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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念一千年(安和谯)


“此地的水脉就是被今晚那面具人窃偷转移,肃邪院惯会弄水火风月,地脉水文,乱的是气运,小则累民大则招祸,一向无耻。”
梁陈说:“就算那真的是故人,你也不能认。”
明韫冰默然抚摸青鸟,须臾淡道:“宇宙崩塌或倾颓,跟我想要你有什么关系?”
梁陈这次沉默很久,才几乎是逐字说:“我有维系人间不崩塌的天命,那是我之所以高座莲台的原因。当灵魂对缘发生执念时,恐怕没有谁满足于独角戏——哪怕是进入你的独角戏。”
他低声说:“如果我那样做了,又怎么配得上你这样执着?”
青鸟不知为何低叫一声,扑哧一闪,明韫冰猛地一缩,锋利的喙啄破了指尖。
青绿的羽毛徐徐飘下,梁陈剪住那不老实的鸟翼,看都不看一眼往窗外一甩,几只啄水的鸟全都被惊到,拍着翅膀一哄而散。
蓬山此去无多路。
明韫冰闭上眼睛。
他感觉到神明炙热的气息靠近,渐渐停在身边,把他的手握进掌心,温柔的暖意注入指尖,愈合了那一点咬伤。
连接着十指,那胸膛里跳动着一颗火热的心,却永远不可能只属于他。
他觉得很是无可救药,就算是上神已经把话说的这么明白、这么理智,但他还是无法完全推开这个多情无情的人。
“梁陈,”他后来只是轻声问,“你是在劝我,还是劝你自己。”
那都不像一个问句,因为答案根本不重要。
静默里像什么也没有,但梁陈忽然又说。
“明韫冰,”他声音很平稳,“如果再有下次,我一点都不介意毁灭你心中那个正直幻觉。”
“下次什么?”明韫冰不解。
“——伤害自己试探我,你大可以试试。”梁陈面无表情松手,起身想走,但手腕瞬间被掐住。
他低头,看见明韫冰仰面,漆黑眼底被荧蓝的月照的微微发亮。
“我刚刚想起来,今天还是有感受的。”
“什么?”上神顿时心里微松,心想孺子可教也……果然冰雪聪明……只是需要一点引导……
明韫冰就半起身,馥郁的丁香一下子照头铺下,把他环腰抱进花海。
梁陈手抵在他肩膀上,像是想推,但不知为何没有马上下手。
明韫冰侧脸靠在他心口,听见那有力的心跳一下一下,分外具有生命力地在动。
“什么感受?”良久,梁陈问。
“唔……”明韫冰闭着眼:“从头到尾最大感受……为什么你不在我身边;为什么你不在我身边;为什么你不在我身边。”
“……”想要上教育课的大神估计是实在没料到此种回答,静了很久,才手掌抚按那蝴蝶骨,低声说:“不专心。”
久旱不雨的情况并不少见,通常只需要向雨神祝祷就行了,有时候顶多累文人多写两篇祈雨颂,但这次不一样。
自肃邪院被灭后,芈族不知从何传承起三大术法,其中点金专对人族,人沼专对神族,冰火却非常特殊——它影响的是自然。
与折情绪的密折不同,冰火扭曲的是山川地理,那些经过极长时间变化形成的地势水脉,通过冰火这种术法,可以潜移默化地窃取灵气。
人间常有人杰地灵的说法,传说眉山一位大学者去世时,家乡群山瞬间萎靡如谢,足过了好几年才缓过气来。
在深山绝域,也经常有天地灵气结成的胎形,标刻着此地的斗转星移,是自然对自己的一种隐秘庇护。
九州地形不一,堪比命脉的各处水流也不同,扭转山水的走势这种大事,无异于逆天而行,轻则鸡犬不宁,人命危浅,重则天柱都会倾颓。
芈族一直被正派追剿,在肃邪院被降真门灭门那一年,积年的仇恨达到了顶峰,正派一举追杀了大量芈族,直到三大术法被人传承而来,有了绝杀之技。这才不像当初那样任凭宰割。
传承这等奇异邪术的就是那个面具人,其后目的恐怕就是抢占人族地域,建立芈族自己的城池。
至于面具是从何得来的这邪术,那就无法明知了。
在第二阶天拥有一个自己的家园,是很难的,芈族盯上的是一片内陆海上的孤岛——与世隔绝不说,很奇异的一点是,此岛不在阴阳序辖制以内——岛上是没有平衡的。
说起来那岛屿还跟神鬼有点关系。
当初勾陈上宫带领诸神进入寒蜮,与鬼帝惊天动地一战,法自然剑与鬼气痴缠猛撞,将寒蜮一角掀走,在空间乱流里狠倒乱走,最后浮出海面,成了这座鬼岛。
最初都无人敢上,还是芈族带着人上去试探,后来渐渐有冤犯上去,再渐渐就是什么残障疯子……总之什么不正常什么聚集。
鬼岛无日无月,字面意思上的荒无一毛,连镂空的抱魔柱里都住着很多流浪汉。
后来所有人在里面自己摸索,专司抢劫的芈族开始去人家抢风抢月抢人种,偷水偷山偷牡丹,完了一股脑扔在岛上。也没有人想当个山大王之类的,所有人都瞎猫摸耗子似的有吃就吃,有喝就喝。
面具以冰火窃取汩都雨露,为的就是去给一无所有的岛屿一点水。
周遭的居民总是很畏惧那乘舟来去的岛中人,一开始管那地方叫“疯人岛”。某日被路过打酒的面具听见,当即狂笑三声,取下遮蔽打碎在地,痛饮而去。
第二日那岛上凭空而起一座大碑,上刻一行两字大篆:
流毒我为幻,笑君何须渡。

第104章 七请 谁把长剑倚太行
冰火的克制方法很难琢磨,别说当时,就算是神陨之后的一千年,此等强大的邪术依然没有有效的应对方法。同致命的人沼和点金一样,一直存在天地间令神明忧虑。
勾陈上宫为此事伤透了神,连教恶鬼习字之事都忘了,连续十几天明韫冰都没有见到他,要不是还有与魂契互相勾连着,他甚至要觉得大神借机不见他。
然而那实在很冤——勾陈是将度化作为和观世一样的大事的,在他的心里都是第一等待办。
明韫冰在求雨台当“水长”当了十天,不堪其扰地收了一大堆谢礼,从家里自己晒的萝卜干到家传残简不一而足,怎么拒绝都挡不住群众的熊熊热情。
他一开始直接堆在那不管,勾陈来了一次发现以后训他不准浪费,然后找了个人过来帮他收拾。
这个人,准确来说,不是人。
那是道德天尊的法器,一柄拂尘。
道衡的法器在天上被赋灵,变成了和千年之后朴兰亭、时想容类似的非神非灵之魂,在玄帝下界以前,道衡特地托他帮忙把此物一并度化。
法器幻化人形都是根据主人和本体的特点,道衡的法器幻化的形态是一个不到人腿高的小孩子,但“白发三千丈”,双眼纯真,似智似愚,颇有点鹤发童颜的意思。
道衡给他取名叫游丝。
游丝极其听话,素来指挥人成瘾的明韫冰都不太好意思支使这么个小孩子,一般不开口,但只要有点反应,游丝就马上能读心似的自动做好,比亲儿子还省心。
鬼帝大人唤鬼那是只能帮忙做坏事,有力无心,稍微复杂一点的命令都听不懂;游丝小友连他多看了一眼茶都能端端正正地烧水来泡,简直是朵不可多得的解语花。
从来没有遇见这么贴心且无怨无悔的神灵,明韫冰被服侍得头一回有点愧疚感——在连续十五天没见到梁陈的前提下,居然没产生丝毫恶念,只能归功于第一阶天神奇的净化能力。
“大人。”游丝好奇地仰头,手里提着一袋刚刚被塞的大红枣子,看着一脸淡然的明韫冰,“您是要去找上神吗?”
刚刚记完今天的名录,鬼帝大人突然手一滑,砚台瞬间打翻在地,墨汁横流,笔裂台断,然后他在所有人诡异的目光里安然起身:“我要去买个新的。”
走出几步一个小姑娘斗胆出声:“明——公子!那个……那就有书铺啊。”
大家顺着视线一看,果然十步以内摆着笔墨纸砚书画虫鸟一应俱全。
明韫冰宛若双耳失聪,自然走过,对岸有一座更大的求雨台,台前是河岸立的神女像,很多人都在那里,包括梁陈。
于是游丝才好奇一问。
“——不。”明韫冰蹙眉表示尔等凡人为何如此思维发散,“对岸那家卖的墨比这家便宜。”
“哦……”游丝天真地信了,“大人!我会研制墨水!咱们可以去买原料自己做啊?那不是更便宜啦?以后都可以不用买啦,欸,这里就有一家药铺……”
少白头叽里呱啦半晌,抬头一看所谓很会省钱的明韫冰已经走到前面去,脚步不停上了一家茶楼,对热情小二的各种呼喊不做反应,径直坐在了最佳观景点,一动不动看着湖面,不动了。
“不是买墨吗?”游丝气喘吁吁跟上来,跟小二点了几样小吃和一壶铁观音。
小二笑嘻嘻走了,明韫冰随口“嗯”了一声,拿起筷子在桌上敲。好像在等菜。
游丝顺着他目光一看,只见蜂拥人群里,求雨台上气氛非常凝滞,几个人凑在一起说话,外围的人有的沉不住气的已经在骂了。
“他不会是江湖骗子吧?”
“说能求能求,这都多少天了,大费周章弄这么几个不知道有什么用的台子,还施术,昨晚大家伙锅碗瓢盆都放院子里等了半晌,一滴尿都没有!”
“芈族吧?骗钱的吧?听说他在最大那家客栈里养了个不三不四的小美人,鬼知道是不是来骗钱的!”
“不像啊,我小时候见过他在别的地方帮忙,我姑姑说……他都分文不收的……”
“就是,少污蔑人,要不你上?”
“哎你这强词夺理——”
游丝急得皱眉:“这些人怎么这样——?大神忙的连休息都没时间,都好半天没回来了,他们还这样说!”
阵法要画在正确的地方,走势纹路不能有一丝差错,又要根据日月运转,地脉更迭的缓慢变化不停地定势调整,岂是那么容易的?
冰火的隐阵非常难查,面具会把它设在哪些地方呢?
明韫冰一闭眼,仿佛千万座屋房凭空在脑海里拔地而起,这些天端坐观察的每一处隐秘巷弄都不放过,以运河和地势为定线,勾勒出汩都在九州大地的经纬轮廓。
冰与火在古老的城池里交织,牵扯着天道的地理往远处的流渡引去,偷走那段经年的大雨。
云,枫树,神女的眼睛,高塔上的铃铛,庙宇的门环。
一片无声地窃取。
“大人?大人?”游丝喊他。
明韫冰睁开眼,看见梁陈正不厌其烦地跟当地人解释,凡人脸上微不耐烦的表情跟神明脸上沉静的倾诉形成了鲜明对比。
茶在空中飘出苦味。
“游丝,”他忽然问,“你可以聚魂吧?”
“啊?”游丝迷惑道,“可以是可以……不过……我也没试过,之前都是道衡先生用过的,我自己不知道该怎么聚啊。”
明韫冰手按在心口,感觉那心脏跳动似乎加快了一些。
冥冥中不知是因为与魂契还是别的,梁陈忽然抬起头,往这边看了一眼。
穿过大把大把撒下的春来柳絮,他看见楼台上,那个众人眼中冷淡无情的美人对他露出了一个很薄的笑。
就像被纸割伤。
我经常对你不解其意。
但那深意,我也没有太不明白。
梁陈这一怔,是被人族喊回神的。
求雨阵法其实没有差错,但不知为何就是请不来雨,雨神给的解释是她也无法撼动此地时序,汩都就像被封闭了一样,神灵无法介入。
梁陈都已经开始在上古的书籍里查看类似情况了,不解其累的凡人又日日催促,大神倒也不是第一回 遇见这种情况,很熟练地安抚人心,沉稳查阅。
他这样忙,直到三天后游丝才畏畏缩缩跑到天界文曲楼里,在书山书海里对他说,不知道明韫冰跑哪去了。
梁陈想了想:“可能是每日书写太累,散心去了;无妨,待我此事了结再去寻他。”
大神这么自信明韫冰没跑没事,当然是因为与魂契了。
“呃……”游丝却还不走。
“怎么?”
“那天我们在茶楼买墨,明大人看见上神被人族围问,似乎不是很高兴……他会不会是去……”
一只穷凶极恶的鬼会对肆意非议他疯狂恋爱者的人怎么做?
梁陈回想起那天明韫冰对他那个笑,令神明觉得月夜孤照似的哀凉。
那么美丽的模样,会再令自己放逐堕落吗,在已经有了我以后?
梁陈摆了摆手,那是一个不必多言的手势。
游丝还没有道行高深到能揣摩大神的心思,瞄了他一眼就听话退走了。
快出门时只听见神明像是无奈地自语:“去茶楼买什么墨……”
子夜。廊檐。
绣着水纹的黑色衣摆抚过野草,明韫冰穿过深重的夜,独行在七扭八转的巷中。
明月高悬在九天,似乎用尽全力都无法攀折的一大片清光落在唇边。
“哈哈哈,今晚又赢啦三吊钱!”
“给我!给我!那是爹给我买的糖!”
“隔壁那姑娘说定了对岸裁缝铺的大儿子,年后就嫁过去啊……”
无数人间的嗓音像水一样从他耳边滑过,视野中心唯有一点灯火,在大求雨台神女像的眉心——那是神明寄放在求雨阵心的一缕魂。
摈弃那些杂音,听不见俗世的扰唤,看不见惊奇或怪异的目光,我朝那里走去。
仿佛是感受到相似的魂元,在恶鬼四肢百骸里融合无间的神魂也游弋起来,与那眉心的一点无情印发生共鸣。
烧灼,烧灼。
律动,摇曳。
风从遥远的天际缓慢吹来,落叶满街,像游人的脚步。运河里的水轻轻波动,两岸的枫树,房屋之间参天的古槐,砖缝的青苔,簌簌。
潮湿的植物,逼仄的溪石,叮咚叮咚,干涸的井口摇轮隐隐颤动。
颤动的黑风从地面升腾而起,声浪里沉默地簇在指尖,求雨台下的水中扶起蛟龙的垂颅,承载他的脚步,虚空中仿佛看不见的天罗地网织放而下,凝着寒风的手掌触碰到神女的眉心——
就在那一瞬间。
十万丈风云层层涌起,顺着神女像旋叠而起,轻薄透亮的天阶瞬间通往漩涡般的平衡界,深蓝的天幕顿时漏开重重裂缝!
那条蛟龙咆哮一声摔回运河,千丈水波里明韫冰纵身而上,呼啸而起的疾风在手边幻作一把冰冷漆黑的长剑,身影犹如直刺上天的利箭!
将汩都地窍封住的冰火,死死闭住了所有阴序的律动,与之相生相克的阳序便也萎靡。
神灵无法暴力破开的道法,本身就属于阴序核心的鬼魂却可以一试。
仿佛感召到鬼帝的心情,无数条深巷里潜藏的鬼魂幽然飘出,发起嘶哑的呜咽,草叶在忽明忽暗的光里颤抖,上弦月像别在天际的针。
滚滚惊雷像压抑的呼吸,在天幕闪现惊心的惨白色光。
光闪里以那黑色利箭轨迹的起点,拉长牵引出纯黑鬼气,至柔至刚,蝎尾般呈开合状,不断地冲破被搅乱而自动回压的气流。
明韫冰御剑直冲而上,平衡界里狂转的疾风顿时吹破衣袖,如同极其细密的刀刃从脸部狠厉刮过,那本来应该很疼的,然而他似乎感觉不到,调转的剑峰在爬满伤口的修长五指里缩成刀锋,毫不犹豫地刺进心口!
刺啦——
平衡界以上的天宫轰然一响,不知是哪位神灵发现此等逆天之举,匆促想要下界。
大片的尘嚣与闹言随着血雨一同泼了下去,极细如芝麻粒的小珠子瓢泼而下,各处屋檐稀里哗啦,乍听还以为是下雨。
落在屋瓦上的细密血珠宛若种子一样生根发芽,急速抽条,颤抖的纯黑藤蔓很快就覆满了整座城池,地上的人抬头天穹遮蔽,天上的鬼俯瞰宛若密林。
“怎么了?!——我的娘呀?”“是神明吗?是勾陈上宫吗?”“是凶煞吧!?”“是不是要下雨了?是不是在施法下雨了?”
“这什么啊?长叶子了!”
“天上也长了!不对——是树——”
藤蔓收拢到那座神女像,那透明的天阶爬布而下一整片枝叶,不同于凡世树木自下往上生长,这棵树是从顶部往下扩散的,倒转的蓬勃过程神奇无比,从圆润的树梢往下,葱茏浓郁的骨架撑开蔓延,一路苍劲插水,河堤咕噜咕噜咯吱咯吱,树根破开沉重地脉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屋檐上的藤盖就像本来就从那里分生而出的一样,如有生命般与几人合抱的树根交结在一起。
“这是要干什么——”
“大胆孽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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