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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念一千年(安和谯)


原来我曾在那些角落里痛苦着的,是这样的啊。
神明的气息就像一种很有名的温茶,在明暗交叠的厉风里为他括出一个掌心的清柠味道。
对一只怪物来说,也许更多的都只是多余,它需要的只是一个不被异样看待的地方。
大爱无情的神明啊,请公平待我。
我是那样深爱着你。
连一丝对待寻常朝露般的随意一瞥,都在我眼中变成一只惊鸿。
于人间落宿的第一晚,大神在客栈要了一间客房,然后在房内放出了阴阳气象仪,黑白二色的清浊之气顿时上飘下落,将偌大地盘都笼罩进去。
就像打仗时用的沙盘一样,阴阳气象仪是记录各地阴阳序情况的——勾陈上宫去过的地方都格外澄明,山川地理上清气多则稳定,反之亦然。
他到地方基本是先运术以神魂发散到此地天幕,细致地查看每一个地方,再反馈到气象仪上的。
此谓观世。
这种时候,勾陈本人神魂不在,身体就摆在那里,估计大神也没想过胆敢有人对他图谋不轨,从来都是君子坦荡荡地就这么坐着。
少顷,茶案边徐徐旋转的宫灯铃铛一响——被一只小兽给啃的。
鬼帝大人不知道是不是当十不像有瘾,变成这么小以后再也没主动变回人身,就一直这样借机窝在大神的袖里,有时候勾陈上宫处理公务比较入神,还可以钻到他胸口睡觉,十分滋润。
一般来说只要他控制住不伸舌头,基本还是不会被拎走。
“铃铃铃——”
青铜铃铛的味道忒难吃,小兽尝完以后就无声地呲牙咧嘴,迈着高傲的步子把脑袋埋进勾陈拂在地上的广袖。
那味道实在很难形容,常年在骨墟里闻各种恶臭的怪物简直就像有点上瘾了似的,没有的话甚至很难安下心来。
不过它已经很能掌握大神的接受度,像蹭蹭手腕这种是被无声默认的,但要是钻进去再往上,就会被掐住脖子请出三尺。
它吸完今日份的“助眠味道”,钻出丛林迷雾般的袖袍,往上一掠,轻巧跳到勾陈肩膀上,忽然发现他耳朵下面闪过一点红光。
这什么?
刹那间它想起在永安园林埋须臾果时,半路来热心帮忙的情仙飞絮说过的话——
“啧啧,我看他明明是有那个意思……”
司春之神,灵附和:“我也觉得——其实我也有那个意思——打我干嘛?!”
“你跟大神抢人,岂不是自寻死路?”飞絮在它眉心那个白点上戳了一下,把清晰的白点戳成模糊,“你看它这傻不拉几的,肯定是知道大神把转生劫的事忘了,打击过大,就崩溃了。”
“……可是它原形真的很漂亮,他那天过天泉,就留了一个照影,吸引了一大堆灵兽在那里对水求爱,简直是普天盛景——唉,为什么偏偏对大神动心?随便换一个神族都不会这么难受的。”灵挤挤眼睛,“结合以后,勤加修炼,魂元也会渐渐融合的啊。”
飞絮指指耳后:“也就是上神心狠。”
“用自己的姻缘线封印还不够,还用了暗鸦塞住灵窍,”飞絮摸了摸小兽毛茸茸的脑袋,“就为了怕对这么个团子动心?未免小题大做。”
“这话该是情仙大人说的么?情之一字,难解难解。”
“呵,你有所不知,上神他啊,从不囿于此等琐事……”
也就是,活过了上万年的古神,一向于世间红尘中蔼然而过,从来没有在历劫时扯上一点颜色,却在遇见他理应最厌恶最应该诛杀的恶鬼时,怕的给自己狂打镇静。
是这个吗?
不累吗?不疲倦吗?那么紧绷地对待任何事物,那么专注地分析复杂态势,有哪里能让你放松下来,让你只是自己,而不被人保护,视若神明呢?
要它何用。
那只小兽凑过去,带有倒刺的舌头在那个印记上碰了一下——几乎是瞬间,四肢百骸都像被骤暴的雷电恶狠狠劈过,耳边响起如天地震破的警钟,一阵一阵地回旋成剧烈的嗡鸣。
它一下子趴下去,虚弱的身形缓缓流散,化为了那个苍白优美的人身,用一个说不好是靠还是坐的姿势半跪在地,松散玄衣里大片裸露的皮肤打着颤,极大痛苦之下,连睫毛都抬不起来,几近恍惚地望着上神闭目的样子。
原来这就是我喜欢的人。
原来靠近他让我这样痛苦,碎裂的雅乐与玄音几乎能把我的灵魂绞碎,回荡在我想要靠近他的每一个时刻。
可我还是想要。
人间烟火天对神鬼的接触有极大阻碍,与其说是两败俱伤,不如说是对鬼单方面的压制。
就像非要跳进练剑场的雪女。
五指抓在他肩膀上,倾身时露出雪亮獠牙。
万音千字文在折磨明韫冰的时候,远在外界的上神也已感觉到身体不宁,但不知道是太专注观世还是单纯对恶鬼信任,居然没有马上回来把他劈死。
不马上劈死就有麻烦了,因为我是恶鬼。
我会咬人。
微热的血抢进牙关,下一刻勾陈上宫身子一动,猛地掐住他的肩膀,那力气大的就像是想要捏碎骨骼似的,然而那个本该是推开的动作却没有继续下去。
窗外亘古的月光一下子泼洒进来,照在两人肩上。像一场隔世的雨,降落在物是人非的瓷砖,已无人再赋。
寒月中只能听见上神骤然紊乱,却立刻被强大意志力按下去的呼吸。
不可靠近,明明是不可靠近的。
却在我怀里。
半晌,明韫冰轻声说:“你记性太差了。”
这甚至不是一种抱怨,只是很单纯地伤心而已。
就像小孩子天真地相信你会如约而至,花了好几年才知道当初原来不过一句戏言。
呼吸。呼,吸。呼——吸——
良久,勾陈上宫沉稳的声音响起:“你知道在第二阶天,神族对鬼族有天生的血性压制,只要彼此有实质性接触,不管多强的凶煞,都会受到极其痛苦的反噬吗?”
明韫冰闭着眼睛枕靠在他肩膀上,但如果有人认真看就会发现他的睫毛像水浸透的寒星一样,发着湿润的光。
“什么叫实质性接触?”他语调很平静地问。
“无距离的。”
“那是什么?”
“让你痛苦的。”勾陈的手劲松了一点,缓缓地将他推开,那感觉好像还是为他好似的,“让你受伤、难过的;不明智的、应该避开的。”
明韫冰没有抗拒地被推开一点,微漾的眼底像有两泊旋转的暗沼。
他一动不动地盯着这位满口大局明智客观的大神,追问:“那你呢?”
他盖住神明收回在侧的手掌:“当我想跟你实质性接触的时候,你又是怎样?作为侵有攻占我的一方,你也觉得只是受伤、难过和痛苦?在我容许你随意进入我从来戒备的心底时,你也认为这只是一件不明智、理应避开的事?”
本应该岿然不动,如日如月般不移而坚定着无情的神明,在这样撕开肺腑,近乎赤裸的追问下,竟也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他一旦退避,明韫冰马上就察觉到,于是转开了头,在万音千字文的痛苦里平复克制着呼吸。
月光是很凉的,人世不过是逆旅,说来好笑,他还一直觉得,某天自己会真的有那么一点“烟火气”。
他想起先前在人世那几年,捡到他的樵夫,在养了几年以后,还是为了亲生孩子要卖掉这条养不熟的白眼狼。
人都说万事要讨开头彩,想来从一开始就是这么卑鄙可贱,此后一直都被人唾骂践踏,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吧。
反正本来就是泥沼里爬出来的凶煞,神明凭什么该对你有半点青眼呢?把别人的善良温和当成独属于自己的温柔,才在发现自己只是个过客的时候那么伤心吧。
又不是第一个,怪物,怪物,怪物。
早就习惯了。
何必庸人自扰?
他袖边溢出颤动黑风,外头忽有鹧鸪叫了起来,分外惨凄寂冷。然而冰到好像能把人手指冻掉的阴风里,一道金光闪劈破瘴,即将消散而去的鬼影被猛地抓扣入怀!
明韫冰长发流散而下,下巴都被迫抬起,感觉神明压抑又沉闷的声音像沉寂的火山一样终年覆雪,带着又冷又热的矛盾感情。
那是一个非常紧密的拥抱,心脏都好像可以互相共鸣。
他急促的气息在凌乱的发间隐藏,如同不可明言的谶语:
仿佛这样的凌乱混乱可以消弭这靠近这亲密的意义,仿佛这样就可以骗到一个偏执到极致的无声纵容。
“我像野兽。”他说。
神族的来历就是鸿蒙未启时的天地清气,这种气息天生就是清澈、纯净、明荧的。他们天生就是牺牲者,背负着天地存亡的使命,连法亟那样的铁血神明,都是一心为民、毫不挟私的。
拥有裁决所有天地精灵的权柄,势必要有相匹配的冷静。
而无时无刻不需要冷静理智的神明,怎么能有像野兽一样的松懈时刻呢?
岂不荒唐?
何况那还是一只本该作祭的极恶凶煞。
到人间的第一程是汩都,自从第一朝作为皇城以外,此地历来都是陕中王土。那一年也无所不同,那时阴阳气象仪还未展现出恐怖的全黑态,天气还是朗日和风的。
叫卖和喝酒声里,茶楼走进来两个人。
领头的是个风度翩翩的温和佳公子,一身贵气,偏偏穿的十分朴素,不过洗过好多遍的柔软葛布被穿得像丝绸一样光彩照人,实在叫人佩服。
他后面那位穿了身全黑的绸衣,织云描水,衬得皮肤白至冰冷,一脸漠然地渺视人。
这两位实在奇怪,要说是主仆也不像,要说是兄弟长的不像,知交的话就更奇怪——哪有这么生分的知交?
这正是来到汩都的勾陈与明静两人。
神明从袖间拿出一吊钱:“一间房。”
“哦……”小二接过铜币,不由得被打量台上浸在香油佛手的恶鬼吸引视线,“二位名讳是?”
“我姓梁,单名一个陈。”大神上前一步,不着痕迹地挡住了明韫冰的侧脸,“他叫明韫冰。”
明静——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有字,闻言转过脸,意味不明地看着他。
“哦……您的钥匙。”
两人却不上去,化名梁陈的勾陈上宫要了两壶茶,在二楼突出的茶堂上喝。外头那条劈开汩都的运河在逐渐变暗的天幕里缓缓流淌,孩童笑闹着跑过窄巷,卖糖葫芦的小贩正在收摊。
恶鬼很难得地以非异类、或说掠夺的目光打量这一切,如今看了,发现是那么不同。
他看了半晌,视线转到对面的梁陈脸上——这人淡视各处,不知又在想些什么存亡之事。
梁陈那种英俊比较正派,是一眼看起来就感觉非常亮堂明朗的俊秀,又有岁月沉淀、千帆过尽自岿然的旷达,对摇摆浮沉的躁动灵魂来说,简直是难言的魅力。
他眉心那个戒印看着端正,想到用处,却实在令人心痒。
“哪两个字?”他突然问。
似乎非常专心地看着天地的上神过了片刻,才说:“铿镗冰有韵,的皪玉无瑕。”(注)
鬼帝大人似乎觉得很有意思,素来很冷淡的唇角微微扬起,用一种很奇怪的语气说:“为什么你总想把那些很纯洁的字眼嵌到我身上?”
上神就扫了他一眼,执盏自然:“你想多了;此名来自你寒冷、漠然又怕人的天性,我希望天道将你回炉重造。”
“是吗。”明韫冰似有似无地笑了一下,“‘藏之韫椟玩之生光华’,难道不是在想尊神做不得的事吗?”
“……”死寂。
良久大神长眉微微一挑,怎么看怎么都像被戳中,平和道:“挑衅我是没有意义的。”
明韫冰可有可无地放平嘴角,随手拿了个做成猫爪印的小栗酥,正想尝,桌上弹出一根金线,说时迟那时快手腕就被勾住了。
他眨了眨眼睛——上神平静道:“不是甜的,不准吃。”
然后他实在受不了对方那诡异的眼神,挪开目光蓦地起身:“外有异动,等我回来。”
上神丢下这一句瞬间就消失了。速度堪比被狐狸撵的大狗。
明韫冰十分缺德地拿筷子戳开看似纯良的软酥,果然内心居然是一片鲜红的辣,不知道是什么特色。
他兴致颇佳地收回目光,用与魂契感受了一下,只觉得大神那边,磅礴稳定的心绪就像潮汐初起的海域一样,正在缓缓起伏。
底下,是心思万丈。
作者有话说:
注:刘叉《冰柱》
五一快乐!祝我的读者一切顺利,得其所愿。

第102章 七请 何须将泪梦中揾
明韫冰不知道头天晚上大神干什么去了,清早睁开眼睛只看见他坐在晨曦弥漫的阳台上闭目养神,睫毛都好像沾着露水。
他仰头看了一会儿天——比起寻常的春季,这天似乎太过干涸,似乎很久没有下过雨了。身为阴序的鬼帝来到这里,才有了一点暧昧的晨雾。
梁陈永远是睡着了都要放一缕魂魄去外面,这种看似不设防的端坐,要么是对自己的实力太过自信,要么就很难捉摸那意图了。
明韫冰其实是个非黑即白的性格,但大神非要跟他来虚的,也没办法。
他细细端详这个人,发现他搁在冷雾的手背上有一点抓伤,不知道是哪只畜牲没长眼。
倒没有鬼气,想来是人干的。
明韫冰俯身跪坐,柔滑的长发摔到神明软和的袖袍上。
下一刻勾陈上宫手指一弹,猛地睁开眼睛——只见明韫冰若无其事地起身走开,仿佛什么也没干,他手背上伤口迅速愈合,完好如初,只留一片异样的触感。
“你……”
明韫冰打开门,来送早膳的小二顿时鱼贯而入,打散了想做思想教育的大神话音。
然而丰盛多样到有点夸张的早茶让神明蹙眉:“怎么有这么多?我记得不曾有给那么多钱?”
明韫冰回头看了他一眼。
小二们一边瞅他一边笑的很有内容:“这个嘛哈哈哈哈,这个是咱们掌柜的给明公子加的,咱们这小本生意刚好满三年!有钱没处使!哈哈哈哈!昨晚那顿比这多两个八仙桌呢,掌柜的看您喜欢吃水晶虾,这不是有虾片粥吗?您快用吧,一会儿凉了不好吃,嘿嘿嘿!”
“…………”
上神一言难尽地见明韫冰泰然自若坐下,拿起一看就是专门从藏品里找出来的一对银牙玉箸,慢条斯理开始在一桌子琳琅满目里挑拣。
“…………………………”
刚要对虾饺下筷,手腕就被勾陈擒住。
他略抬下巴,只见神明表情间有种很难形容的复杂,就像看见别人在自己领地瞎采的沉默野兽。
“撤走。”上神冷道。
他威严很足,小二们生怕他怒来抄家,还在上菜的赶紧往回撤,其他人一人端几个碟子,没命地逃,很快桌上就只剩两碗淡粥了。
梁陈松手,把寒碜的稀粥推到明韫冰面前,一句“莫食施舍之物”还没出口,就听鬼帝大人食指敲了敲碗沿,语出惊人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得亏神明没吃,否则一定得颜面扫地,喷饭如雨。
然而这话实在是有点好听,大神脸色顿时就缓和了。恢复正常。
明韫冰拿他脸下饭喝了一口,就不动了,倒茶慢品。
他们俩其实要不是受第二阶天影响,都是不用进食的,勾陈上宫禁欲已久,都靠修炼,明韫冰戒断颇长,不爱珍色。
上神略用了一点,便也开始喝水,并瞟过明韫冰的侧脸。
“你今天跟我出去。”
明韫冰对他皱眉——问“为什么”。
“度化。”
“不。”鬼帝大人说,“我不想看见除你以外的任何人。”
“首先,我不是人;其次,你应该要见。”
“如果我坚决拒绝,你我在这里开战恐怕不太好收场吧?误伤凡人,怎么算?”
两人对视时,明韫冰看见上神眼底明显软化了,如同坚冰火燎。
“你想怎么办?”良久他涩声问。
明韫冰睫毛下垂,视线落到神明的嘴唇上,但不发一言。
屏风挡住逐渐明亮的天色,刚合上的门缝之间堵着磅礴的灵光,帘幕下的修长兰草刚被阴郁的鬼气打蔫,瞬间就又被纯澈的神光催得精神焕发。
是难说的,当你看见他的时候。
那一眼,你就知道是不同的,和别的所有人都不一样。往常繁复的、无聊的、痛苦的、重担的一切,都在他身上湮灭无痕,只剩下我与你的存在本身,在生命的起伏里喘息着。
就像原始蛮荒时代,兽的爪牙在乱草中挣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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