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怕单就处置流民这一件事,朝堂之上便不知要议论到何时。
议政殿内,座上君王听着文武官员你一言,我一语,只觉烦不胜烦。
“陛下,城中流民日渐增多,再不定计处置,年关将近,只恐酿出祸端。”
“月来城中抢夺,偷盗案件频发,百姓人心惶惶,还请陛下早做定夺。”
慕容肇当然知晓要早做定夺,蜀地已送来国书,叛将谯史自封为王,言语谦卑,用词恳切,倒是比从前那位故作清高的蜀国旧主讨人喜欢。
谯氏国书中再三陈明,为两国邦交和睦,请大燕国主勿纳叛民,言外之意,若此事不能妥善解决,蜀国恐怕就要倒向他国,共同对付大燕了。
他自诩仁君,对流民坐视不理,虽有伤仁君美名,但收纳赈抚,恐怕又要引起边患。
无论如何,为了那些流落异乡,毫无价值的蜀人,得罪蜀地新君,都绝不是明智的选择。
他心中已有决断,却还是想听听臣子的意见,至少表面上听一听。
“众卿可有良策?”
“陛下,年关将近,以和为贵,蜀人内斗原本就不与我燕国相干,何必要管这等闲事。”
慕容肇瞧了眼申怀德这老小子,心中暗暗点头,有见的,是时候该将他从户部侍郎的位子上提一提了。
“陛下,上天有好生之德,城外流民已近千人,着实不是小数目,任由他等自生自灭,客死他乡,恐惹非议,陛下三思啊!”
御史李秉政瞧见君王皱眉,忍不住在心中暗笑,这王大人当官都当了半辈子了,还不懂得其中的门道,难怪这把年纪依然只是个小小的员外郎。
三日前他已探了陛下的口风,否则也不敢如此明目张胆在城中驱赶难民,搜捕躲藏的蜀人。
慕容肇不想与这骨鲠的老臣多费口舌,信口将锅扔给了丞相,“裴卿有何高见?”
裴正寰应声上前,为官不易,为相更不必说,既要猜合君王心意,又须政令恰如其分,药到病除,好在一生宦海,到而今也算是游刃有余。
他不紧不慢抛出两全之策,“回禀陛下,依微臣之见,不若开广济仓,将那些陈粮施予城中流民,愿意出城者,发放口粮,凡领得口粮者,一律不得滞留都城,若仍有乱民私藏,再着京兆尹搜拿驱赶。”
慕容肇盛赞爱卿思虑周全,若是满朝文武都似这般可心,他这皇帝才真正做着舒坦,“就按裴卿说的做,无事退朝吧。”
大理寺赵唐收到长官的暗示,不甚情愿地上前一步,“启奏陛下……七皇子猎场遇刺一案,未知何时结案。”
慕容肇想起寒露宫里那个胆大妄为的不孝子,当即沉下脸来,“宗室可有说法了?”
赵唐硬着头皮摇摇头,“尚未。”
君王冷笑,他自己的儿子,想怎么收拾,便怎么收拾,何时轮到外人操这份闲心,“宗室都尚无说法,你大理寺急甚么?莫不是闲得发慌,也想将朕的皇子拖下去严刑逼供?”
赵唐额上的冷汗登时便淌了下来,急忙战兢兢伏地叩首,“微臣有罪。”
“退朝!”
慕容肇甩下众臣拂袖而去时,忽然想起来,话说,那个兔崽子怎么还不来请罪?
裴景灏做事雷厉风行,为阿弟寻医之事,昨夜方拿定主意,今早便拟好榜文,朝罢上书表奏君王,下朝回府之际,布告已送达官书局刻版翻印,一并下发各州府,宣示张贴。
为三弟寻医问病,原是裴府家事,但簪缨世族招纳江湖散客,难免惹人非议,谨慎起见,提前叫君王知晓,也免得过后责问,再生事端。
父子二人一前一后,步入中庭。
裴景灏想起今早处置流民一事,朝堂之上争论不休,到了还是老父一语定计,佩服之余压不住满腹好奇,“父亲莫不是早想好了应对之策?”
裴正寰不无得意地捋捋颌下髭须,“你还年轻,往后便会明白,真正拿到朝堂上论说之事,往往最是无须论说,这天下是帝王的天下,许多时候根本用不着臣子来拿主意,陛下心中已有决断,你若知他心中所想,便是爱臣贤士,若不合人主之意,说了也是自取其辱。”
裴景灏身为家中长子,向以稳健老成为父亲爱重,可听得这些与他所知所学南辕北辙的为臣之道,仍觉心有戚戚。
若朝臣个个曲意逢迎,君王又庸碌昏聩,如此,世道岂不是大乱了?
裴正寰知晓他心中所想,他年轻时又何尝不是一腔热血守家安国,与孩儿说这些也只是希望自己走过的弯路,受过的磋磨,成为小辈的前车之鉴,往后的仕途能走得更加顺畅。
“燕国自立国以来,便由我四大家掌政,历代君王虽名义上坐拥天下,手中的实权甚至及不上任何一家,慕容氏子孙从皇子到君王,无论是谁,无论最终能走到哪一步,无不既倚仗四大家,又忌惮四大家,老祖宗远见卓识,正是这样的格局,二百年来,燕国君臣龃龉不断,但国无大乱。”
“如此说来,既然无论谁做皇帝,四大家的地位都不可动摇,那我等料理好自家事务便是,为何还要结交皇子,早早择主而侍?”
裴正寰摇头,“话虽如此说,但君就是君,臣就是臣,早早叫你等接触皇子,不是叫你们结党攀附,是希望你们替家族甄选出真正适合辅佐共事的明君贤主。”
每与老父长谈,裴景灏便觉获益匪浅,“儿子明白了。”
话既说到这里,裴正寰乘兴问道,“依你之见,现今这些皇子皇孙,谁人堪当大任?”
裴景灏笑着与父亲打起了太极,“父亲这话可问住我了,东宫之主,如日中天,未知父亲如何有此一问?”
裴正寰闻言大笑,“你晓得便好,政事无它,稳中求胜,想坐你爹这个位子,第一步便是谨慎。”
裴景灏正整神色,长揖再拜,“儿子受教了。”
裴正寰忆起朝上不知受了谁的指使,煽风点火却自讨没趣的大理寺卿,“还有一点,你当牢记,择日也与那几个小的交代一番,皇子之间的纷争,你等只可建言献策,万不能亲身参与,说到底,都是君王的家务事。”
说到皇子间那些勾心斗角,你争我夺,裴景灏禁不住心生感慨,“幸而景熙生在裴家,有阖府关怀,定叫他一生顺遂,百年无忧。”
裴正寰欣慰点头,“你们兄弟能相互扶持,我与你娘便放心了,对了,都回来这半天了,你娘呢?”
庭中伶俐的小侍闻说,急忙上前回报,“老爷,大少爷,御史夫人带二小姐过府做客,夫人领客人探望三少爷去了!”
裴正寰哭笑不得,“你娘这个急性子,三儿昨日才发了病,好歹也叫他将养几天,莫又气出个好歹来。”
裴景灏如今也已为人父,深知天下父母心,三弟的终身大事一日不落地,母亲心里怕是一日也不能踏实。
第10章 破落皇子
“有梅无雪不精神,有雪无诗俗了人!快瞧瞧,三公子这院子里的梅花,开得多喜俏啊,正好,我家莹儿也略懂诗书,两人定能说到一处去。”
孙氏望着面前姿容秀丽的少女,心中虽还算满意,面上却仍然端着相府主母的架子,这些个人里有多少图得是裴家的门楣,她一清二楚。
可那有什么办法呢,她的三儿身子不便,眼睛又看不见,她这个做娘的不替他把好关,往后她就是进了棺材,恐怕也阖不上眼睛。
“熙儿旬日喜静,鲜少见客,若有不周到的地方,还请莹姑娘见谅。”
少女垂下眼帘,“夫人客气了,莹儿省得。”
孙氏点点头,正要叫丫头前去通报,却见三儿的贴身小奴已自行从院中走了出来,见得来客急忙问安,难得礼数这般周到。
她摆摆手叫奴儿不须多礼,“去告诉熙儿,御史夫人领着二小姐前来探望。”
茂竹瞥了眼那位小姐,嘴上连声称是,面上却露出为难,“夫人……”
孙氏见状,以为儿子出了什么事,一颗心顿时提将起来,“怎么了?可是公子不好了!”
茂竹连连摇头,“夫人莫虑,公子好得很,午饭还多喝了半碗汤,只是方才乏了,正在小睡,茂竹这就去将主子叫醒。”
孙氏一听,忙将人唤住,“熙儿既在歇息,我们就不去打扰了,叫他多睡一会儿,你等言语也放轻些,莫扰他。”
她说着转向同来的御史夫人刘氏,“来得不巧,咱们还是到园子里坐坐,那的梅花开得比这儿的还好呢。”
刘氏心中失望,脸上却是不能表露分毫,“好好好,且叫三公子歇息,咱们园中赏梅也是一样的。”
跟在母亲身后的少女,暗暗松了一口气,早听闻相府三公子身染恶疾,还是个残废,母亲真是好狠的心,为了攀附权贵,竟将她往火坑里推,这等好事,怎不叫三妹来!
茂竹亦步亦趋将那群主子丫头送走,自觉不负所托,这么快就办成了早间答应六殿下的事情,甚是得意地回到院中,快活地重新锁紧了大门。
院主人盖着薄毯,手捧暖炉坐在梅树下,他晓得院中有株梅,却并不知道花叶是哪般模样,少时他执意辟院独居,母亲怕他磕碰,院中连张桌椅也不叫人摆放,后来是那人屡屡抱怨,说这空院子实无趣味,他才叫人移上花枝,栽上春草。
这空地上,他原想栽上一株桃,“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便是瞧不见,也能想象那般春色该是如何绚丽宜人。
可那人却说,“栽甚么桃花,栽一树梅花正好,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尘,我瞧梅花高洁,凌霜傲雪,倒与你甚是相配!”
于是便有了院中这一树梅,只是他从没跟那人讲过,他自小心中便含冤抱痛,积愤难泯,怨恨父母不慈,将他生成这般模样,怨恨兄弟不义,总在跟前叫他无地自容,怨恨奴仆卑劣,污言恶语将他暗中取笑,他不单自己耻于人世,还恨不得世人都如他这般,这样的人哪配得上“高洁”二字?
至于“凌霜傲雪”更是笑谈,这副残躯最是惧冷畏寒,方一入秋,便耸肩缩背,严冬一至更是备受煎熬。
他不爱“冰雪林”,也不想要什么“高洁”的品性,只想如世间凡花芥草一般,春时生发,秋时殁去,免受那天凝地闭,雪虐风饕之苦。
他早听得外间来人,原是叫小奴去瞧瞧,不想这奴儿今日竟这般懂得他的心,三言两语便将人送走,免去他诸多烦扰。
茂竹偷眼瞄了瞄主子的脸色,虽见主子并无异样,可他心内一时半会儿仍然不能自安,半晌还是忍不住凑上前去,低声问道,“主子,方才夫人带着御史夫人和小姐来瞧你了。”
座中人点头,“我晓得。”
茂竹接着道,“我未经主子同意,便将人挡了回去,主子怪我么?”
“怪你怎样,不怪你又怎样?”
茂竹闻言,赶忙撇清自己,“主子你可万万不能怪我,要怪全怪六殿下!”
裴景熙微微一愣,“与他何干?”
茂竹一听这话,立刻忠心耿耿事无巨细将早上如何遇到那人,那人又对他说了什么,一股脑全倒了出来。
“殿下就是这么说的,还说如果公子怪罪,就说是他说的,还说他会一生一世陪伴主子,主子不必与女子成亲。”
座中人沉默良久,脸上依旧是那副淡淡的神情,“小孩子说几句玩笑话,怎能当真。”
茂竹瞧见对方手都给暖炉烫伤了还不自知,赶忙上前将手炉夺下来,“当不当真,晚间殿下过来,主子问他便是。”
问,当然要问。
若他说的是真,定要叫他当着自己的面,原原本本再说一遍,才能信他。
若他说的是假……就算是假话,自他口中说来,想必也极是动听的。
茂竹不声不响走上前来,“主子你放心,茂竹担保,六殿下肯定不叫主子失望!”
裴景熙失笑,“你要如何担保。”
小奴话短词穷,支支吾吾了半天,最后却说出一句叫人啼笑皆非的蠢话来,“他若诓骗主子,我买的吃食就都不给他吃了!”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三弟的性子拗得很,裴景灏实在不放心。
到了院前,听下人说母亲与来客院门都未曾进得,他叹息一声,晓得他这个做大哥的也是时候开导开导阿弟了。
茂竹听得通报,在旁暗自烦恼,今日院中实在热闹,早上才送走太医与浩浩荡荡的府中亲眷,午后夫人又领贵客前来,现下大公子下了朝不去歇息,竟也跑到主子这里来了。
裴景熙坐直身子,正正衣襟,“回房吧,请大哥进来,再泡一壶茶。”
“是,主子,茂竹这就去。”
裴景灏叫小奴迎入庭中,见得室中人衣冠齐楚,面上虽犹带病容,却神采未失,他不曾开口言语,已先觉喜出望外。
平日发上一回病,三弟少说也要十天半月养不回神来,不想此次一夜之间,不单身子瞧着好些了,连气色也胜过从前。
裴景熙待人坐定,率先开口,“大哥朝服都未换,便匆忙到我这里来,可是有什么事情么。”
裴景灏讶然,“三弟怎知我朝服未换?”
他问罢,只听面前人笑说,“我虽瞧不见大哥的穿戴,却听得出大哥的朝靴。”
裴景灏低头瞧瞧脚上的靴子,禁不住摇头失笑,燕人朝靴与常靴只稍有不同,朝靴略有分量,不若常靴轻便,竟连这个都叫他听出来了。
“三弟耳力实在好,早间伏老有言,许是此次施针的穴位,正对阿弟的病症,景熙你可记得老太医都刺了什么穴位,究竟是哪个起了效用?”
裴景熙摇头,“不记得了。”
裴景灏也不勉强,私下里他总还要与老太医研论此事,“不要紧,伏老不还说,修为高深者可凭内力通筋理脉,若能寻得这等高人,吾弟便可免受金针之苦,父亲已奏明皇上,即日起便以相府名义,广发布告,寻觅良医。”
裴景熙心头微微一动,若他猜得不假,昨夜那人用的恐怕便是此法,他忽而开口问道,“若他以内力替我通筋理脉,对自己可有损伤么?”
裴景灏想了想,“我听伏老说,想必要损耗些元气,故而非修为高强者不能为,你莫担心,他为你疗病,相府自然不会亏待于他,况且习武之人,自有修行法门,不须我等忧虑。”
他见面前人不说话,以为阿弟心中仍有顾虑,“我知你平日不与生人会面,可总归身子要紧,你……”
不料,对方却出声打断他,“我心中无虞,此事劳烦大哥替我安排,若有人当真能医我病痛,再好不过。”
裴景灏满脸诧异,只觉三弟今日不知为何,竟好似忽然懂事了一般,“你放心,这件事包在大哥身上。”
裴景熙虽瞧不见,但耳力过人,昨晚到后来那人呼吸幽长沉重,几乎是沾床便睡了过去,显是累得不轻,若此法如此劳神费力,还耗损元气,他宁肯继续金针刺穴。
裴景灏观弟弟今时这般好说话,便也不再斟酌,即刻张口问来,“听说方才母亲带着御史夫人与小姐来过,不知阿弟觉得,那姑娘合心意否?”
“不合。”
裴景灏叫人斩钉截铁一句话呛了回来,“你连见也未曾见,怎知不合心意?”
对方亦不甚客气反唇相讥,“大哥既知未曾相见,明知故问,又所为何来。”
裴景灏刚觉得弟弟今日可爱了两分,不想眨眼又原形毕露,他连声叹气,“景熙,你也不小了,终身大事,怎半点也不操心?”
裴景熙今日心平气和,不欲与他争吵,“大哥,我乏了。”
裴景灏见小奴上前送客,顿时哭笑不得,“对大哥下逐客令便不能稍稍客气一些?”
慕容胤没想到出宫一趟,碰上这么些事情,回宫已是未时。
小安子不见踪影,顾斐披着外衣坐在床沿上,顾元宝呆呆站在床前瞧着他,盆中炭火只剩灰烬,屋子里冷得像冰。
毛娃娃见他回来,赶忙掂着小短腿跑到他跟前。
他弯腰抱起一言不发的小崽子,这才发现孩子已冻得浑身冰凉。
挨坐在床沿上的人张张口,好像有许多话要说,却又不知该先说哪一句。
顾斐想起身问安,面前人却按住他的肩膀,“别动了,不会说,也就什么都别说了,小安子呢,屋里怎么连个火也不生?”
他点点头,恼恨自己的愚拙蠢钝,更感激主子的宽容爱护,“小安子去取炭,已取了小半日,属下正要去瞧瞧。”
眼前这人脸色白得像纸,眉头还跟从前一样,总是心事重重拧在一起,慕容胤望着少时的顾斐,越发感到时光在掌心流转的奇妙,阴阳相隔了二十年的人,今日竟又以这幅鲜活生动的模样出现在了他的眼前,这奇妙无法言说,却令人心安,欣慰,也欣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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