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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拂夜奔(陆鹤亭)


“烧红的铁烙子......?”我与大豆丁双双打了个激灵,不知为何,大腿根忽地一寒,吓得都快弯下了腿。
“所以我猜,红拂这么生气,兴许就是怕他又搞出些不三不四的病,毕竟已经烫过一回了,再烫,那副身子,就真的只剩一张脸能看了。”
黑鬼叹出一口长长的气,失魂落魄地靠坐在墙边,神色迷惘。
“嗙”地一声,门被暴力踹开。红拂涨红了脸,顶着一脸泪水交融的面庞,依依走了出来。
他徐徐穿过所有人,笔直朝雨中去。像是心灰到了极点,整个人如同一具行走的艳尸。
“阿兰!!!”
耳旁传来大豆丁惊恐的尖叫声。
我忙抬眼看去,只见屋内昏黑一片,阿兰坦肩半露,一半的袍子外翻到肚脐眼下,露出半截洁净白皙的上身。
只是......那本该如瓷器般完满的肌肤,却印满了原始人般疯狂错落的咬痕与吻印,那些伤痕如蛇莓子汁印出的花朵,激荡着一股淫靡与绚烂的腐败之气。
想也不想,那定是那些贵族们的杰作,若说阿兰的美是惊心动魄,那么亲眼看见这美之陨落,比他的美,更令人惊颤百倍。
“我今晚就会搬走,你们谁也别管我。”
阿兰拉上衣服,擦了擦涕泪,别身跑了出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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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兰决定搬走之后,红拂好几天都没再说话。
因旧起居楼还没竣工,新住处也不见得有那么好找,因而阿兰分了好几天,一点一点将自己的家当往外搬。
最后一天夜里,阿兰来拿衣服,大小好几个箱子搬得差不多了,不出意外,这应该是最后一趟。
“黑鬼,这是你的。”阿兰从包袱里抽出一整盒彩色曲奇,扭头又冲向大豆丁,“呐,这是你的。”
留给大豆丁的是一双男士登山靴。
“哎呀,怎么能忘我们最最最可爱的小豆儿呢?”阿兰笑嘻嘻地蹲下身子,跟变戏法儿似的从身上摸出一个布偶娃娃,放进了小豆丁怀里。
“阿兰.......”大豆丁万般不情愿道:“离了这儿,你又能去哪里?”
“我答应了威尔逊,今晚就住进他的堡里去。”阿兰盈盈低下头来,似有似无地瞥了眼红拂的床铺。一炷香前,床的主人被叫去领物资去了,不知是真的有事,还是刻意逃避,自那晚后,红拂与阿兰就再也没相看一眼。
“马上就要走了吗?”黑鬼走上前去,抱了抱阿兰,“那以后还能看见你吗?”
“傻瓜,当然可以。”阿兰冲大家伙会心一笑:“虽然不住在橡树庄,可以后每个礼拜的唱诗,我还是会来做领唱,该上的神学课和礼教,我也跟大家一样,只是晚上不睡在这儿罢了。”
“那好吧.......”黑鬼恋恋不舍地松开阿兰的身子,嘀嘀咕咕不停:“只是以后没了你,哈吉和火罐对我们估计更没有顾忌了.......”
“顾忌?有什么顾忌?”
众人暗自神伤间,门后突地炸出一抹红。红拂提着大包小包,倚在门框边,一脸拒人千里之外的凛冽神态,使人不敢直视。
“要走吗?”他颇不耐烦地飘过去一眼,又拉回目光,满是不屑:“那还不快走?别让你的大恩人等太久,那车灯都快给他摇爆了。”
“那.......各位再会。”阿兰抿嘴一笑,给所有人重重鞠了一躬,再起身时,眼圈已泛红。可惜如今再如何不舍,也没有回转的余地了。
“哦对了.......”临到门口前,阿兰顿住脚步,像是想到了什么。
“克里斯。”他把我叫过去,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信封,越过红拂,直接递到了我手上。
“这是留给你的礼物。”说完他看了其余人一圈,唯独没看红拂。
我不假思索地问:“这是什么?”
“你等会自己亲手拆开就知道了。”
阿兰柔柔一笑,点了点头,毅然决然地提起行李,转过身去。
“吱呀”一声,门轻轻开了,又“吱呀”一声,门轻轻关了。
阿兰就这样走了。
美丽的阿兰,赞兰阿部月,他就这样静静地走了。
就如当日初见赞兰,窗外月光糅雪,他推门而进,一身苍粹,来时寂静。
如今退场,纤纤无牵挂,好似游丝在玉盘,丝断盘在,丝过盘无痕。
“走,都走,都走了好!都走了好!”阿兰的身影彻底离开长廊拐角,红拂才愤愤然憋出这么一句。
他狠抓着自己的大腿肉,眼底凝挂了不知堆积多久的泪,终于,在小豆丁一句“阿兰哥哥真的走了吗”之后,金汤决堤,山海泛滥,被压抑良久的情绪,倾闸而出。
红拂跪坐在地上,捂住双眼,泪如泱泱。这好像是我第一次见他如此“耿直”地哭泣,被哈吉毒打时,他没哭,被火罐羞辱时,他没哭,甚至于在和阿兰对峙时,他也不曾让眼泪落下。
可再厉害的常胜将军,也会败在一场无声的告别里。
真正的离去向来不会大张旗鼓,而是如一个稀松的清晨,我如约吃完早餐,如约取好报纸,如约带上我的公文包和眼镜盒,然后推门而去。
推门而去后呢?想是再无归期.......
当晚没一个人能睡得过去,也包括最后一个加入这个小团体的我。
我躺在主教厅临时安置的单人床上,翻来覆去回味着红拂哭泣的模样。
我又鬼使神差地想到那幅圣女贞德图,贞德被悬挂在十字架上,面容在火色中模糊。
她微仰着头,充满绝望地俯瞰着十字架下摇旗呐喊的民众,那曾是她最引以为傲的子民,如今却成了送她捆上绞刑架的猛鬼。
万千焰火在嚎哮,贞德大义凛然,仰天流泪,落下的那颗宝石蓝的眼珠,成了画作的题眼。这颗泪,引得世界另一端的某个东方男孩,与她串联起微妙的共通之处。
那是常人难以触达的美与悲伤,一种轮回与寂灭,一种泣血的高歌。
我抽出压在床单下的小信封,阿兰给我的临别礼物,借助着微弱的煤灯,我依稀辨得,信封上歪歪扭扭地写了几个小字:赠与克里斯。
而就在我准备拆开信封时,却又发现,克里斯后的信封角落里,还跟着几个更小的字:和李红拂。
果然,赞兰心里还是有红拂的。我欣慰笑笑,抬眼看了看一旁熟睡的某人,心中安然。
牛皮纸的信封并不难拆,单凭手撕便能撕得十分规整。阿兰贴心地用了软胶封口,我打开密封条时,外包装还是跟新的一样。
里头是一枚小巧的铜钥匙。
是电箱的钥匙。我深知。
阿兰没有空口说白话,在我和红拂彻底不再插手他和山本之后,他如约替我们拿到了电箱钥匙,我不知道他是如何弄到手的,但这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钥匙对红拂来说,代价太过惨烈。
我相信如果有自由选择的权力,他宁愿以身犯险,去哈吉和格蕾那儿偷,绞尽脑汁地偷,再是困难艰苦,也断不会牺牲和赞兰的情分,就为了换回这么一个小小的钥匙。
红拂说得对,逃出去。逃出去以后呢?然后呢?躲起来过自己的日子,然后看着昔日的伙伴一点点越陷越深?
恍惚之间,我有些理解红拂之前的执念。与此同时,我又有些嫉妒。
对,就是嫉妒,明晃晃的嫉妒。我嫉妒于他们彼此紧贴的心,即便无关情爱,却也让我感到一丝冒犯。
赞兰阿部月不会是夜奔的李靖,真正陪着红拂逃出长安的,只会是我。
且只能是我。
我如此自私地想,揣着那枚来之不易的钥匙,昏昏遁入空梦.......
草长莺飞去,时间很快到了开春。
年关前红拂被剃去的头发,如有神速般抽出新的一批。他已不再依赖毡帽,一如从前那般,十分高调地将那满头长发散在后背与双肩。
大豆丁应邀汉米尔斯上将的召集令,兼了份园丁的活儿,每周一和周三骑着辆小自行车,去汉米尔斯家的私宅修剪花枝。
他不在时,小豆丁大都被黑鬼看着。两人都爱极了吃,自然有说不完的讨巧话,好几个午后,我都看见他们拿着红拂的打火机,烧着桔梗枝偷偷烤洋芋吃。
一切又好像恢复了平静。只是自阿兰走后,红拂对于逃跑这件事,兴致大不如前。当我寻机将电箱钥匙交给他,并告知阿兰在信封上也写了他的名字时,他未动分毫,每日只专心勾描着他的眉毛,闲时坐在马尾松上,托腮看着远方。而守在一边的我,向来不敢多言。
至于阿兰.......他的确还会来,只是频次大不如前。
从最开始的一周两次,到一周一次,再到半月一次,最后到一月一次。
每一次见他,都比上一次憔悴。他早已不再有其余孩子身上的穷酸落魄气,次次上身的昂贵礼服拉高的不仅是他的腰线,还有他眼底的风尘与疲惫。
不用说也知道,离开橡树庄后,他“送牛奶”的差事越来越红火,每一次回橡树庄时,身边的男伴都不尽相同。威尔逊不过是他诸多红粉脂客中的沧海一粟,他的美貌,足以支撑他走向更高的台阶。
在这期间,我学会了给母亲写信。
因起居楼起火事件,哈吉盛怒之下,取消了每月一天的自由日。由此也断了孩子跟外界仅有的通信。不过话说回来,这里的孩子大多都是孤儿,也没什么需要通信的人,最需要通讯的阿兰已经走了,这里唯一需要邮局和信使的,可能就只有我了。
好在哈吉还算开明,看在父亲的面子上,允许我每月单独去啄木鸟邮局投一次信。我异常珍惜这个机会,每次去镇上也会顺便替红拂他们捎点小玩意儿,当然,大多数时候他们都只需要吃的。
这一天,我早早同哈吉打了招呼前往邮局。我借了大豆丁的自行车,晃晃荡荡骑行在乡间小路上。在镇口,破天荒般地撞见许久不见的火罐和猹猹,这些天来他们一直住在另一处安置房里,早搬离了主教厅。
两人双双停在一条小溪前,火罐率先下水,卷起裤腿,走到了水中。只剩下岸上的猹猹,一脸害怕地伸出一只小脚,点了点水面,在此之前,我不知道猹猹如此怕水。
“老大.......我怕......老大!”猹猹紧抓着火罐递来的竹竿,吓得哇哇乱叫。
火罐一脸轻笑,“就这么浅的一条小渠,水都没到膝盖,有什么好怕的?!”
“我怕.......怕水........”猹猹快被吓哭了,两只眼睛通红通红的,阳光下看甚是鲜艳。
我停下车,站在一片芦苇荡后,静静看着他们。
“我真服了你,都快十岁的人了,这么点儿东西也怕!当真是拖后腿!”火罐骂骂咧咧地扔开竹竿,头也不回地往对面岸走,“那你他娘的就死在这里吧,大晚上被狼叼走了也是你活该!”
话刚说完,猹猹“哇”地一声,大哭了起来。停憩的鸥鹭听闻哭号,纷纷振翅高飞。
“行了行了,别哭了!”火罐满是懊恼地折回身子,瞪了岸上人一眼,“早知道就不该带你出来,一身的破毛病,净只会拖累我。”
他一边说着,一边淌过凹凸不平的鹅卵石和水涡,来到猹猹跟前。
“来,”他伸出一只手,将腰弯下来了一些,“上来,我抱你,或是背你都行。”
“老大......”猹猹一脸受宠若惊的表情看着火罐,脸色还挂着豆大的泪珠,模样怪惹人疼。
“能不能别磨叽?”火罐乍地一吼,一把将人拽到跟前。猹猹一个没站稳,差点就要跌进水里。
“等会过去的时候别说话,不然我脚底打了滑,咱们两个都得成落水狗,听到没?”
“听到了。”猹猹乖乖趴在火罐的背上,像只听话的小狗。
“你就说说,我对你好不好?”火罐说着说着,把自己给说笑了,跟个愣头青一般,傻乎乎的。
“嗯,老大对我最好了。”
猹猹将嘴贴在他耳畔,软软一笑。
芦苇飞得更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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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站在芦苇丛后,就这样看着猹猹和火罐渐渐走远。
他们应该没发现我,我也没能再跟随他们,哈吉只留给我半天时间,午饭之前,我必须准点回到橡树庄。
我不由得加快了蹬自行车的速度,一路蛮横地冲进小镇口。啄木鸟通信社外排着一列长长的队伍,不知怎么的,今天寄信送信的人格外多。
我揣着信,自觉站在队伍最后一头,心里正盘算着这长队什么时候才能轮到我,眼睛梢恍惚闪过一道虚影。
阿兰站在离我稍前的位置,他的前头还有两三个人,如果没有猜错,他应该又是来问山本先生的信。
“阿兰!”
出于礼貌,我还是主动打了招呼。
前头人似不确信地往后面扫了几眼,突地双眼一亮,笑逐颜开,“克里斯?!”
“好久不见,阿兰!”我扯足了嗓门喊。
的确好久不见。
阿兰冲我咧了咧嘴,队伍很快轮到了他。
他将头马上扭回去,冲窗口里的老头说:“有山本先生的信吗?”
“没有。”里头的语气满是冰冷。
阿兰又扒近几分,将脑袋探进窗口,不大甘心地确认道:“真的没有吗?”
“没有。”
满腔的欢喜顿时被扑灭了一半。
“阿兰.......”
等走到我走边时,我已能察觉到他头顶的累累乌云,象征性地安慰了一句。
“怎么会呢?”阿兰抬起头,一脸沮丧地捏着一封厚厚的纸包,“克里斯,他怎么会还不给我写信呢?”
“或许他最近很忙,”我跟随队列向前挪了几步,阿兰跟在我旁边,并不着急走,“做生意的人,总该是忙的,或许过段时间就会给你写信了。”
“真的吗?”阿兰叹了口气,掂了掂手里的纸包,“我已经存够他要的钱了.......可是,他还没说我该怎么把钱给他。”
“你以前都是怎么给他的?”我问。
“从前他有个户头,我只需要往那户头里汇钱就是。可是自从上回来信后,汉克银行的人就告诉我,那个户头被废弃了,我现在就算有钱也给不出去。克里斯,我心里好着急呀。”
“那自由日后,他给你来过信吗?”
“没有。”阿兰摇摇头,一屁股坐到旁边的台阶上,托着腮发呆。
“你先等等我,等我寄完这个信。”马上就要轮到我了。
“或许你说得对......他一定是太忙了。”阿兰自我安慰般地挤出一丝勉强的笑,看着我的眼睛,复又重申道:“一定是太忙了,一定是这样的。”
我没有理会,而是先将给家人的信递给了柜台里的邮差。在确认家书能在两个月内抵达之后,我才安心回到阿兰的身边,陪他一同坐在汉克银行大门前。
“看过红拂吗?”虽然我知道,这种时候不该提,但我还是想提。
阿兰抿唇不语。
“你现在开心吗?”我又问,真像个孜孜不倦的老学究。
阿兰抱住自己的双肩,将头埋在膝盖间,言语涩涩:“不开心。”
“既然不开心,为什么还要维系这段感情呢。”
啧啧,你们听听,从未谈过恋爱的克里斯安德烈斯,居然也开始当起了爱情导师。
“我不知道。”阿兰撩开袖管,将手臂上密密麻麻的伤疤推到我跟前,“克里斯你看,就像这些伤一样,我爱山本这件事,使我痛并快乐着。”
“好吧。”我自知无用,浅尝辄止的开解撼动不了他的决心,红拂都做不到,我又在妄想什么。
“别把我受伤的事告诉红拂。”阿兰飞快放下袖子,眉色优柔:“以他的性格,一定会杀了那群贵族公爵。”
“可他说过不想管你了。”
“他会管的,”阿兰哼地一笑,“我太了解他了。嘴上再是厉害,可若真有必要,他还是会管我的。”
我不知道该怎么接。
“可我实在不想再把他也拉下水了。”阿兰又笑了笑,他总是这样,哀伤时总爱笑,一笑起来便显得更加怅然若失。
“这些你给他。”阿兰从纸包里抽出一大半的美钞,塞到我手上,“你们不是要逃走吗?出去之后,一定有不少要用钱的地方。我是个粗浅的人,想不了什么周全,唯独有些臭钱,你替我转交给红拂,别说是我给的,就当是你们逃出修道院以后的盘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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