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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望拷问(四野深深)


车辆在进入一个关卡后就得停下,他们只能下车步行。
到了东楼的宴会活动厅,再次通过安检,随行的弗雷克出示了邀请函和自己的工作证,然后他留在外面的等候室,段宁独自进了招待会所在的宴会活动厅里。
段宁对总统府的其他地方并不熟悉。
他从前到总统府给李铎总统做工作汇报,去的是西边的总统办公室,从未真正参加过首都政要圈里的活动。
隶属于军队现役部队的人,本来也沾不上这些,他若不是到安全局临时任了几个月的执行官,凭当时的少校军衔,也轮不到他来总统府述职。
饶是如此,人生似乎也没有白走的路,否则段宁对首都政坛生态会一问三不知,会比如今还要茫然,会堕入彻底的绝望——他甚至一定无法像现在这样,站在这里。
招待会还不到正式开始的时候,气派恢弘的屋内已经站了许多人,氛围轻松,空中飘着酒液的香气,四处都是低语的交谈声。
汤越则首先看见了段宁,他和身边人说了几句后,端着酒杯先走了过去。
“段先生,没想到能在这里看见你。”
段宁站在偏角落的位置,点了下头:“汤主任。”
汤越则往他身后和四周扫了两眼,段宁说:“汤主任想找的人不是我。”
“抱歉,”汤越则说,“只是以为傅先生也会来,听说他还没回首都?”
“不好意思,我不清楚。”
两人之间的场面稍稍冷却了一瞬,汤越则沉默片刻,仰头喝了口酒,然后看向段宁说:“当时傅轻决来见我,如果不答应他的条件和他合作,我连程路安都不可能逮得到,”他压低了声音,“那把格洛克手枪牵扯出了新联邦最大的一桩案子,即便我们什么都没公布,只虚晃了一枪,但掀起了外界的无限猜测,已经足以被死死盯上。”
段宁表示理解,说:“当然得要为长远计算,否则什么都是一场空。”
汤越则拧眉,见到段宁,他当然会感到一丝愧疚。
“我只告诉了傅轻决关于军火走私案的部分,那些文件和交易账本,”他说,“那份审讯单和周主任生前其他的加密文件,我提前转移了。”
段宁一愣,看着汤越则从侍者手中拿来一杯新的酒递过来,他默然两秒,缓缓接了过来。
在旁人眼里,他脸上有着合乎礼仪的淡淡笑容。
两人还没说别的,和段宁见过一次的艾莉森也发现了他们,她似乎非常惊讶,过来打招呼道:“段宁,做傅轻决别墅里的情夫也能来这种地方吗?”
汤越则跟着愕然,他听说过胡安议长家的独女,没想到她不仅认识段宁,一开口竟然如此口无遮拦。
“艾莉森小姐,请不要这么无礼。”艾莉森身边还跟着位女士。一头利落的齐肩发,干练而留有几分温和,一看便处事圆滑。
“实在对不起,”她先跟段宁道歉道,“艾莉森小姐不是有意的,请您见谅。”
这台阶当然要麻溜地下,否则就是不识抬举。
但段宁心中依然有些讶异,他笑笑说:“没关系,我跟艾莉森小姐见过。”
“我还跟他跳过舞呢,”艾莉森撇撇嘴,可能也意识到自己张嘴就把疑惑说了出来,有点太直接了,“对不起啊。”
那位女士和汤越则有过一面之缘,先点了点头,然后她便带着艾莉森得体地离开了。
汤越则顺着段宁跟去的目光,低声介绍道:“她叫楚晃,是胡安议长曾经的秘书,被胡安一手栽培提携上来的,现在任财政部部长,和胡安一样都属于联合党成员,这次大选他们估计势在必得,联合党的席位能过半数。”
现任财政部部长,行政级别已经相当之高。
可楚晃连对艾莉森都如此尽心尽力,亲自替她给人道歉,可见她对胡安更是忠心。
“人称胡安身边的头号追随者,小报上有名的永不叛变的政坛乖乖女。”汤越则果然说。
段宁缓缓眨了眨眼,总觉得一切没有这么简单,不过他脑海中仍然闪过程路安最后那急促的、着急的,又略带惶恐的声音。
太阳穴的血管跳了跳,他还没有移开眼睛,楚晃隔着人群停在不远处,转头回来时,恰好和段宁对上视线,她仍然是那样挑不出毛病地笑了笑。
仿若胡安的化身。
眼前闪过的还有胡安手上那道疤。
段宁握紧手指,维持着表情转了身,对汤越则说:“我去趟洗手间。”
冷水哗哗而下,流进手中,在掌心翻起水花和泡沫,段宁低下头,掬起一捧水拍到脸上,才感觉到水流比在手中时更冷。
他抬头望向镜子,才这么短短一段时间,镜子里的那张脸陡然有些苍白。
上午的心理治疗并非他们以为的那样毫无用处,段宁无法被催眠,可在催眠过程中,他闭着眼,除了能看见那暗无天日的硝烟中的大地,还有非常狭小、明亮的屋子,他几天几夜不曾睡觉,稍一闭眼就会被拍醒,头顶的大灯直直投射下来——
“回答我,你在西区是否和西联盟军队的指挥官见过?”
“段斯,你让你的部下在前线送死,而自己却抛下了他们,对吗?”
“为什么要在夜灯打伤内务部的办事员?”
“你的部下都是因你而死,对不对!”
“西区的平民被你一起连累,西联盟和你们在巷战中杀了多少人?你数过吗?”
段宁的耳中拉起了一根绷得非常、非常直的细线,那根线缠绕着他的神经,锁死了他的颈脖,直扯住他的心脏——他听得见屋子里每一丝每一毫的声音,然后细线震动起来,好痛,太痛了。他的耳朵,神经,皮肤,血管,心脏——直至五脏六腑,四肢百骸,都痛到扭曲起来,渗出了看不见的红色的血。
他最后昏死了过去。然后在那间非常狭小、明亮的屋子里,他眼睫微颤,听见了金属轻轻相撞的声音,他眼睛睁开一条缝隙,看见那堆黑影在动,有人要离开。
他努力睁大了缝隙,看见一只手一闪而过。
那手上有道模糊的疤。
一盆冷水淋头而下。
冰冷的水流让人冷静也清醒。
段宁擦了擦脸上的水珠,从眼角擦到脸侧,对着镜子里微微调整着表情和状态,然后转身。
他转过身,却忽然停住了。
洗手间外不乏进出的人。段宁像被人不小心按下了什么开关,停了一下,却又更快地恢复,他绕过旁人,脚步不快也不慢,背脊挺直地往外走,走到走廊,走进暂时无人的拐角,马上就要走到宴会活动厅的入口。
——段宁身后跟着个人。
那个人在洗手间外看见段宁,起初像是见到了鬼,紧接着不依不饶地跟了过来,他不像在追赶段宁,但就是不想放段宁走。却极其恐怖。非常令人感到恐惧。
“段——”
他一开口,段宁便猛然停了下来。
段宁闭了闭眼,终于转过身来,脸上带着不变的发僵的笑容,漠然地问道:“我是段宁,请问......”
那人眼睛一眨不眨,眼眶瞬间红了,神情异常激动。他终于看清了段宁的脸,几乎是下意识地、没有停顿地抬手行礼,叫出了永不会忘的称呼:“段斯上校。”

段宁滞住几秒,紧接着避开眼神,说:“你认错人了。”
“怎么可能,我是江牧啊,您不记得——”
“这位长官,”段宁打断了他,眼睛扫过他制服上的肩章,促然吸了口气,十分克制而有礼地劝告道,“请不要再跟着我。”
江牧像是不敢置信,顿时紧拧起眉头,模样竟然有些失措。
而段宁心中方才那样真切的恐惧,在此时多加上了许多深深的愧疚和痛楚,五味杂陈。
江牧是段斯曾经的部下,在西区战事吃紧时,他短暂担任过上校助理一职,后因伤回到后方修养,不仅阴差阳错地捡回了一条命,三年过去,他如今还在国防部任职,早已步步高升至办公厅副部长了。
就凭段宁,刚刚这话实属冒犯。
段宁声音很低地道歉:“对不起。”
他微微欠身,很快转头,继续往前走——段宁出来的时间是有些长了,汤越则似乎是出来找人的,恰好站在那儿,看着段宁和他身后的那位,不知道已经看见了多少。
汤越则自然地笑了笑,对段宁说:“招待会快要开始了,先进去吧。”
段宁点头,不再理会余光里那道怔在原地的身影,径直走进了宴会活动厅里。
不多时,招待会正式开始,苏纳总统出席活动,在台前发表了讲话。
毕竟最近的新联邦也算多事之秋,处在风云变幻之际,就算苏纳有三年前那波临危上任的形象滤镜在,民调率的下滑也给他敲响了一记警钟。
他提及了近期掀起轩然大波的军火走私案,表示即便现在有了阶段性的胜利,对于破坏国家法制和安全的此类案件会加大打击力度,进一步深挖其背后的利益集团。
“说得真好。”汤越则笑了笑说。
即便一定不可能去做,说也当然要往好了说,显现出一副非常诚恳、痛心疾首的模样——睁着眼睛说瞎话,这是所有政客都必修的基本功。
现场还有摄像机,苏纳这话自然不止是对眼前这些人说的。
段宁表情不显,思绪游离,看起来像是没有在听。
直到前台的讲话结束,餐台区也已经准备了丰盛精致的美食。
他们站在整个大厅的靠后区域,汤越则往旁边瞥了一眼,再次见到江牧,终于有机会打招呼:“江部长。”
除了侦查委员会,陆军军事情报组在后半程也介入军火走私案,进行了独立调查,汤越则前不久为配合情报组,在国防部见过江牧,两人相互认识。
汤越则不由自主地看向段宁。
他在看见江牧对段宁敬礼,叫出那个名字的那一刻起,就轰然明白了自己错在哪里。
他对段宁做过那么多调查和猜测,或复杂或简单,却把段宁的身份想得太低了。不光是军衔等级上的,还有地位份量上的。
谁会知道安全局的秘密办事处旧址,拿得到最高级别审查密令下的文件,却为自己做不了主。
谁会从一个天之骄子沦为半个黑户,沦为甘愿待在傅轻决身边寻找机会的情人。
谁会在战后被迫失去腺体、失去指纹、改头换面,借用别人的名字苟活至今。
以至于在李铎死后,在战争结束、新政府上台之时,这个人最好跟着一起消失,连同他的声誉、荣光、赤子之心和能为人所称道一切。
因为他太重要了,得不到就会变成威胁,就只能被摧毁。
“这位是兰亚科技的段宁,”气氛有些微妙,汤越则适时帮忙介绍道,“也是安全局特别调查组的成员。”
江牧似乎已经强迫自己迅速调整过来,他对段宁露出再平常不过的友好笑容,那样认真地看着段宁,说道:“段先生,我是江牧,很高兴认识您。”
段宁缓缓和他握手,受宠若惊地挂着笑说:“江部长太客气了。”
江牧在和段宁握手的那一瞬,也立即敏锐地察觉到了问题,但他没有表现出来。他害怕段宁再叫他长官,害怕自己的长官再和他说对不起。
尽管他有太多想问的,有太多疑惑和不解,也有太多由直觉生出的悲怆和心惊。
“不知道等招待会结束,段先生有没有空?”
“我晚上还有事,抱歉。”
“对不起,是我唐突了。”
段宁闻言一怔。
江牧并不在意,看了看汤越则,转而道:“安全局特别调查组之前的负责人是程路安吧。”
汤越则心领神会,说:“是的。”
江牧不知是对谁在说:“关于军火走私一案,陆军总部的军事情报组也有一份自己的调查报告,还没有对外公布过,之前跟汤主任商量过好几次,如果有时间的话,我们可以详谈,”他语气谦和地问段宁,“段先生,您看呢?这两天怎么样?”
这非常的不合常理,也不合规矩,好在看见的只有汤越则,汤越则该知道的都已经知道了,不担心他多知道今天这一点。
段宁看着江牧隐忍的、费尽苦心的样子,心中钝痛难忍,开口说:“工作时间我都可以。”
汤越则说:“候选人名单今晚就会陆续公布,明天吧?据我所知段先生最近调查港口药品走私的问题也焦头烂额,本就打算去国防部走一趟,我们就顺路一起去了。”
段宁点了头。
江牧笑起来,终于勉强放下心。可他在这里待的时间过长了,还有人急着找他过去,他和段宁碰了碰杯,再次确认,然后不得不移步别处。
汤越则倒是一直没走,一来他来得早,该打招呼的都打过了,二来他去年才从西联盟回来,和人有距离感,可一上任就弄出了这么大的动静,侦查委员会又向来公正不阿、油盐不进,在其他人那里更难讨好。
他们都怕今天多靠近两步,可能明天转头,一张搜查令就发了过来。
纵然苏纳总统再怎么表彰,大家也都只是做做表面功夫。
段宁跟汤越则一路去往餐台附近,说道:“刚刚多谢。”
他心知这其中有汤越则知晓了他曾经是谁的原因。
他们对西区都很熟。
“这有什么,”汤越则边拿食物边低声说,“不该提的我什么都不会提,但你既然跟军部有关系,很多事都迎刃而解了不是吗。”
段宁看向汤越则,汤越则往嘴里塞了一口牛排,忍不住问道:“难道你真的和傅轻决已经是一条心了?”
“你都在跟傅轻决合作,”段宁放下银制餐具,说,“还有什么事情是不可能发生的。”
汤越则一言不发。
段宁笑说:“今天这也算汤主任的半场庆功宴,可傅氏要是突然变卦,喜事可能就要变丧事了。”
他说得没错。哪怕现在还只是阶段性的胜利,但在程路安的判决彻底下来之前,谁也不能说得十足笃定,故而他们都该谨言慎行,不能掉以轻心。
眼前这融洽和谐、歌舞升平的景象不过全是粉饰太平的工具而已。
然而汤越则即便到了此刻,也还是看不透段宁。
段宁嘴里的承认或否认,竟然都不具备参考价值。
招待会结束后,天已经黑了。
段宁出来,弗雷克已经等在一旁,和他一起上了车。
车是早已启动、调试好温度的状态,转瞬便驶出了总统府花园,段宁坐在车上,窗外风景不断倒退,仿佛刚才的那一切也都是一场短暂的梦。
进入医院便有消毒水的味道飘来,段宁恰好在护士台碰见了随医生出来的高管家。
傅轻决明天便会出院,回别墅去住。
睡在医院的最后一晚,和往常也没什么分别。傅轻决像是用了药,困了,已经完全不关心招待会如何如何,听段宁提了几句就不乐意再听。
手指搭在段宁的嘴唇上,就让他消了音。
傅轻决对段宁说的全是关于其他人的话有种莫名的烦躁。
“不重要的就不要说了,听着费劲。”
段宁欲言又止。因为今晚发生的,都是非常重要的事,如果他没有说,一定会令傅轻决动怒。
会吗?傅轻决睁了睁眼,窗外正有薄薄的月光洒进屋子里,段宁似乎还陷在沉思中。
“今晚公布候选人名单,不知道多少人会睡不着,”傅轻决移开手,搂着他说,“我们早点睡。”
段宁最终什么也没说出口。
第二天一早,段宁跟着傅轻决一起出了院。
傅轻决昨晚大概睡得很好,看起来精神充沛,在车上便打开了新闻。段宁坐在他身边,默默地看着。
其实候选名单里的绝大部分人选都早已人尽皆知,因为他们即为各党派内部初选的胜利者,只是此时到了终选对决的阶段,投票选举将在月终截止,就显得尤为激烈紧张。
选举从头到尾都需要耗费大量的资金,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谁砸钱砸得越多,声音就会越响亮。
不乏通过接受贿赂、收取秘密捐款以求赢得选举的候选人。
他们在欧联盟拿到的那张基金会的名单,便与此有关,还差点让傅轻决在鬼门关前走了一趟……段宁不知道傅轻决有什么打算,会如何利用它的价值。
轿车在安全局门口停下的时候,新闻刚好结束。
段宁有些惊讶,他一直没开口,也忧心忡忡,以为今天必然要先跟傅轻决回别墅。
“怎么了,不想去上班了?” 傅轻决哼笑一声,说,“还是感动啊。”
段宁说:“那我先下车了,”他顿了顿,才又补充,“昨天在招待会遇见了汤主任,今天说要去一趟国防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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