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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须归(麻辣烫多醋)


慕容胤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脑子里总在想小安子的那些话。
他很久很久没去见过那人,跨过一朝生死轮回,好容易见着了,如今却又连门都不敢进,如此畏畏缩缩,岂是大丈夫所为。
想到这里,他猛从床上坐起来,踢上靴子便出了寝殿。
慕容胤轻而易举逾墙而入,迫不及待寻到那人的卧房,听得房内毫无动静,想来主人已经歇下。
他伸手推开房门,迈步走进去,正遗憾自己瞻前顾后,来得太晚,对方怕是已在睡熟,谁料行至床前,忽听床帏中传出一阵沉重的喘息,喘息中还夹杂着痛楚难耐,将咽未咽的低吟。
他猛得拉开帷帐,借着窗外微弱的雪光,正见那人满头大汗僵卧在床上,牙关紧咬,额上青筋遒起,一脸狰狞到扭曲的神情,仿佛正忍受着极大的痛苦。
“三哥……你怎么了?”他伸出手,却又不敢碰他。
男人勉强松开已被自己咬得血迹斑斑的嘴唇,声音在极力隐忍的痛苦中哽咽颤抖,“你怎么来了……”
慕容胤叫他这模样吓得魂飞魄散,哪还有心情与他闲话,“你稍候,我这就去请大夫!”
男人伸手一把拉住他,“别去了,没用的。”
他急得两眼冒火,“那该如何是好?你哪里痛吗,为什么会这样?”
床上的人依然没答他的话,“你不是说……再也不来了么?”
“我何时说过那等混账话?”时隔三十年,他哪还记得自己说过什么,“我马上回宫找太医过来。”
男人急喘两声,语气中满是羞耻愤怒,“你非要让旁人来瞧我这副模样么?”
察觉到他听话地顿住了脚步,那人这才气喘吁吁地解释说,“伏老才刚刚离开,已诊治过,不必再去了。”
慕容胤一声不响地杵在床边生闷气,生这人的气,气他不知死活,事事硬抗,更气自己,对方都这副样子了,他却还是忍不住与他置气。
裴景熙从被底伸出手,在黑暗中摸索了半天,才终于抓到了他的衣裳,“一来便与我生气,我这是老毛病了你又不是不晓得。”
他是晓得,却从没见过,这人有意隐瞒,他也无心查问,只听太医说过,这人的病怪得很,双腿旬日全无知觉,发作起来,却又经脉逆转,折磨得他痛不欲生。
究竟怎么个痛不欲生法,没人与他讲过。
若不是今夜撞见,他怎么也不会想到,那个记忆中永远处变不惊,临危不乱,无论何时都从容不迫,稳如泰山的人,也许单是这漫漫长夜中,无人知晓的疼痛便能将他击垮。
裴景熙听着床边人时缓时急的呼吸,等了许久也听不到他开口应声,只好自顾自又说了一句,“忍忍就过去了。”
慕容胤真想问他,那几十年,他就是这么忍过来的么?可他什么也说不出,只觉得有把刀子扎在心窝里,恨不能代他受了这份罪,“过去了么?”
床上的人哑着嗓子笑,“过去了。”
慕容胤才不信他,耳边嘶哑的嗓音颤得像余音未止的断弦,三个字的谎话都说不利索,哪像是过去的样子。
裴景熙不欲在那些难以启齿的病痛上纠缠,难得这小子肯来,可却来得实在不是时候,“你不是说,再也不来了么?”
“我没说。”他当然死不承认,就是真说了也绝不承认。
裴景熙不想跟这小混蛋一般见识,可他心里有气,这气既不忍朝来人撒,却又堵在心口咽不下。
慕容胤服了,这人不给他台阶下,他只好自己给自己台阶下,“我乱说的还不行么?”
对方揣着火气不近人情地回了他一句,“男子汉大丈夫,一言九鼎。”
他在黑暗中一眨不眨地看着那人,“你可真看得起我,我既不是什么男子汉,也绝非什么大丈夫。”
裴景熙不再说话了,他后悔了,多说多错,巴巴将人盼来,若再一句话将人气走,他怕是真的再也不肯回来了。
慕容胤不知这人是跟他无话可说,还是疼痛已经耗光了他全部的力气。他忽然想起来,前生也曾替这人四处寻医,期间有一位应召而来的神医留下一套梳筋理脉的法子,只不过行此法者须功力深厚,方不至中途真气不继。
彼时他尚年轻,内力不足,费尽心思找来的高手,这人却又无论如何不许对方近身,无奈后来此法便搁置了。
如今他修为已经足用,岂不正好替他疗病?
他俯下身去,掰正对方的脸,“我有一法,不知管不管用,你答应我,中途若有半分不适,定要立马说与我听,不许忍着,听到没有?”
裴景熙痛得心胆俱裂,哪还有心思听他说了些什么。
面前人不吱声,慕容胤在他额脸上摸了满手的冷汗,他气闷地将人放开,上前将火盆拨暖了端到床边,合好床帏,也不管对方是否做好准备,捋起袖子便将手探进了被底。
裴景熙本就僵麻的身子在对方突如起来的触碰下,猛得一颤,“做什么。”
坐在床边的人专心致志,“你定不许我点灯,便只能靠摸了。”
裴景熙觉得对方的掌心有两团火,那火焰透过他冰凉的皮肤,直接钻进了肉里去,以一股滚烫又蛮横的力量揉开了体内痉挛倒转的血脉,一时间竟连疼痛也开始在那热度中慢慢缓解消退。
慕容胤初次上手,也难料效果如何,“有感觉吗?好些吗?”
“嗯。”
“你可莫要说谎瞒我,黑灯瞎火我什么也瞧不见,头一回上手,难免没轻没重,莫弄伤了你。”
半个时辰的功夫,慕容胤问了几百遍。
裴景熙不想答他,厚重的帏帐,隔尽了外间的雪光,狭窄的床帏内连呼吸仿佛都黏连在一起,他叫人揉开了血脉,揉开了郁结的心怀,甚至连通身的骨头也给人揉酥了。
疼痛不知不觉消失,困意渐渐袭来,他已很久没睡过安稳觉,可现下却并不想睡。
他还是揪着这人不肯放,“你不是说,再也不来了么?”
但这话里已没有了气恼埋怨,只有一些些若有似无的惆怅委屈,好像明知我不该与你计较,却仍是忍不住想计较一番,似乎这样便能叫你晓得,我不是不生你的气,只是一见你,这气便消了,余下的,只剩欢喜。
那小子端着架子不答他,甚至连哼一声也没有。
就在他以为,面前人该是不会再理采他的无理取闹时,却听那人轻声说,“我很想你。”
念了一世,想了半生。
裴景熙露出笑容,难为这人能想起他,出了这个院子,他有广阔天地,浩荡山海,花花世界,不知多少人与物来分他心神,不像裴景熙这个囚居一隅的瞎眼残废,只能日日守着三尺见方的院子,惦记着他的阿胤怎么还不来。
慕容胤也累了,那游医说得不假,此法果然劳心耗力,他贴着对方的耳朵厚着脸皮撒了个娇,“冷得不行了,能钻你被窝暖暖么?”
裴景熙叫耳边一口热气呵麻了半边身子,他本能地背过身去,低声应说,“方才出了不少汗,你莫嫌我臭不可闻便是。”
慕容胤得了应允,脱了外衣,掀开棉被躺在外侧,伸手将人揽进怀中。
裴景熙只觉凉冰冰的后背忽然叫暖炉贴上了,慕容胤将火热的胸膛压上怀中人的背脊,固执地搂紧了对方瘦削的腰身,好像一场不真实的梦境,“三哥,你在这儿……真好。”
“我不在这,还能去哪儿。”
慕容胤好似一个万里之外,漂泊游浪的旅人,在元平十五年一个寂寂无声的冬夜里,义无反顾踏上余生的归途,“在这儿便好,在我眼前,在我身边。”

第6章 燕都问雪
裴景熙一觉醒来已是日上三竿,他下意识摸了摸空空如也的床外沿,良久也未分清昨夜究竟是不是一场荒唐的梦。
“主子醒来了,可觉好些么?伏老已经到前厅了,稍后请他再来与公子诊治一番,茂竹先伺候公子梳洗!”
床上的人张张口,又不知该如何发问。
却是小奴想起来,有意无意,提起话茬,“公子昨夜起来了么?我明明记得将火盆放在门前了,怎的今天一早竟跑到床边去了,连帷帐都熏黑了。”
床上的人没再听奴儿唠叨,他在枕下摸到了一块木牌,木牌上面刻了两句诗——“还将旧来意,付与眼前人”。
他不着痕迹将木牌揣进袖口,有了这句话,他的病便全好了。
茂竹将房中收拾妥当,正要退出去,忽听自家主子开口问道,“昨夜,可是你将他叫来的?”
茂竹吓得一个激灵,昨夜房中来人,他自然知晓,来的是谁,他也一清二楚,人虽不是他叫来的,但昨日方得了警告,那人又出现得好巧不巧。
他生怕主子误会,急忙跪地喊冤,“主子发了话,便是借我一万个胆子,茂竹也是不敢的!”
裴景熙脸上瞧不出喜怒,“你心中定然在笑我,我口口声声说不许他来,心中却巴不得你将他叫来。”
经了昨夜所闻所见,茂竹才真正晓得自家主子可怜,他心里惦记着一个人,那人只要肯来,哪怕心中有气,他也依旧笑脸相迎,那人只要开口,随便一句话,都能将他哄得眉开眼笑,那人撒撒娇,所有坏处,在他眼里便都成了好,那人认个错,纵使罪大恶极,也能一笔勾销。
他知道主子现下已没了火气可发,便也由着性子,气呼呼地说了一句,“他爱来不来,我才不会去叫他。”
裴景熙点头称是,“说得是,他来,与我叫他来,总归是不一样的。”
茂竹见主子高兴,自己心中也欢喜,“如今他又跑来,主子高兴么?”
“高兴,我性情古怪,人也急躁,难为你在我身边伺候,我若说了什么难听的话,你莫同一个瞎子残废一般见识。”
茂竹当然不能与他一般见识,主仆八年,他还不晓得主子的性子么。
老太医前来复诊时,身后浩浩荡荡追了一群裴家人。
老爷子一边把脉,一边啧啧称奇,“怪也,此番施针,竟比旬日更见疗效,照此脉象,一月之内,当无复发之虞。”
众人闻言无不欣喜,纷纷盛赞老神医。
裴景灏谨慎地多问了一句,“伏老,为何偏偏此次有这般疗效?”
老太医捏着白胡子也是满脸不解,“这老夫也说不清楚,兴许此次施针的穴位,正对公子的病症。”
裴正寰闻听,顿时面露喜色,“如此,还请伏老仔细研究,令我儿少受挫磨。”
老人摆手,“裴相不必客气,老夫自当尽力。”
孙氏已坐在床边垂泪半晌,“我的儿,你还有哪里受疼,快告诉娘亲。”
“娘亲未听伏老说么,我已无碍了。”
“无碍便好,无碍便好,只要我儿好好的,叫为娘的做什么都行。”
慕容胤怎么也想不起当初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他才会说出那句“我再也不来了”,并且说到做到,还真就再也不来了。
时过境迁,倒是多年后和好时的情景历历在目,刻骨铭心。
那晚是他的践行宴,他喝了很多酒,宾客散尽,只有那人还坐在席间。
他穿着新制的蟒袍,摇摇晃晃走上前去问他,“你怎么来了?”
“来道喜。”
“喜从何来?”
那人不说话,他却兴致高昂,一边借酒装醉,一边胡言乱语,“裴景熙,你不是来道喜的,你跟他们一样,是来看我笑话的。”
“我看不见。”
他脾气上来,使性砸了手里的酒壶,还得寸进尺出言戏笑,“看不见,看不见好,来,我敬你一杯,整个燕都只有你看不见我这副德行。”
那人伸手去摸酒杯,却被他将手挥了开去,“你不许喝,我敬你,我喝。”
“你敬我什么。”
他没再说话了,只一杯接一杯地灌酒,他是大燕国第一个封王的皇子,倒不是因为他有什么值得称道的功劳,只不过多亏了阿娘给的这副好相貌。
西戎猃狁部落的公主羌狐月前随父进京,闹市中擦肩一瞥,便胡搅蛮缠,非要嫁他。
彼时北方诸部正结兵一处,对中原虎视眈眈,满朝文武异想天开,都希望借这一桩婚事消弭兵火,平息战乱。
他像一颗任人摆布的棋子,即将奉旨远行,前去迎接他的新娘。
但谁都知道,这一去生死难料,到了戎狄的地盘,如花美眷,还是斧钺刀兵,恐怕就都由旁人说了算了。
他倒不是怕死,只是那时年轻气盛,咽不下这口气。
那人摸索着夺下他的酒杯,缓缓说道,“我们和好吧。”
他心中已打定主意,这一去当永远不再回来,既然他的父皇,他的国家都已将他弃如敝屣,他还在乎什么江山社稷。
大丈夫可杀不可辱,他已经计划好,要在婚宴上行刺敌酋,再以一个刺客的身份死在异乡。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知道只有裴景熙是真正待他好,尽管他总是三心两意,任性妄为,惹他生气。
“好,我们和好了,你的坏处我都不与你计较了。”
男人叫他惹笑了,“合着你自己便全是好处。”
“那当然,我若不好,那蛮女能死乞白赖非要嫁我么?”
于是他们便又像从前一样好了,他胡诹笑话哄他开心,那人也一如既往地给面子,一哄就好,一听便笑。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策马出关时无人劝酒,离开燕京后再无故人,临走时那人给了他三个锦囊,叮嘱他过了阳关再拆开来看。
当日,猃狁王亲自率军在关外列阵相迎,一轮浑圆落日下,千里红云,杀气盈天。
谁都知道大战在即,此时比起迎接,示威或许才更加恰当,只有那个小丫头一身火红嫁衣,笑得天真烂漫,是实心实意想嫁他。
他根本不想结这桩亲,也做好了必死的准备,然而,不等他借会面之机,效专诸聂政之流,孤注一掷,早已埋伏于此的大批黑衣死士却忽然从天而降。
那天,他成了燕国抗旨不遵的叛逆,蛮族眼中毁盟背约的仇敌,裴府百年世家豢养的死士折损殆尽。
他死里逃生,后知后觉打开那人给他的锦囊。
第一个锦囊内有一块令牌和一张字条,字条上写着,一旦脱困,速速返京,逼宫夺位,大事可成。
第二个锦囊里装着一枚调兵的虎符,虎符下面的字条上写着,封家虎啸营,挟兵符,收猛将,坐地称王。
第三个锦囊里只有一块木牌,木牌上刻了十二个字——“西津古渡,去姓埋名,归隐江湖”。
最终,他选择了第二条路,去了封家大营,与封氏结盟,成为坐拥西北的一方诸侯,这才开始了图霸天下的道路。
私底下,他总忍不住问那人,“世间男子,成家在前,立业在后,偏你到现在还不肯娶亲。”
对方也总玩笑一般答他,“娶什么亲,多年前我不是已抢了一桩亲么。”
直到那人离世后的很多年,他才无意中听茂竹提起,那一年,有个痴人曾带着后半生的行囊,在西津古渡整整等了他一个月。
裴景熙有话不说的臭毛病最是惹人恼恨,明明希望他远离纷争,却又亲手为他将前路铺稳夯实。
很多个夜深人静时分,他不止一次地问自己,如果当年他没有被权力诱使,而是潇潇洒洒带上锦囊去了西津古渡,见到了在那里等他的人,那么,他们的一生又会是什么样子。
巷口简陋的早点摊子上,一碗疙瘩汤吃得他面红眼热。
熬汤的老妇人笑着给他上了一碗甜水,“早说了老太婆这油辣子火气大,快喝些茶水缓一缓。”
慕容胤压根没放辣,只不过往事像壶烧喉的烈酒,每每忆起,便呛穿肺腑,灼痛心肠。
“多谢了,店家。”
老妇人摆摆手,又乐呵呵给他端来一只糖角,“如花美眷少年郎,大清早何故老气横秋,紧锁眉头,老婆子送你个糖角吃,甜甜心坎儿。”
慕容胤哑然失笑,连声称谢。
老妇人是个热心肠,瞧见路旁忍饥挨饿的乞丐,又从热气腾腾的笼屉里捡了几个肉包子,好心给人送去。
不想,食物刚刚放下,乞丐却忽而睁开两眼,怒喝一声,“老婆子何故害我!”
摊主一脸讶异,“你这乞丐好不胡言乱语,谁来害你?”
乞丐瞧也未瞧面前的吃食,“我旬日半块馊馍,即可裹腹,你却予我一屉热包,我若吃了这肉包,往后恐怕再难咽下搜馍,你若不能顿顿施舍,不是害我而何?”
在座食客见这叫花子如此不识好歹,纷纷气得大骂。
慕容胤走上前去,伸手招来蜷在乞丐身边低声呜咽的狗儿,捡起地上的肉包,送到狗儿面前,小东西怯生生地伸出鼻子嗅了嗅,跟着一口叼住肉包子,顿时就地狼吞虎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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