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行渊此行没有探出那些东西的来历,但也不算是一无所获。他换了衣服潜回王府,屋子里静悄悄的,谢陵不在。他整理衣襟,带上面具,推门而出。
他正欲去找谢陵,却听见熟悉的声音伴随着脚步声不断地靠近。
“谢陵,你真的不想知道我今天在街上遇见了谁?我可是看在我们曾经有过共同秘密的份上才来告诉你,可你这反应也太冷淡了。”
脚步声在院子外面停住,月亮门外站在谢陵和凌玉尘。谢陵一脸不耐,他抬头看见陆行渊,紧绷的神色才缓和下来,眼底笑意浅浅。
凌玉尘见状,敏锐地扫向庭院。陆行渊长身玉立,脸上的恶鬼面具并没有影响他的气质。
凌玉尘顿了顿,那双漂亮的丹凤眼微垂,嗤笑道:“原来如此,你是有了相好,难怪对你师尊的事毫不在意。”
第一百一十章
凌玉尘甩开无尘的第一时间就想到陆行渊会来找谢陵,所以直接入了谢遥的府邸。他和谢遥没啥交情,充其量彼此知道有这样一个人。
谢遥对他多一点了解,也是关于当初他强抢陆行渊不成的绯闻。所以听见他找谢陵,谢遥没有直接放行,而是先通知了谢陵,确定谢陵和他之间有往来后,才准人入府。
凌玉尘今天心情好,没和谢遥计较,不然放在平日,不等谢遥走完这一套流程,他已经强闯而入。
谢陵的冷淡和陆行渊的在乎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让凌玉尘有些微妙的不爽。
“早就听说你金屋藏娇,我还以为是个玩笑,没想到我真是高看你了。”凌玉尘没有犹豫地走进院子,围着陆行渊打量一番。
此刻在他眼里,陆行渊就是个问道期的小修士,他一只手就可以弄死。他头一次觉得谢陵的眼光不怎么样,好歹也是位皇子,眼界怎能局限在同级修士中?怎么也得瞧上个修为实力远在自己之上的人,不然不是丢陆行渊的脸吗?
凌玉尘开始为陆行渊打抱不平,怒其不争。他眼神越发挑剔,恨不得把人里里外外看三遍。
不过他越看越奇怪,除开修为这点不足,这人不管是体格还是临危不惧的冷静都让凌玉尘感到怪异。正常情况下,面对一个素未谋面还带有敌意的陌生人,真的可以做到如此从容?
“凌玉尘,你话也说了,门也闯了,人也看了,是不是该走了?”谢陵不喜欢凌玉尘打量陆行渊的眼神,他上前把二人隔开,将陆行渊护在身后,尾巴轻摇,面上却带着寒意:“我是什么喜好还轮不到你来评头论足。”
凌玉尘的目光在恶鬼面具的角上停留片刻,觉得这对角搭配上这个身形,莫名眼熟。他稍加思索,心里闪过无数的念头,目光缓慢地过渡到谢陵身上。
谢陵握着陆行渊的手,把人圈在自己的地盘内,就像是护食的狼崽子。扮出凶狠的样子,露出尖尖的犬齿。
陆行渊被他护着,表现的很是平静。垂眸看他时,眼底是宠溺和纵容。
凌玉尘被那个眼神看的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他搓了搓手臂,后退两步坐在院中的石凳上,翘着二郎腿。一脸痞相:“你让我走我就走,那岂不是显得我很没面子?”
“你不请自来时就该想到会被撵出去,现在才想起来和我谈面子,你不觉得有点晚了吗?”面对外人,谢陵可没有那样好的脾气,那点戾气和凶狠冒出头来,脸上的笑容泛冷。
凌玉尘挑眉扫了他一眼,忽然道:“我刚才提起陆隐川时,你好像一点都不惊讶?”
在皇朝各方探子的消息里,陆行渊此刻应该在饶河。可是当凌玉尘告诉谢陵他在这里时,谢陵只是平静地看了他一眼,仿佛早就知道一般。
面对凌玉尘的试探,谢陵面不改色,道:“他是我师尊。”
我师尊到了什么地方,我这个当弟子的当然知道。
“哦?”凌玉尘阴阳怪气地拖长了尾音,显然是不信谢陵所言。他遇见陆行渊时,陆行渊说的可是没有见过谢陵。
师徒二人的话对不上,凌玉尘别有深意地扫了陆行渊一眼,感慨道:“重色轻友,见利忘义,亏我真心一片,却是枉做小人。”
陆行渊目光微闪,没有说话。心安理得地站在谢陵身后,佯装自己是被人金屋藏娇的金丝雀。
凌玉尘哼了一声,似有几分不耻,叨叨道:“世风日下,啧啧啧……”
谢陵听得刺耳,不悦地皱眉:“你有完没完?”
凌玉尘抱臂不语,陆行渊在谢陵手心轻划,写了一个佛字。
谢陵顿时心领神会,道:“我听说佛宗不日前也进了皇宫,你那么想叙旧,不如我组局顺便帮你叫上无尘小师父。”
凌玉尘一听见无尘的名字,立刻条件反射地做出逃跑的姿势,他环顾四周,意识到自己过激后,看着眼前一唱一和的师徒二人,想骂又不知道从何骂起,硬生生憋了一口气,拂袖而去。
送走他这个麻烦,谢陵松开陆行渊的手,转身盯着他,靠近他的脖颈,嗅了嗅他身上的气息。淡淡的酒味混杂了别的气味,谢陵扭过头打了个喷嚏,不适地揉了揉自己的鼻子。
“师尊去办事还能遇见凌玉尘?”谢陵问道,揉鼻子的动作更明显了。
“魔族的暗桩是个酒坊,碰巧他在那里买酒。我被他认出来,他帮了我一点忙,不过很快就因为无尘在找他,丢下我跑了。”陆行渊简明扼要地解释了前因后果,感慨道:“他看起来对无尘避之不及,难不成是这辈子受我影响转性了?”
“他不是一直都这样?”谢陵抬手给陆行渊整理衣襟,抹去他身上的异样气息,见怪不怪道:“他对别的情绪感应不怎么样,对危险却永远这般敏锐。”
“危险?”陆行渊以为谢陵弄错了,轻笑道:“觉得危险的人不应该是无尘吗?一代佛宗佛子,日后要是被纵|情宗的圣子拖下神坛,少不得要沾一身污|秽,从此六根难清。”
“凌玉尘能有那本事?”谢陵不以为然,没有把陆行渊的这句话放在心上,言语间有几分轻嘲。
陆行渊不解地看着他,觉得谢陵这话怪怪的,上辈子凌玉尘不就对无尘出手了吗?他们二人共同经历了一世,可听谢陵的口气,似乎并不是那样一回事。
他沉思片刻,斟酌道:“前世我被你困在皇城,听闻凌玉尘掳走无尘囚禁,引诱他坠入魔道,无尘师尊为救他脱困,反而死在他手中,他清醒后自戕而亡,而凌玉尘也陷入疯魔,随他而去。倘若凌玉尘无意,那前世之事可是另有隐情?”
陆行渊被困那些时日,得到的消息并非尽善尽美,有些话经过层层过滤,听到他耳朵里已经是另一个版本。他自己身陷囹圄,未能替凌玉尘收敛尸骨,所谓的真相更是传递了多人之口。
纵然他有心也无力。
谢陵怔了怔,往一旁的石桌走去。陆行渊跟上他的脚步,师徒二人在院子里坐下。
谢陵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眼底虽有笑意,却冰冷,带着嘲讽之意。
“难怪师尊会误会,不过这也不怪你,这是佛宗为了保全他们门派的名声,编造出来的谎言,把一切过错和责任都推到凌玉尘身上。”
陆行渊面色一寒,他和凌玉尘交情在,听到他被冤枉,自然心生不悦。
谢陵继续道:“事实上是无尘生了魔心,掳走凌玉尘,他师尊前去清理门户,二人双双丧命。唔,其实这件事还有后续,不过那个时候我意识不太清楚了,依稀记得是魔情宗为了讨回公道和佛宗打起来了。“
魔情宗是邪门,而佛宗是正道,魔门的圣子提起来就像是邪门歪道,也像是敢做出离经叛道之事的人,所以佛宗才敢大言不惭,稍稍曲解一些事情的先后,就能引导旁人去猜忌。
在他们的眼里,凌玉尘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人,仿佛就算是无尘不出手,凌玉尘也会做出这种事一样。
陆行渊和佛宗打过交道的次数屈指可数,佛宗给他的印象不好也不坏。可是他没想到,为了利益他们也能往受害者的身上泼脏水。
凌玉尘遭此无妄之灾,死后还要被人戳脊梁骨,对他而言,遇见无尘就已经是倒了八辈子的大霉,难怪他看见无尘就跑,一刻也坐不住。
陆行渊之前担心他拐了佛子,现在却只希望无尘离他远一点。
“佛宗也是人杰地灵之地,佛子三千年一轮回,更是受万人敬拜,怎么也会生出魔心,犯下色|欲之罪?”
无尘给人的感觉是温润平和,不急眼不红脸,说话客客气气,不紧不慢。陆行渊实在想不明白,上辈子他们到底是遇见了什么事,才会有这种颠倒命运的境遇。
谢陵皱了皱眉,他回忆前世种种,冷笑道:“或许我们所有人都被佛宗骗了,他们的佛子生来就有一颗魔心。”
这个大胆的猜测如同平地一声惊雷,陆行渊想起来之前在烟雨城,无尘说他的降生比正常的轮回提早了很多年。一个不足年的圣子,出现问题也很正常。
但很快陆行渊就推翻了这个想法,道:“佛宗不可能胆大妄为到这个地步。”
佛宗是红尘之外的净土,他们很清楚一个长着魔心的佛子一旦成长起来,对这片大陆而言是何等的灾难。他们还不至于糊涂到这个地步,真的为了一己之私弃天下而不顾。
“倘若佛宗有办法控制这颗魔心呢?”谢陵依旧坚持自己的观点,道:“其实以佛宗的脾气,如果真的是自家人出了问题,他们可能会隐瞒,但不应该泼脏水,这有违出家人的道义,除非他们是想掩盖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只能找一个替罪羊出来。很不幸,凌玉尘就是这个倒霉的替罪羊。”
谢陵对佛宗没什么好感,但也不会落井下石,他此刻就前世的了解就事论事。
“我翻过佛宗往年的记载,他们对佛子格外尊敬推崇,遇上任何大事都会让佛子参与,在那些典籍中,佛子的身影随处可见。唯独在无尘身上有些奇怪,他诞生在这世上,早年间却音讯寥寥,佛宗有意隐瞒,让他极少地出现在外人面前。而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他修为到了化神,化神后,佛宗对他的限制才缓缓放开。”
佛宗对无尘的态度确实值得怀疑,谢陵的猜测不无道理,这其中有些缘由甚至让人不敢深思。
陆行渊沉吟道:“佛宗为什么要这样做?”
佛宗不是小门小户,他们有权有势,也清楚魔心的危害,却还是放任自流。此等鼠目寸光,自断前程的决断,实在不是他们的风格,
谢陵摩挲手上的茶碗,看着茶碗中清澈的茶汤,隐隐有种奇怪的感觉,大胆猜测道:“或许是没有时间了,他们等不起下一个三千年的轮回。”
没有时间了。
这不是陆行渊第一次听见这句话,在他逃亡魔族的路上,顾诀放他离开时说过,在魔族,因为那滴始祖之血,他又一次从别人嘴里听见。
这句话简直就像是一句诅咒,当它从谢陵的嘴里又一次被说出来时,陆行渊只觉得自己的心脏被紧紧地攥住。
天道有缺,灵力衰减,就连轮回也出了问题。这一切简直就像是灾难的前兆,只不过变化过于细微,并非一日而成,落在众人的眼里就是微乎其微。
他们日复一日地这样活着,因为每天都在经历相差无几的事,就像是在温水煮青蛙,等发现不对时,已经来不及了。
这个世道肯定早就出问题了,只不过他们这种后起之秀经历的不如前人,没有见识过以往真正的辉煌,把诞生之后所见的世界当做真实的世界,才会迟迟没有察觉出异样。
“说起来你知道无尘今年多少岁了吗?”陆行渊开口询问了一个看起来毫不相关的问题,他对无尘的年龄只有一个模糊的概念,具体的似乎从来没有听说过。
谢陵微微错愕,摇了摇头,这种事应该很少有人会去在意。他们只知道佛宗的圣子提前降生,降生之日佛光漫天,优昙花开,佛宗亲自去把人接回来。
“以往的佛子也有这般待遇?”陆行渊越想越觉得这事透着古怪。
佛子提前轮回,不知道降生何处,佛宗还能第一时间赶过去把人带走,这可能吗?
“在以往的记载中,优昙花会早佛子一刻盛开,方便佛宗算出佛子所在。因为佛子降生那一刻,力量薄弱,对妖邪有着致命的吸引。”谢陵说着那些从典籍上看来的东西,仔细对比起来,确实每一个情况都和无尘不一样。
无尘的身世处处透着诡异,佛宗大张旗鼓,仿佛是要让所有人都看见。
“虽然我怀疑无尘生了一颗魔心,但从前世他的为人处世来看,他并没有被魔心吞噬,最后会和凌玉尘双亡,的确有些诡异。”谢陵思索道:“师尊在怀疑什么?”
陆行渊陷入沉默,没有立刻回答谢陵这个问题。
光阴是非常奇妙的东西,它看不见摸不着,除非它主动留下痕迹,不然世间的生灵很难捕捉到它的存在。
跨越时空的人重复着同一句话,他们说的时间真的是指光阴吗?还是逐渐消失的灵气?
倘若有一天道法不存,灵气归为尘土,他们这些修道者又该何去何从?
陆行渊一阵头疼,他扶了扶面具,在谢陵关切的眼神中,他没有隐瞒自己内心的想法,道:“我在想到底是狩天计划在前,还是无尘诞生在前?”
魔族的牺牲只是狩天计划中的一部分,目的是为了不存在的东皇钟。顾诀的胃口远不止一个魔族,而是天道。
可他是什么时候生出这种疯狂的念头?又是什么时候下定决心?
陆行渊怀疑无尘不正常的诞生就是催化这一切的导火线,他出生的时间绝对比佛宗公布的时间还要早,甚至是早到让人心惊的地步。
谢陵神色一凝,背后寒意阵阵,他被陆行渊的这句话惊出一身冷汗。他的思绪从私人恩怨上跳开,把这个问题放大到世界的格局中,事情的性质完全不一样了。
在他们前世困顿于恩怨情仇时,更大的阴谋在背后酝酿。所以那个时候,没有任何大能来阻止他,他以为的世界,说不定只是在大能的掌中立杆。那些藏在背后的人冷眼旁观,不插手不阻止,仿佛是欣赏一场漂亮的困兽之斗。
一想到自己和陆行渊如此痛苦地过了一生,却只是别人眼中消遣的娱乐,谢陵心底的那些戾气就有点压制不住。他脸上的笑意消失无踪,爽朗的面容染上阴沉之色,眉梢眼尾透出狼的凶狠,蓝色的眸光冷若冰霜。
“不可原谅……”谢陵低声喃语:“所有人都不可原谅……”
谢陵如坠冰窖,浑身冰凉,他甚至能听见自己的心跳。此时此刻,他心底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杀光那些把他们用来取乐的人,把他们送下地狱,让他们也尝一尝他和陆行渊的苦。
“小狼,你怎么了?”陆行渊握住谢陵的手,诧异地看着突然被戾气笼罩的乖徒弟。他们刚才还聊的好好的,猛然间,谢陵就变成一副要杀人的样子。
陆行渊有些心悸,因为这个样子的谢陵,他只在上辈子最后那段时间见过,残暴而没有理智,沦为杀|戮和血腥的囚徒。
陆行渊冷冽的声音把谢陵拉回现实,眼前没有前世的杂乱纷争,阳光温暖和煦,他们坐在一起,手掌紧扣,十指连心。
身上的寒意被手心传递过来的温暖融化,谢陵先是露出茫然的样子,不解地散去一身的戾气,然后耷拉下耳朵,一双漂亮的眼睛蒙上水雾,他委屈,不解,一脸无辜地看着陆行渊,道:“师尊,我们和上一世不一样了,是吗?”
仿佛是上一世残留的恐惧太过刻骨铭心,谢陵露出了没有安全感的一面,看着他无精打采的耳朵紧贴着头顶,像一只被遗弃的大狗狗,陆行渊的心被击中了。
就算比别人多活了一世,谢陵的心境也没有长大。他还是个孩子呢,和那些几百岁的人比起来,他小得多了。
陆行渊有些心疼,紧握着他的手,安慰道:“当然,这一世命运在我们手中,那些藏在背后的人,我会一个个地揪出来。”
这一世的陆行渊,早早地带着谢陵一起跳出那个困局。虽然眼下的局面还是模糊不清,但他们没有枷锁,一身轻松,可以去摸索而不担心束缚。
陆行渊的安慰让谢陵重新绽放笑容,那些戾气消失无踪,犹如错觉。谢陵支棱起耳朵,歪歪头笑道:“我只要师尊。”
我只要师尊,任何妨碍我和师尊在一起的阻力,我都会撕碎。
谢陵靠在陆行渊的掌心,长睫低垂,掩去目光中阴冷的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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