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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念一千年(安和谯)


老神棍脏兮兮的“猕猴桃毛”把徐晓晓抹了一身的芬芳,那十尺厚的脸皮居然有“不好意思”这项功能,连忙挪开了,还给徐晓晓的鞋面擦了两下,把泥巴抹均匀了。
徐晓晓:“…………”
她正惊异梁陈居然说人话了,就见他脸色一黑,一步抢上来,在她脑门上一按:“一会儿不看你你就作妖——这又是怎么个情况?”
徐晓晓差点被推个跟斗,哼了一声,指着被饕餮食鸟之景吓成一排呆头鹅的几个人:“是他们先抢这个老爷爷的钱。”
老神棍当即以头抢地,破锣嗓子嚎出了八尺高:“强盗啊,丧天理啦——”
呆头鹅们变成了愤怒的火鸟,脸都气红了,啊啊呜呜地指着老神棍,恨不得生啖他肉。
徐晓晓扭头就瞪回去了:“真有脸看,滚……”
还没“滚”完,梁陈就若有所思地给她嘴巴上打了道符,徐晓晓怒得两边眼睛下的红胎记都好像要烧起来了。
梁陈摸了摸她的脑门:“激动个什么,他骗你呢。”
徐晓晓嘴上的符“哗”一下散成了一把小珍珠,稀里哗啦掉在地上,转眼就蒸发了。
她瞪大眼睛。
老神棍激动道:“你不要血口喷人!谁诓人谁不得好死!”
梁陈身手敏捷地躲开了这厮喷出来的唾沫星子,不怒不气地笑:“声儿拔那么高做什么,假话说得再大声也还是假的——敢问老先,你说这钱是你的私房钱,那一共多少?”
老神棍喷出一溜唾沫雨:“一千八百八十八文!送我上路就是要吉利!吉利!”
梁陈差点被他“吉利”了一脸,心有余悸地略退一步,还想说点什么,就见地面缝隙里蹿出几道阴冷的荆棘,嗖的一下把老神棍的四肢按住了,他怀里的小钱袋子哗啦啦掉了一地。
围观的人一见自己的钱出来了,一哄而上眼疾手快多抢了几个,然后瞬间溜得无影无踪。
老神棍胡子一抖,就想哭天抢地:“我——”
“我”了个开头,一根拳头大的木头就直接戳他嘴里了,截断了那行将出口的噪音。
梁陈回头一看,明韫冰站在受惊的骏马边,安静地拉着缰绳。那只小雪豹站在他肩头,好像跟他说话似的,喵嗷个不停,柔软雪灰的长尾在他修长的脖子上绕来绕去。
梁陈还没兴师问罪就勃然大怒——这什么死猫!什么地方都能给它当窝是不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他忍这东西很久了!
他刚想过去发一下靓,腿就被挂住了。
低头一看,一把雪白的须不依不饶地缠住了他,尽头是一张涕泪纵横的老脸——被鬼帝简单粗暴封住的嘴撑得老大,颇不雅观。
梁陈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因为意识到这是什么——那货的胡子!!
作为一个血统纯正的公子哥,又进化成千恩万宠的王爷,梁陈有所有世家公子的毛病,第一条就是洁癖!
他对碰别人毛发这种事真的是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抗拒,一时间恨不得剁了这腿,说时迟那时快顿时抓光成刃,手起刀落,咔嚓一声给它来了个一刀两断。
那白须意外地坚韧,齐根斩断躺在地上之后,发出微微的光。
不过梁陈神似雷劈,没注意到这个。
他收了明韫冰的神通,往老骗子脚上扫了一道风:“快走!”
谁知老头儿已经把不要脸刻入骨髓,比梁陈还不要脸,哇地一声扑过来想抱梁陈的腿,梁陈飞速一闪:“老先,这就不对了,你这人属葡萄的啊,不靠人身上活不下去吗?”
“你们这些人抢了我的钱,我还怎么活?我老头子连口饭都要捡别人的吃,抢了我的积蓄我怎么活呐!我还怎么活呐!我这一把老骨头——嗷!”
“飒!”的一声,一道劲风往老头脑门上一抽,他一抬头,跟不远处的明韫冰对上了眼。
那一瞬间不知是不是梁陈的错觉,明韫冰眼里竟有轻微的浮动,就像……十叠云山与他初见的时刻。
故人重逢。
他很快就掠走了眼神,动作很是自然地把徐晓晓肩上的尘土擦干净了。
徐晓晓一边仇视大雪一边忸怩地跟他说着什么,他就一边“嗯”一边听。
梁陈真想一巴掌把胡搅蛮缠的老头拍天边儿去,但他尊老爱幼又实在下不了这个手,避了几下也没避开,就被鬼哭狼嚎的老神棍一把抓住了:“施主!施主!救救老朽吧!钱被抢啦!要断粮啦,吃不上饭啦!施主算个命吧,算个命吧——”
这是讹诈啊!
梁陈简直哭笑不得,一个头两个大。

做好人的一大缺点是,完全招架不住满大街跑的无赖。
梁陈预感跑不掉了,索性把袖子一撩:“行行行,算算算,别拽了!——怎么算?”
老头儿变戏法似的从他的左边袖子里哗啦一下抽出一片烂布,又从右边袖子里抖落出一大摞鸡零狗碎的玩意儿——蓍草、龟甲、铜钱、扶乩用的朱砂和笔……简直就是一个大型骗钱套餐。
这老头居然是新朝人,也太过时了。
梁陈说:“我还以为从十几年前国师灭巫开始,这种东西在民间早就销声匿迹了,没想到您还存着吃饭啊。”
灭巫即灭芈族,朴素质虽然本人是个算卦好手,教出来的衣钵传人也各种求天法地,但本人是个坚定的反鬼神邪术者——皇上本来只想将芈族留为己用,但经不起国师一请再请,加上那几年又出了几件芈族害人的大案,梁昭也就顺水推舟了。
老神棍嘿嘿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嘛,来——施主您请演卦。”说着啪一下把三枚脏兮兮的铜钱塞梁陈手里了。
梁陈虎躯一震,抓着这三颗小薄片,好似抓着不可言说之物,脸色扭曲了一下,又挤出一个笑。
老神棍摩掌擦拳:“丢两次哈。”眯缝眼里跃跃欲试地闪烁着无数“大凶”“不吉”的缺德之语,准备刮一把大的。
明韫冰跟徐晓晓走过来,徐晓晓道:“梁大哥,你就不能直接贴个符把他打包踢走吗?”
“小姑娘怎么说话呢?”老头儿说,“这位公子以后的运命都牵系在老朽身上,把我踹走了他还怎么逢凶化吉!”
徐晓晓被他一口的黄牙照了一下,抽了抽嘴角。
老头子又转向明韫冰,那眼神刚从他的脸往下扫,还没完成一个“上下打量”的过程,就被如临大敌的梁陈一把抢过来挡住了。
梁陈反应很大地说:“看个屁!”
“那位公子气质脱俗,人间少有,老夫多看两眼以示尊重。”神棍顶着梁陈喷火的眼神转而催促道,“施主你快撒啊!”
这人就差把骗子两字刻脑门上了,一头的鸡窝还没剃度呢,就拼命管俗人叫施主,西方要是有佛祖,听了都想给他一拳。
梁陈没动,掂量了一下那几枚铜板:“撒之前,我问你几句话。”
“问什么啊?”
“你为什么会说话?”
老头儿莫名其妙地反问:“你为什么能说话?”
“那为什么他们不能说?”梁陈一指外边几个探头探脑的围观群众。
神棍一拍大腿恍然大悟:“原来你是问这个啊!这就要从头说起了——”
“传说上古时期,过溪这一脉人,是生活在流渡的,流渡坐落在九州最大的湖上——现在叫相思湖了,以前就叫湖,是个不折不扣的世外桃源。这一脉人族名叫长佘,因为犯了罪,被放逐到此地的,当时这里正受了一场大火——”
神棍一转手指,众人的目光便都落在玄帝庙的废墟之上。
“土著人都被活活烧死在那场大火里。”
立在河岸上的庙宇,匾额上的“玄帝庙”三个大字在或疑或黯的注视中犹如越磨越亮的镜面,忽然洗去了朦胧,变得亮丽如新。
劫火从供奉道尊的家祠里钻破了香炉,如同一条条张牙舞爪的火蛟,一夜之间就将整个城镇一口吞下,屋檐哗啦啦倾倒,房舍被抽去脊梁骨,纷纷一折而断——
那些火原本是明焰如金的,可在接连吞噬了性命后,就如同被毒汁浸润过,从皤色渐渐变成了格外诡异的深紫。
“呜哇——”一个逃无可逃的中年男人跌倒在地,发出一道不似人声的惨叫,由白入紫的火转眼就将他嚼碎,只剩一节被烫的焦黑的手指犹自僵硬在一个抓取的姿势里。
那指尖尽头,是一个肮脏的、寂静的襁褓。
一条紫火又从另一边烧来,把柔软的布料也一并杂草般地烧尽了,随即,那宛若有生命的东西一甩尾巴,呼啸一声腾起,轰然和千条万尾如出一辙的紫焰于半空中撞在了一起!
“刺啦——”
炽烈的长焰里闪出了一张若隐若现的女人脸——她五官生得疏淡,却痛苦又矛盾地露出了一点阴霾的表情,恶狠狠地凝视着不远处高耸的玄帝庙。
万民的惨叫声中,她冷冷地启唇道:
“高天污地,邂逅结缘,有违自然,天地不容——”
天地不容四个字狠狠地砸在地上,平地刮起了一阵狂热的风,那厮杀的紫火就悚然地一并刮去,先是在庙门外一寸,受到了一道近似倔强的屏障,大火就像被激怒了,烧得越来越长的火焰像把天幕都燎出了黑色的窟窿,风云遽变仿若开天辟地,那阴云与紫火的长烟渐渐地有头有尾地形成了一体,在天地间伸出一把巨大的铡。
风雷作绳,烈火为刃,剑指邪祟。
通天彻地。
庙宇在审判之下巍然不动,下一刻嘶吼的铡刀落下,火焰不由分说地将庙宇殿墙上的精细纹路一寸寸烧毁,如同风暴卷过孤舟,那正殿上的玄帝神象——被大火围身,如同披了一件袍,含笑的唇角一点点地裂开。
庙宇的灰烬落在地面,像毒虫一样弹开,又像有了灵,自动地潜入泥土,盘根错节地扎进这一角漆黑的荒芜。
“——为什么?”梁陈问,“这么大架势对付一座空庙,难道玄帝像还能复活过来拿蒲团抽老神仙巴掌吗?”
那个女人,肯定是道德天尊没跑——相传道德天尊就是女相,长得忘尘绝欲,寡淡得像一捧白开水。还特别心狠——最后一句是梁陈自己总结的。
明韫冰突然“咳”了一声。
梁陈狐疑地看他一眼。
老神棍眼里像滑过了一丝很淡的笑意,不过马上就被坑钱的奸诈掩住,续道:“过溪被烧之时,正值勾陈上宫陨灭,天道在第二阶天大肆焚毁迹象之时——传说这个庙是神鬼定情之所,当年他们来此游春,玄帝河边还是一片荒芜的短松冈,是过溪人的野坟,鬼帝御千松,亲手为上神起的庙。”
梁陈回过味儿来了:“所以这个就是天道单纯地想要毁尸灭迹,证明他们天宫从来没有不光彩的事发生,然后殃及池鱼了。”
“是也不是——天道怎么会无故害人呢?”老神棍道,“当时情况很复杂的,多的老夫也不知道。不过把长佘族罚成了哑巴,放在过溪垦荒受罪的,这个人我知道。”
梁陈警惕道:“……谁啊?”
老骗子抬头一看,不知为何他那种视线有一瞬间的同情,但马上就变回了混浊的精光:“降真。”
梁陈表情顿时变得很一言难尽。
他纳闷地想,怎么能给他添堵的名字那么多呢——
“哎——”
还没想完,明韫冰突然把他手上的几个铜板抢过去,在老神棍的破布上掷出了三点。然后他手掌上下一翻,那几枚铜钱又自动跳起来,在空中眼花缭乱地转了一圈,再次落下去。
头发胡子乱糟糟的老头儿端详良久,说道:“乾为天,九四,或跃在渊。”
梁陈正准备了一肚子对白准备把这货的不祥之语掀回去,没料到预测失误,一时愣住了。
或跃在渊,无咎。——无论是进是退,都不是错。
老神棍赞许地点头:“看来施主一定处在两难之境,其实情义自古难两全,无论割舍不割舍,上天都不落罪于你。”
明明是明韫冰掷的卦,糟老头子却一直盯着梁陈说这话,明韫冰也不冷不热地看过来,梁陈被几双眼睛看着,莫名地有些不舒服——就好像所有人都知道了点儿什么,只有他还蒙在鼓里似的。
好在二百五徐晓晓叫破了这魔怔:“梁大哥!东南再过去就是那个破庙,咱们过去看看吧?”
神棍一听此言,马上原形毕露了,一把抓住梁陈袍子:“施主,别急着走啊,你还欠我钱呢!”
梁陈觉得此人勇气可嘉,——刚刚还被渎神抽了几下,竟然不怕明韫冰,碰完徐晓晓碰他。
谁知道明韫冰根本没有要管的意思,不咸不淡地看了这老猕猴桃一眼,然后可能是觉得这副尊容颇碍观瞻,眉心微微一蹙,就那么转身走了!
徐晓晓连忙跟御驾的大雪跟上去,好奇地问:“大人,这个庙真的是你修的吗?”
“嗯。”
“真的吗?就为了那个……玄帝啊?那他是不是很好?”徐晓晓这货这辈子都没学会闭上她那张鸟嘴,紧接着问了句特别戳梁陈肺管子的,“是不是比梁大哥好啊?”
“半斤八两地蠢。”
“……”你们说人坏话都当面说的吗!
还有,为什么不等他!
梁陈想把自己的腿从神棍手里拔出来,一边拔一边说:“老神仙,过溪人为什么哑巴你是说了,你要不说说自己怎么就独树一帜地聒噪?你是外乡人?那干嘛在这买棺材板?”
“老神仙”鬼哭狼嚎地扯着奉亲王大人的衣摆:“这更说来话长了,我原先并不是过溪人,我姓游,号游龙子,原来大小也是个芝麻官,谁知因为犯错被流放了,那狱卒拷打我,把我的腿打断了,我趁着夜黑风高,铤而走险地跑了,想投奔我那嫁来过溪的闺女,没成想她早被这里的煤祟害死了!我无依无靠,一把骨头都半入土了,还能去哪儿呢?索性在这里蹉跎,还能跟我闺女死在一道儿……”说着说着,老头儿居然还悲从中来,老泪纵横了。
梁陈头皮一阵发麻——他对这种情况从来束手无策,下意识就说:“那,你现在怎么办?就靠坑蒙拐骗过日子?”
游龙子光速收了眼泪,摇头道:“读书人的事,怎么能叫骗呢?这叫‘美谏’。”
“谏什么?”梁陈从袖子里摸出装钱的锦袋,想了想,直接放进老头的手里,又问,“什么煤祟?”
那水青色的锦囊里鼓鼓囊囊的银两一下子让神棍一个迟疑,小心翼翼地抬眼,就看见梁陈十分坦然的表情,那一对琉璃般的眼珠子里清澈地铺着一层柔软的夏。一点儿也不灼人。
游龙子心底一动,但很快又回过神:“公子,老朽知道你们来做什么的——这些年基本来过溪的人都为了这事儿,包括前两天那个劳什子王爷……”
梁陈眉一皱。
他知道这说的肯定是梁斐,梁斐就藩这件事从头到尾都透露着一股古怪,且不说时间点在苏视入狱后,就是皇帝明知道此地凶恶,为何还不顾安危,先派梁斐再派他来?
煤祟一听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徐念恩说这地方有能救他一命的东西,梁陈其实连他说的那个预言都存疑,假如他以前真的是这个那个神,还不至于蠢到随便让凡人拿作道具。
这时,一片云飘来,挡住了风光无限的烈日,地面顿时笼上一层阴影。
他袖口里什么东西一个弹动,像被戒尺狠狠地抽了一下。
梁陈清醒过来。
那游老神棍腆着一把老脸道:“他们一早就在地下河里弄什么邪阵,这么些年,或者是来这里淘金的,或者是专来拔刀相助的,地下河错综复杂,想进去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事,一向都是老头儿我给带路,然后赚点儿带路费,公子,入乡随俗,你别忸怩啦。”
梁陈听完,还没反应,就见他袖口里嗖的飞出一道白光,当啷一声打在“游龙子”的脑门上,一道印按下,把他变成了一条呆头呆脑的木头龙。
梁陈第一反应是往后看——明韫冰他们已经进庙了。
那白光虚弱地绕了一圈,掉出几根颤颤巍巍的骨头,拼成了一只两寸长的小手,还拖着个尾巴,梁陈定睛一看,原来是张血盆大口——字面意思上的,一副铁齿铜牙,好像刚卸下来。
彡——作为在万鬼之渊被差点杀了的神明骨殖,被心狠手辣的鬼主削得只剩这么点儿了,剩下的部分在“回家”路上,全被明韫冰的心头血腐蚀了。
前几天在客栈,地神袭击的时候,它就趁乱钻进了梁陈的袖子,后来明韫冰一直跟梁陈黏在一起,它就艰难地龟缩在梁陈袖子里,假装自己并不存在。
虽然看着梁陈堕落到跟一只鬼天天耳鬓厮磨,彡简直想化身搜风巴掌给他脸上来几下子,奈何心有余而力不足——它就剩一口牙和半拉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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