杜景承局长,并顺利将这段时间关于港口的所有报告呈递了上去。
从杜局长办公室离开时,他一扫所有的烦闷和怨言,心情愉快地下了楼,途中经过段宁的办公室,刚想敲门再说一下不能使用枪械室的问题,下一秒却有人过来叫住了他——
17号说:“抱歉,长官,段先生刚才突然身体不适,现在正在里面休息,恐怕……”
“啊,行,”埃德一愣,终究对17号的阻止颇为不满,“去医务室看过了吗?”
“没有,段先生说没有用。”
埃德无意探究更多自己不该知道的事:“让段先生好好休息,实在不行可以请假的,千万不要出了什么差错。”
17号恭敬地点了头。
直到中午午休时间,埃德从食堂回来,看见段宁办公室仍然紧闭的门,总有些疑惑和担心。职业惯性令他的某种直觉在隐隐作祟。
他抬手敲了敲门,还没有拧下门把就又被打断了。
段宁出现在了走廊另一端入口的位置,远远看上去他的脸色都是苍白的,脚步也沉滞而虚浮,段宁越走越近,显得是那么虚弱,看来是真的身体出了问题。
“段先生,你没事吧?”埃德说道,“要不然下午你还是回去休息吧,近期的汇报上午也已经弄完了,我们安全局的规章制度本来就非常灵活,身体要紧。”
段宁甚至神情都有些恍惚,埃德在他额角的白皮肤上看见了布满的点点汗珠,再往下,段宁的衬衣衣领都被汗湿了。
他双手紧握成拳,这么走几步路,似乎已经耗费完了力气。
不等段宁回答,埃德这会儿看见姗姗来迟的跟在后面过来的17号,便开始呵斥17号是怎么办事的,然后让17号立即送段宁回去休息。
段宁要是在安全局出了事,他可担不起这个责任。
可尽管段宁看起来状况非常不好,他却摇了摇头,说:“多谢埃德长官,我再吃点药就好了……现在坐车更加坐不了,只是下午我可能不能办公了……”
埃德连忙说着可以可以、不要紧不要紧,把段宁送进了办公室里。
既然段宁说没关系,他也已经仁至义尽,终于吁了口气溜之大吉了。
在办公室里只剩下段宁和17号之后,段宁侧躺在沙发上,目光有些发直,手臂却在极度克制之下微微抽动:“我没有事,只待了十多分钟而已。”
17号嘴角的刀疤动了动:“你为什么拿不了枪了?”
屋子里陷入了寂静,只有段宁略急促的呼吸声。
很快,17号便也不再追问,只说了一句“我去核销记录”,便走了。
他去的是枪械室。他们大部门的枪械室管控说严是严格的,可说漏洞也有很多,因为和训练室相连,平常又无人值守,只要不把东西带出来,想进去其实并不困难。
上午有一个特情小组报了步枪训练的申请,17号作为巡管员,不去巡逻的时候也如常去给他们打杂,于是他也有了进出枪械室的短暂权限。
训练的人在午休前就走了,17号等到现在才去核销记录。
段宁一整个下午确实需要在办公室里休息了。
但他其实觉得没那么糟,枪械室里的非手枪枪型有很多,它们只是比傅轻决沙盘上的模型更大,大到能成为人手中的武器,而武器除了伤人,更重要的作用在于捍卫和保护。如果时光倒流,重来一次,他无法阻止西联盟发动战争,他仍然会走上前线,开出自己开过的每一枪。
段宁独自一人,于是只能双手紧握,夹在中间的戒指产生的疼痛却能令人清醒。
仅凭自己挺过这一次的应激,最终也没有他想象的轻松。
到了下班的点,段宁必须按时回去了。
他走出办公室,气色终于恢复了一点。
17号已经去停车场提车了,段宁站在电梯门前,门开时,却猝不及防地和里面的宋闻四目相对。
宋闻这一次再见到段宁,神情却和以往都不相同,礼貌中甚至带着一丝拘谨,令人感到奇怪和不解。
段宁默然片刻,和他同乘电梯到达了一层大厅,期间两人并无交谈。
大厅里的液晶屏上如常滚动播放着新闻,ZC广播电视台主持人熟悉的声音无波无澜地传入耳中,然而最新播报的内容却让他们都停下了脚步。
几个月前被段宁亲自抓进安全局又毫发无伤地离开,在一份份报告中都证明着毫无问题的宋渊,作为与各大银行有着密切合作的“总统府红名单”公司的法人,居然彻底失联了,而他们所持有的许多项目也都突然之间宣告单方面中止,可谓一石激起了千层浪。
段宁一直到车辆停在榕湖门口,才回过神来,缓缓下了车。
17号将他送到便立即驱车离开,段宁经过夹道高耸的榕树,看见傅轻决自己拿来代步的车仍然停在前院的大坪里,而远远的,隔着栅栏,草坪里居然有个站立的人影。
傅轻决听见段宁回来,迅速转身,然后站在原处看向了行动缓慢的段宁。
傅轻决所在的位置很偏,离石子路并不近,段宁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站在那里。
高管家也听见响动,从窗户口看出去,看见傅少爷终于不再在草坪上弯腰找着什么了,她上午就跟出去过一回,想帮忙,傅轻决却打发走了她,可他自己一天里去了外面好几次,一找就是很久。每次她一看,傅轻决就在那儿四处徘徊,心烦的事好像特别多。
可她感觉也从没见过傅轻决有这么闲的时候。最终他找的只是草地里的石子,然后狠狠地往湖里扔去,和小时候在湖边打水漂一样。高管家实在看不懂。
段宁一路往里走,在离傅轻决最近的石子路上停下,仿佛既不敢忽略傅轻决直接进去,又没有走向傅轻决的打算,他说:“你在这里干什么。”
傅轻决咳嗽了两声,像是被风吹的,他挪动脚步,拉段宁进屋,近距离看见段宁脸色不太好,手也冰凉,他只沉着声音说“没什么”。
“你怎么搞的,难道你去上班是要我时时刻刻也跟去盯着你吗?”傅轻决一下占据了道理,没忍住高声反问道,“你几岁了?要三十岁的人了,知不知道!”
段宁低头看向傅轻决握着自己的手,然后他点了点头,很受教一般,说:“知道。”
傅轻决不知道被丢进草坪的钻戒原来有这么难找。
他成了每天独自在家,然后到榕湖边散步的人,双眼却一直盯在地上。绿色充满了他的眼睛,时间久了,自然看得他有点火冒三丈,他却不能把气撒给其他任何人。也许可以一声令下叫人来找,把整个草坪翻过来都不是问题,但傅轻决不想这样。
与此同时,一夕之间,整个新联邦都开始从内部隐隐沸腾了起来。
宋渊的彻底失联和媒体的大肆报道,让原本看起来坚不可摧的千里之堤突然溃于蚁穴。
宋渊名下的公司不得不进入查封流程。侦查委员会闻声行动,迅速来到安全局调取关于宋渊的所有资料——汤越则在军火走私案和程路安事件上吃了大亏,憋屈至极,如果从前他还有保持相对中立的想法,如今却是不可能了。几个月前宋渊就被抓进过安全局,无风不起浪,一切都必定有迹可循,他们需要找出被掩盖过的问题,及时固定罪证。
与宋渊相关的联邦高层即刻意识到了不对劲,但也已经晚了。
联合党内陷入一种人人自危的局面。
胡安先是联系的杜景承。安全局虽要受侦查委员会的监督,但他们向来和侦查委员会争锋相对,而直接和与联邦当局同坐一条船——如果上面真的出现大震动,联合党地位不保并由其他人上位,那么安全局局长这个位子也大概率会立即被换。
可到了这种时候,杜景承能做的也很有限,他虽然和这群人乘了同一条船,但并不代表他要去和他们一起出生入死。
杜景承从傅轻决那里嗅得过几丝风声,早知道选举不会如表面那般安稳落地,联合党内部的矛盾、傅氏为主的新旧两派的矛盾和永不消亡的党争都摆在了眼前,他想做赢家,此时此刻就不可能为了胡安倾尽所有,无非能在汤越则上门搜查卷宗时使些绊子,给来势汹汹的调查增加一点阻力。
想要真正看清局势,站好队伍,最关键得弄明白傅轻决现在在想些什么,又究竟打算做什么。
可目前没有人能联系上傅轻决。傅轻决像是故意避不见人,完全置之度外了,胡安焦头烂额地和傅岐山见了面,不由自主地腾升出不向的预感——他们是不是被傅轻决给骗了?
宋渊背后掌控那些空壳公司全部与自由基金会的交易相联结,其中有着丝丝缕缕的关系,出手的究竟是敌对党?军部?还是联合党内的政敌?傅轻决手握名单,会和他们之中的谁进行联手吗?
然而胡安让秘书致电过去,终于和弗雷克通上了电话时,他语气焦急而显得诚恳,询问傅轻决什么时候有空,能不能见上一面。
弗雷克的回答千篇一律,十分模式化,胡安无法,因为傅轻决连他的叔父也是可以不予理会的;他让艾莉森想办法去联系傅轻决,同样没有结果。
段宁站在安全局的办公室内,隔着一层玻璃和百叶帘看着外面浩浩荡荡而来的搜查人员。
侦查委员会已经倾巢出动,这是第三次登门“拜访”了,颇有借着宋渊一事故意针对的意味,整栋楼内的氛围都紧张而胶着,堪称一片混乱。
到了这个时候,直奔安全局的人也不只有侦查委员会了。
段宁走出办公室,趁着17号又去枪械室确认昨天的申请及登记记录,没法寸步不离地跟着他,段宁一路往港口调查组存放日常资料的临时档案室走去。如果关于宋渊的核心卷宗不在归档入库的地方,那么就得去别的地方寻找。段宁记得当初他和17号去逮捕宋渊时,扣押回来的账本应该有过备份。
然而他才刚下电梯,迎面而来的宋闻再一次见到他,却停住两秒,然后张望四周,突然把段宁拉回了电梯里。
“段先生,得罪了。”宋闻一下子松开了手,个子小小低着头,他是出于焦急之心拉住段宁的,也知道这很唐突,很莫名其妙。
他想起自己曾经在别墅时对段宁说过的话,以及有过的轻蔑想法,就很惭愧。
段宁的脸上从始至终都没什么表情,出现了意外,那么原本的计划就得中止,他只是看着宋闻,像在审视他的动机,如果是为了傅轻决,那段宁恐怕无话可说。
“他们都在杜局长的议会厅里开会,有人想见傅少爷但屡屡碰壁,所以来了安全局,”宋闻解释道,“他们是要来找你的,也许是要拿你要挟傅轻决露面,你刚刚那样一个人,很不安全。”
他蹙眉叹着气,又急急地说:“你相信我,段长官!我……”
段宁看了他一眼,跟他下了电梯。是从没有到过的楼层。他们转过一个拐角,走廊边有一扇极为隐蔽的门。
宋闻来安全局的次数其实不算多,来得也不算久,但杜景承带他走过几次秘密通道,从这里可以避开人群直达地下车库,然后离开安全局。
“是杜局长让你来的?”段宁问道。
宋闻在前面带路,闻言回头顿了片刻,说:“……嗯,不然这样的地方,我怎么可能知道呢?”他很快朝段宁笑了笑,意图增加自己的可信度和友好程度。
“那现在是要送我回傅轻决那里,是么?”段宁说。
宋闻脚步碎碎地走在前面,仍然有些拘谨,嘴里下意识又“嗯”了一声,然后摇头说:“在这之前,还有个人想见你——”
段宁来到地下车库,坐上了一辆车的后座,宋闻没上来,等了将近半小时之后,段宁看向上车之人——他见到的是江牧。
车也是江牧的车。
空气凝滞了不短的时间,段宁也许是本就等了很久了,他的身影被车座挡住,他缓缓偏过头,目光只是虚空地扫在不相关的地方,整个人看起来很疲倦,像是不愿意见江牧。
江牧紧紧握着手中的方向盘,转过身去看段宁,却只有深深地自责和愧疚,他没有办法让段宁离开傅轻决回到军部,他没有做到向段宁说过会做到的事,他是那么的无能,想见段宁一面都只能如此,让段宁根本不愿意见他。
“是不是让您等太久了,”江牧梗着喉咙,低声说道,“不敢奢求您能原谅我,但您能不能再相信我一次。”
段宁一动不动地抵在后座,然后缓缓闭上了眼,他总感觉他已经不是他了,不是江牧认识的他,也不是江牧口中的那个“您”了。几个月过去,一切好像都没变,他又回到了安全局,他好像还可以再计划、再战斗,他还可以努力地坐着正常人;可是几个月过去,他的世界已经翻天覆地,物是人非,他是被剥掉衣服的宠物,是向傅轻决屈服的带着戒指也摘不掉的囚徒。
他也许已经不再高尚坚贞,他已经腐烂成泥,他撞向命运之剑,终究粉身碎骨。
要如何才能抬起头来?
“我一定能帮您恢复身份,现在时机已经到了。”江牧急切地说。
段宁忽然摇了摇头,所谓的身份现在只会令他更加痛苦,他已经经不起那些目光的审视和解剖。
江牧一把往前搂住了段宁的肩膀,他终于近距离地和段宁对视,在那张苍白脆弱而有些惶然的脸上,他只看了更多的庄严而美丽的事物,而那些脆弱和惶然本不该出现,他们的事业也还在等着他们:“宋渊之后就是胡安,联合党一定会彻底垮台,上校,就算您已经不需要我,可是现在是我们需要您!李铎总统的案子也需要您!“
段宁不得不看着他,也不得不回神,无论再怎么痛苦,他肩上的使命又永远在提醒他。
他需要忍受这一切,没有其他人去做的事,他得去做。
“我去找过傅轻决,他根本不愿意和我们合作,他和傅岐山本质上是一类人,”江牧咬紧牙关,不断地说着,“我们没有能证明您身份的东西,所以处于被动地位……”
“傅轻决手上有能证明我身份的文件。”段宁声音沙哑地开了口。
江牧愣了一瞬,停在原处看着段宁:“上校……”
段宁仍旧偏过了头。
“好,太好了,我知道了,”江牧深吸了口气,“我会立即回去做准备,如果实在没办法,就只能来硬的了,在这期间请您一定要保护好自己,千万不要轻举妄动被傅轻决发现端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