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别墅里,傅轻决若有似无地跟段宁提过,现在在选举时期,要他等调查组的事情结束,就少去外面乱跑,其实也有让他少往国防部跑、少见江牧的意思。
段宁犹豫两秒,上了车。
江牧送他去公寓楼,担心地问他这些天怎么样,有没有事。
除此之外,自然还有别的需要说。
“程路安火化前侦查委员会进行了尸检,没有别的问题,”江牧知道段宁关心此事,却不得不如实地说,“现在已经盖棺定论,就是因为心理出现问题,畏罪自杀了,当然民众没有那么好骗,只是都知道军火走私案从一开始就不可能有什么结果,而且对大众生活领域没有太多影响,糊弄着就能过去了。”
段宁说:“我知道了。”
“您知道傅轻决现在的态度是什么吗?”江牧突然问道。
因为段宁一直没有正面回应江牧的提议,态度模糊,江牧能够理解,却心急如焚。
“在这样的冲击下,胡安依然能稳坐议长之位,连任已经板上钉钉,除了他自己树大根深,还因为最大的阻力消失了。军火走私案从始至终就是联邦上层各方权力斗争的产物,它会出现,是因为有人不满,它现在不痛不痒的过去了,也是因为有人默许。”
“傅氏永远不可能一分为二,追逐利益永远是他们的第一准则。”
段宁鼻间嗅着纸袋里穿来的食物的香气,他看向江牧说:“还有呢?”
江牧避开人来人往的地方,将车停在公寓小区的一处树荫下,很安静,他说:“苏纳本身就是联合党出身,这一次联合党的票数和席位一定会遥遥领先,但胡安把控联合党多年,内部斗争其实已经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同时有人仍是李铎总统的追随者,他们需要军部的支持。”
段宁问道:“胡安不也是李铎总统的追随者吗?”
“曾经我也是这么认为的,”江牧怅然地说,“以前存在过的成为了历史,自然真过,但人心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谁又能知道?胡安议长如果真的没有忘记初心,会和蛇鼠同窝吗?”
段宁问:“你所说的,他们需要军部的支持,我又能做什么?”
这话问出来,于段宁而言是真真切切的疑问,于江牧却需要在听见后进行缓冲和消化。
在李铎总统的时代,李铎当年最大的心意和抱负,就是在自己的任期内让西区独立,彻底结束新联邦的对外殖民的历史。西联盟听见风声,借此入侵,李铎在自己未知的生命最后几年,便希望平息战火,还要彻底的胜利,要让西联盟再也不敢染指西区。
李铎自然能够预见捷报传来的那天,战后的战略部署工作早已完成,故而在李铎的计划里,在西区前线三年、拥有赫赫军功和当地深厚群众基础、又深得李铎信任的段斯,便是战后和他共同去完成这一切的最好人选,至关重要。
尽管受年龄限制,段斯当时的军衔确不算高,但职位已然不对等,且他在前线军队中威望颇高。
计划是完全保密的,但段斯的未来肉眼可见一片光明。
江牧对那些过往依然记得深刻。
“您只需要成为真正的自己,”他看着段宁,目光坚定而近乎虔诚地说,“我知道您也从来没有忘记过那一切,对吗?”
他说:“我们可以从长计议,但傅轻决他……”
段宁将手搭在车门开关边,低声说:“我以前的身份早就全都被销毁了,现在的一切都来自傅轻决,有什么办法。”
“一定会有痕迹留下来,而且最重要的从来不是身份证明,类似段宁的身份军部可以定制生产成千上万个,”江牧喉结滚动,急促地说,“只要您回到军部,什么都会重新回来,什么都会变成可能。兰亚科技与军部关系密切,傅轻决不会不进行权衡。”
在车里待着的时间已经太久了,段宁揪紧了手中的打包纸袋,发出轻微的哗哗声。他打开车门。江牧硬朗年轻的面部线条有一丝扭曲,他彻底侧过身,沉声喊道:“把希望寄托在敌人的良知之上,就是自取灭亡。您自己亲口说过的话,难道也不记得了吗?!”
段宁身影一晃,停顿片刻,只回了一个字,“好。”
他的声音很轻,却犹如有千钧之力,令江牧呆呆坐在车上,望着段宁挺拔的背影,不自觉心潮澎湃。
下午,段宁在公寓楼里收捡了一番,到点便回了安全局。
今天晚上去老宅的家宴,不用想象都知道会是一番怎么样的场景,无论出了多大的事,那栋宅子、那张餐桌上都只会如出一辙的彬彬有礼。
毕竟这不算多大的事——
程路安的丧事肯定是要办的。讽刺的是,替他办丧事的人也是亲手将他推上断头台的刽子手。
段宁抬眼看了看时钟,傅轻决会在下班后派车来接他,现在还差了点时间,他捞起椅子上的外套,出门时对17号说:“今天没什么事了,我提前下班了。”
17号问:“不是会有车来接你吗,你要去哪?”
段宁注视着17号的眼睛,平静地说:“我想去特别监区一趟,你能把车借我开开吗?”
17号沉默半晌,卡了下壳,说:“我的车是二手桑塔纳,不好开,这是钥匙,”他面无表情地补充道,“我会一五一十地汇报。”
段宁接过钥匙,笑了笑:“我知道,谢谢。”
临近傍晚,特别监区外的高墙仍然高耸而雪白,逐渐变得深红的阳光涂抹在墙上,犹如渗着一片薄薄的血色。
段宁把车停在路边的停车区域,只是坐在狭窄破旧的车里往那头看着。
有了傅轻决的授意,段宁联系不上汤越则,只能在新闻里眼睁睁看着军火走私案最终演变成一场闹剧。
那他们这几个月是在做些什么?有任何意义吗?
段宁大脑放空,视野里高墙下的那扇铁门逐渐打开,有人从里面出来了。
那两人都穿黑衣,一个坐在轮椅上,一个瘦瘦小小跟在一旁,手上抱着个盒子,动作磕绊而缓慢,连地上的影子都被拖得细长,像条沉重漆黑的绳索,勒住了人的手脚和喉咙
傅准似乎是陪程舟来的,路边停着的不是傅氏的商务车,而一看就是挑了辆不起眼的普通车。
车辆依然经过了改装,傅准可以趋势轮椅上到后座,程舟抱着那个黑漆漆的盒子,绕过车头时,恍惚间和段宁对视上了。
手机叮叮咚咚地响了起来。
段宁回过神来,一接,傅轻决的声音直直入耳:“你去特别监区了?马上出来,我让人过去接你。”
段宁看着程舟上了车,车缓慢驶离了这条长长的平坦的路。在傅轻决耐心耗尽之前,他开口说:“我不想再去那个地方吃饭了,只想一个人静一静。”
“那你也不需要去特别监区里静。”傅轻决本就因为基金会的事被拖住了脚步,他沉着脸站在窗边,冷声说道。
“我借了车自己出来的,”段宁停顿了一会儿,发动引擎,说,“不用来接了,我直接开去傅氏旧宅等你。”
傅轻决一听发动机的声音,又后知后觉地觉出段宁话语里撒娇和生气的成分。自己刚刚的语气是太重太直接了。将心比心,段宁只是不想去那坟墓一样的破地方吃饭而已,他也不想。
“就去今天这最后一次,以后都不去了,”傅轻决略显生硬地转折语气,放低了声音,说,“你路上小心点,乖乖把车开过去,不用进去应付他们,就在外面林荫道等我。”
他听见段宁的声音传来,清清楚楚的一声“好”,隔着失真的电流,那么温驯,那么动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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计划有小失误 明天来
不多时,段宁开车到了傅氏旧宅外的那片园林,将车停在林荫道上。
头顶树枝茂密,两侧观赏灌木丛刚修剪过,空气里有着泥土和植物混杂的清香,隔着各种视线上的屏障,再往远处便是那栋富丽堂皇的建筑露出的一角屋檐。
他几乎紧随在傅准和程舟之后,坐在车里能听见车辆驶入时那道高门开启又关闭的声音。
程舟等傅准下了车,小心翼翼地从副驾驶抱起东西,才跟着下车往屋子里去。
对于怀里抱着的这只漆黑的盒子,究竟代表什么,程舟空滞的脑海里找不到答案,不愿意去寻找答案。
从新闻里说程路安被捕后,他就再也没见过哥哥了。他还停留在特别恨程路安的时间里。程路安让程舟嫁给傅准的时候,他是口头说出来的恨,但等他嫁给了傅准,程路安开始和他划清界限,说自己出了任何事都不要他管,才是他真正最恨的时候。
程舟满怀恨意,现在终于再次见到了程路安,却只能恨这只漆黑的,方方正正的,能被他抱在怀里的骨灰盒。
一进大厅,精神恍惚的程舟便不得不停下来,站在傅准身后。
赫然立在屏风旁的身影像是早已在等他们回来——傅岐山面目威严,周身散发着压迫感十足的气场,整个空间里的空气仿佛都被压成一团,凝结在了一起。
“父亲。”傅准先开了口,又回头拉了程舟过来。
程舟记得傅准是怎么跟他说的。他需要控制好情绪,既然进了傅家的门,就要记住自己的身份,尽到自己的本分。他也跟着叫了一声傅岐山。
傅岐山看了看傅准,开口说:“你跟我来书房一趟。”
偌大的大厅里只剩下了程舟一个。
今天去特别监狱带回程路安的骨灰盒,其实是傅准偷偷带他去的,或者说是他以死相逼,逼傅准同意他去这一趟。
在这之前,追溯到在新闻上得知程路安自杀的消息起,这么多天,程舟都只能守在新闻报道前,将屏幕生生看穿。
不能去特别监区,因为外面全是媒体记者。不能在餐桌上大声哭出来,因为不合规矩,会影响别人的心情。不能在外表现得伤心太过,因为程路安是死有余辜。
军火走私案看似兜兜转转回到了原点,只死了一个程路安,选举也没有受到太大影响,但蝴蝶效应并不是空穴来风,从契克大街92号的那场火灾开始,潘多拉的魔盒已经打开,稍有政治敏锐度的人都会在联邦高层的这场震荡之中察觉到不受控的危险。
傅岐山也不例外。
傅家在对待程路安的问题上,既要显示出一点痛心和不忍,又要将他彻底与傅氏切割。
眼下程舟怎么想更不重要,他只需要大义灭亲。
程舟缓缓上了楼,独自在这间属于傅准的房间里发了一会儿呆。
他最终放下哥哥的骨灰盒,按往常傅准的习惯,在浴缸里放好了温度适宜的水,剃须刀、毛巾和洗浴用品一一摆好。这时他就应该一直在浴室里等傅准进来,如果他的丈夫有其他生理需求,他也该无条件地满足。
他更像傅准花钱买回来的一件摆件,上不了台面,用和不用都随主人心情。
上一次他跑去见段宁,回来后被绑着丢在了房间里,当晚傅准再进来,浑身都是酒气,却用异常清醒可怕的眼神看着他,给他解了绳子要他起来伺候。那一晚和程舟想象中的场景天差地别。程舟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其实这场婚姻从头到尾就是个错误,程舟的存在只会令傅准感到厌恶和难堪。
现在促成这一切的程路安已经死了,程舟对傅家而言也只是一颗亟待废弃的棋子。
程舟对该恨谁已经无力进行分辨,他原本以为自己会跟程路安说的那样,一直和傅准过下去,也许有一天他也能从这场婚姻中找到一丝慰藉。但此刻,他无法想象他在恨着自己死去的哥哥,而他还要感谢所有合谋杀了哥哥的人。
太痛苦了。
他已经哭不出来。
听了半晌哗啦啦的水声,程舟像溺了一次水,从里面出来时,外面竟然也下起了雨。
段宁被这打在玻璃窗上的雨水声惊醒。
才过了一时半会,天色就变了,浓重的乌云从头顶滚滚而过,盖住了之前的湛蓝天空。
段宁脑海里一直在回旋着各种各样的声音,感觉那冰冷的雨也淋在了自己的身上。紧接着,他的视野中又出现了一个人影。雨幕中那人走得飞快,一路踉踉跄跄,仿佛丝毫不在意雨水浇头而下,把他淋得狼狈不堪。
段宁手边的电话又突兀地响了起来。
与此同时,一只手拍在了段宁驾驶座这边的车窗上。
段宁转头看见了程舟的脸。
车窗被缓缓摇了下来。
程舟被冻得嘴唇发抖,雨水像泪水一样流过他的整张脸,他知道车里只有段宁,在特别监区外就知道了,他像是来打招呼的,停顿了一会儿,又突然想了起来:“今晚有家宴,原来如此。”
“我哥死了,”短短这么些天而已,天翻地覆,什么都变了,程舟在雨中用如此机械的语气问段宁,“要看他吗?”
段宁拧眉问道:“你要去哪?”
程舟搂着怀里的袋子,手握在骨灰盒上,回头看了眼,笑了声说:“我应该回去,和你们一起参加家宴是吗?”他问完,又急促地自顾自地说,“你们什么都不告诉我,全世界都把我当傻瓜,”他看着段宁,“但我不是。我哥他既然死了,我也就不用再听他的话了,你不也是吗,人人都告诉我,段斯在三年前就已经死了,不管我相不相信,连哪一面就是最后一面都毫无征兆。反正一个个都死了,傅准也不爱我,家都没有了我爱去哪里去哪里。”
他语无伦次,自觉说得太多,像打完了招呼,于是转身就走。
“小舟!”雨水劈劈啪啪落进来,段宁一下叫住了他,“你这么走,根本走不出去。”
程舟闭了闭眼,瘦小的身躯在雨中抖了抖。
他的喊声却被雨声盖过了,只剩轻飘飘一句:“那我也去死好了。”
傅准在书房里和傅岐山吵了一架,最终以傅岐山的妥协而告终。傅岐山如今也没有多少精力再插手傅准的私事,眼下不能再出任何乱子,既然程舟在傅准身边伺候得还算不错,没有做出太出格的事,那么就先留着便是。
然而等傅准回到房间,看着浴缸里毫无涟漪的水面,周围用品一应俱全,可是最应该在的程舟却又不见了。
他按动轮椅按键,出去一问佣人,佣人说程舟冒雨去花园里摘花瓣了,可是从楼上阳台往下扫视一圈,黑压压的乌云下雨点密布,花园里哪里有程舟的影子?
程舟坐上了副驾驶,看着这辆二手桑塔纳飞快地驶出了熟悉的区域,再转上几个弯,绕了几条路,窗外已经是完全陌生的街景。
他浑身都湿透了,水汽蒸发,令皮肤表面显得格外的冷。
段宁早就打开了车载空调,不过空调制暖效果不太好,程舟缩在座位里,缓了好半天终于缓过来,看了看段宁,问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对段宁说过很多决绝的话,他如果要去死,段宁何必在意。
段宁只是看着前方,说:“想好要去哪里了吗?”
程舟其实不需要问,他会发现到头来他还是会不由自主地信任段宁,因为和这个人叫什么无关。
他以为这个人早就变了,可事实好像并非如此。
“你会跟我一起走吗?”程舟喃喃低语,“我也不知道去哪,小时候我哥说,想去新联邦之外的地方看看,可我从没去过。”
他看向车头劈开路中央的水流,也会害怕和惶恐:“我们这样就能走掉吗,他们会让我走吗,现在一定已经被发现了……”
段宁一边开车,一边拿起静音了的手机,未接来电和未读消息的弹窗叠了厚厚的一摞。他略过,给江牧打了过去。
程舟懵懵懂懂呆了一阵,只见段宁很快挂了电话,没过多久,车辆前方就是一个需要等待检查的关卡。
他们已经到了离开首都特区的必经之地上。
“这是通行证,在离开新联邦之前不要再用自己的身份证明,拿着通行证就可以出境,”段宁一只手紧紧握在方向盘上,一只手将那张绿色的通行证拿给程舟,他对程舟严谨而冷静地说着,“出了首都特区,临州也会有人来接你去机场,等到了国外的中转站,可以再决定到底要去哪里,”他说,“小舟,脱身的机会只有这一次,既然踏出了这一步,就不要再回头。”
程舟蹙眉问:“那你呢?你怎么办?你不跟我——”
“只有一张通行证,”段宁看着程舟顿时湿了眼睛,他试着笑了笑,低声安慰道,“而且我不需要走,也不会走,傅家不能拿我怎么样的。”
交待完所有的注意事项,只剩眼前这一个关卡,通过即可将程舟安全地送到江牧安排的接应人的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