骤然的寒凉令那长睫轻颤。
一片白缓缓落下。
下雪了。
江元洲抬眸,望向月色下缓缓飘落的霜雪。
他无声轻喃:
“嘉洋……”
“嘉洋!罗教授让我们现在过去!你……”
视频里闯入一个长发女生。
女生皮肤很白,头发柔顺,说话时含着温温柔柔的笑,一双眼像天边弯月。
她俨然是看见了路嘉洋手机里的人。
动作一顿,随即笑开:“这是你弟弟吗?好漂亮的小朋友啊!”
江元洲看见视频里的路嘉洋侧过脸,应了女生一声,而后问:“罗教授让我们现在过去?”
女生笑着点头:“对,你要是有事的话,迟两分钟也没关系的。”
路嘉洋应:“嗯,你先过去吧,我等会自己过去。”
女生却是道:“哎呀能等多久,我等你一起呗,本来就只有我们两个人,怎么还分批次啊?”
路嘉洋还想再说,忽然听见江元洲那边动静。
听到熟悉的仪器推动的声音,他当即不再和女生多说,看向江元洲轻声问:“要做今天的检查了?”
江元洲轻轻点头,视线不自觉落到路嘉洋斜后方的女生身上。
他出国已经有一年。
这一年里,他跟路嘉洋几乎没有中断过一天视频,自然也在跟路嘉洋视频时见过不少路嘉洋大学里的朋友。
这个女生是第一次见。
可说不清缘由的,这个人给他一种和其他人不同的感觉。
很快他知道了这种感觉的由来。
路嘉洋看着护士们陆陆续续将江元洲围住,只好道:“那你先做检查,我迟点再给你打,正好我这里也有点事。”
江元洲乖顺点头,等着路嘉洋那边挂断通话。
就在视频界面定格的瞬间,他忽然看见路嘉洋斜后方站着的女生朝路嘉洋看了眼。
大抵是以为视频已经结束,女生望向路嘉洋的视线没了遮掩。
那含着笑的明亮双眸中清晰地,流露出少女的羞赧与爱慕。
那一眼,烙进了江元洲脑海。
直至手机在手里黑屏,都始终挥之不去。
彼时他不通情爱,却仍是在那一眼里,望见了一些他从未设想过的画面。
他望见路嘉洋在视频里带他走过的海大林荫路。
望见路嘉洋走在那条路上,而后……牵起了
某个人的手。
路嘉洋对那人笑着,哄着,甚至比过往对他更为亲昵。
漫长的林荫路慢慢被海市的霜雪覆盖。
路嘉洋站在林荫路尽头,牵着另一个人的手,忽然转身,看向他说:“小洲,我找到能与我携手终生的人了。”
道路尽头的青年笑得幸福又残忍,又说:“所以我们,该说再见了。”
“小洲,再见。”
暴起的风雪骤然将路嘉洋吞没,吞没得了无痕迹。
尖锐的针头刺进皮肤。
那一点疼,过去江元洲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可今天他眼皮一颤,陡然落下一滴泪来。
滚烫的泪珠砸落在寂静的手机上。
一滴、两滴……
Y国的风雪一点也不比海市小。
江元洲看着皑皑白雪一点点将窗框填满。
最终也将他,一并填得了无生气。
江棋瑞拉开病房门时,屋里穿病服的少年正立在窗前。
他走进,背手将门带上,缓缓道:“护士长给我打电话,说你今天做常规检查的时候一直在掉眼泪,吓得她们连针都不敢扎了。”
少年静看着窗外,没有出声应他。
江棋瑞走到江元洲身旁站定,顺着他的视线往窗外看了眼。
“窗户都被雪埋住了,有什么好看的?”
玻璃窗倒映并排而站的两人身影。
男人一身笔挺西装,比少年高出不少。
两人面容有几分相似,只是男人的五官更为冷峻,少年则精致漂亮许多。
见江元洲依旧不搭理他,男人慢悠悠走到病房的沙发上坐下。
“让我猜猜,你哭肯定跟你那个童年小玩伴脱不了关系。”
他悠闲地摆弄着桌上的茶器。
给自己泡了杯热茶,才缓缓继续道:“其实你要真这么想他,把他接来这里,也费不了什么事。”
男人一只手搭在沙发扶手上,食指轻点。
“我记得他成绩好像不错吧?在哪上大学来着?海大?在Y国给他找所跟海大差不多的大学不是什么难事,我们家砸点钱,再让他自己考考。不过你也知道,你外公外婆并不想你跟过去的人再有什么往来,要想把他接来,他肯定得做点取舍,比如做好他一辈子都没法再自主决定人生的觉悟,嗯,可能以后连想见父母也……”
“江棋瑞,”少年冷漠地打断了男人滔滔不绝的话,“你觉得我脾气很好吗?”
江棋瑞一顿,意味不明地笑了声。
少年冷淡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含了明显的警告意味:“别去动他的人生。”
江棋瑞轻挑眉,将手里的茶杯放下:“可不动他的人生,你觉得你们这辈子还有机会再见吗?你以为等你病好后,你那最喜欢控制人的外公外婆能老老实实把你放回国?”
“那不是你需要关心的事。”
江元洲走回到病床上坐下,头都懒得抬一下:“我没心情听你废话,你如果只是来讲废话的,可以走了。”
江棋瑞轻啧一声:“你这小孩脾气真差,现在甚至连舅舅都不肯叫一声了,小时候都还肯叫的。”
他说着,拿起带进来的文件走到病床旁,脸上终于有了点正色。
“那就来聊点你感兴趣的吧。”
他将文件丢到病床上:“叶怀骋近一个月所有行动轨迹,事无巨细,都在这了。”
四天三夜,新赛杯结束。
众人从机房走出时,都有一种被吸干精气般的憔悴。
等一出教学楼,又浑身充满了干劲。
“我觉得咱们这次做得非常牛!”钱英卓握拳,“国一肯定没问题,兄弟们!去搓一顿啊!”
才下午三四点,隔天又是周六。
钱英卓的这个提议瞬间收获了一大批赞同。
好几组关系不错的参赛人员一拍即合,一群人浩浩荡荡,去了学校附近味道很赞的土菜馆。
路嘉洋比赛这几天一直很安静。
比赛结束,仍安静着,没有参与进众人的嬉闹。
他一个人坐在角落的位置,看着桌子中央咕噜噜冒泡的小锅出神,不时往嘴里送两口酒。
系里人没几个不认识路嘉洋的。
间或有人上来问路嘉洋这几天是不是遇着了什么事,路嘉洋都随便应付了过去。
不知不觉几瓶酒下肚,路嘉洋感觉脑袋有点晕。
他酒量不差,平时不怎么喝,过年过节的时候会跟他爸妈边闲聊边喝点。
几瓶酒不至于让他醉,今晚估计是因为没怎么吃东西。
很多人喝酒一旦喝上头了,就再难停下来。
路嘉洋恰恰相反,他并不怎么喜欢酒精带来的失控感,因此察觉到有些醉了,他便再没抬手碰酒。
不是很有吃东西的胃口。
路嘉洋从口袋里掏出手机,靠到身侧的墙上。
解开锁屏,点进微信,点进与江元洲的聊天框。
这一连串的动作,他平均一天里要做几十次不止,可聊天框里发给江元洲的消息却寥寥无几。
早起说天冷让江元洲多穿衣服,入夜让江元洲好好睡觉。
乍一看没有任何不妥,因为江元洲白天要上课,而他白天也要比赛,似乎只有这两个时间可以互发两句。
只有路嘉洋自己心里清楚,他在忍着。
强忍着因数日不见,累积到几近爆发的思念。
路嘉洋轻点了下聊天框最下方的输入框,指腹悬在键盘上许久,却始终没有打出一个字来。
这个时间江元洲还在上晚自习。
因此路嘉洋并不着急,他需要好好想想给江元洲发点什么。
他答应过江元洲的,比赛结束后就和江元洲聊聊。
青年就这么垂着头,半阖着眼,陷入了长久的寂静。
手机铃声响时,第一个听见的是一个拎着酒瓶到处游走的男生。
他见地上一只手机正边响铃边亮着光,弯腰捡起,乐道:“靠!谁他妈喝酒喝懵了,手机都丢地上去了?”
桌对面很快响起一道女声:“嘉洋的吧?他好像睡着了。”
男生闻言低头,看了眼靠在墙上合着眼的路嘉洋:“嘶,路哥这几天到底遇上啥事了啊,难得见他喝酒,还直接给自己喝睡过去了。”
说着又忍不住嘀咕:“不过这酒品真好,喝醉了不发酒疯,直接倒头就睡。”
见手里的手机还在响,他又看了眼来电提醒。
“我看下,这来电人是……小猫粥?我靠好可爱的备注,后面还有个括号,(逐渐变大型犬版),哈哈哈,路哥还有这童趣呢?这谁啊,路哥对象吗?”
男生这话一出,坐在圆桌对面的女生微不可见地表情僵硬了一瞬。
她轻声问:“嘉洋,有女朋友了?”
钱英卓跌跌撞撞从隔壁桌跑来:“哪儿呢班长,小路还单着呢。这备注我见过,是小路给他弟的备注,我来接我来接。”
他说着,从男生手中拿过手机,接起电话。
这一回不用等对面开口,他直接出声道:“喂,弟弟啊,我是你钱哥。”
电话那边安静了会,才响起江元洲很轻的声音:“哥呢?”
“哦,我们今天比赛结束,在外面庆祝呢。你哥酒喝多了,一个人窝角落睡着了。”
这一次江元洲安静了很久。
等声音再响起时,包间半开的窗户忽地吹进来一阵冷风,冷得钱英卓止不住一个哆嗦。
以至于他再听江元洲声音时,觉得江元洲的声音都比平时冷了几度。
“钱哥。”江元洲声音淡淡。
钱英卓连忙应:“诶诶,你说。”
“方便告诉我地址吗?哥说今天要去我那,我过去接他。”
“你就来海大,海大正门对面,有家叫……”
江元洲推开包间门时,包间里已经没剩下几个人。
一部分去了下一趴,一部分回了学校。
钱英卓和文钦磊歪七扭八地躺在几张拼在一起的椅子上,梁陶晗坐他们对面,正在低头玩手机。
另一桌还剩下三男两女。
江元洲一眼看见靠在墙上睡得安静的路嘉洋,而后下一眼,便是坐在路嘉洋对面,正悄悄注视着路嘉洋的长发女生。
突然响起的开门声令女生有些紧张抬头。
江元洲与她撞上视线,只一瞬,便敛眸收回。
另一桌四仰八叉的钱英卓听见动静,瞬间爬起来道:“弟弟你来了啊!”
江元洲轻应一声,三两步走到路嘉洋身边。
他一弯腰,便嗅到了路嘉洋身上浓郁的酒气。
视线在路嘉洋身上逡巡过一圈,没发现任何异常,他才很轻出声:“哥。”
睡着的人没有回应。
钱英卓见状道:“我跟你一起把你哥扶……”
话刚说到一半,就见少年伸手,利落地将路嘉洋公主抱起。
钱英卓目瞪口呆:“靠!弟弟你力气不小啊!”
这举动让圆桌对面的女生微怔,也惹来另一桌的梁陶晗看了几眼。
江元洲抱着路嘉洋,朝钱英卓轻点头,没有多说:“我先带哥回去了,今天谢谢钱哥了。”
钱英卓摸摸脑袋:“哎哟这有啥,真的不用帮忙吗?”
江元洲轻应一声,抱着路嘉洋转身离开了包厢。
他前脚刚走,后脚梁陶晗忽地从座位上站起。
钱英卓见着梁陶晗走近,琢磨道:“梁子,你有没有觉得今天弟弟好像心情不太好,话比之前少了不说,表情也比前几次见冷淡很多。”
梁陶晗没应他的话,径直略过他往外走去。
“你上哪去啊!”
钱英卓冲走远的人喊,没得到回应。
梁陶晗追到土菜馆门口时,正好看见江元洲在车前弯腰,小心翼翼地将怀中人抱进车后座。
刚才钱英卓的话他听见了。
江元洲今天的确比过往跟他们见面时冷漠很多。
也许有一部分心情不好的原因,可梁陶晗却觉得,这才是江元洲的常态,过去面对他们时的好脾气,更像是看在路嘉洋面子上漫不经心的伪装。
梁陶晗其实没那么多管闲事。
换做是平时,他一定是不会追出来的。
可这几天路嘉洋状态不对得太过明显,而今天的江元洲又隐隐给人一种极度危险的感觉。
他略感不安,身体比脑子快,最终还是追了出来。
江元洲显然是发现了他。
因此在将路嘉洋安置好在后座后,他没有跟着上车,而是关上了车门,转身朝梁陶晗看来。
梁陶晗今晚也喝了些酒。
这会脑子发热,一对上江元洲视线,干脆开门见山:“你喜欢嘉洋吧。”
少年静静注视着他,没有马上回答,反倒缓缓复述了一遍他对路嘉洋的称呼:“嘉洋……”
明明语气平静,声音冷淡,可这两个字钻入梁陶晗耳中,却瞬间令他脊背发寒。
意识到跟这人沟通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他决定速战速决:“你是聪明人,我也就不跟你打哑谜了,嘉……路嘉洋的私事我们作为室友的确不方便插手,我也没有要插手的意思,但那是建立在你不会做出什么极端事情的前提下。如果你对他做出一些不……不太好的事,我们寝室里几个人绝对都不会袖手旁观的。”
秋末冬初,海市的夜风总大。
江元洲身上还穿着七中的校服,款式朴素的校服遮不住少年惊艳容颜。
一如他稚嫩的年纪此刻也无法再压住那骨子里冒出来的上位者的漫不经心和戏谑冷漠。
“不太好的事。”江元洲声音淡淡,“你是指,一点点扫清哥哥周围所有人,再慢慢将哥哥圈禁起来,关进只有我能找到的囚笼,让他只能看着我,只能依赖我,最后成为只属于我的专属物,是这样吗?”
一阵冷风袭来,刮得梁陶晗酒醒了大半。
他紧盯着江元洲,眼底缓缓浮上忌惮和警惕。
然而下一秒,却见少年忽地笑了。
“我当然想过这些,可如果我这么做了,路嘉洋,还是路嘉洋吗?”
少年微侧过身,视线落到车内熟睡的人身上。
“哥哥是生来,就站在阳光下的人。他是我遇见过,最完美的人。善良得恰到好处,聪明得恰到好处,有点刚好的小脾气,温柔,冷静,理智,又极其有责任心。再过几年,不论他从事任何领域,他都一定能在所在领域发光发热,变得更加优秀,更加完美。”
江元洲收回视线,重新看向梁陶晗:“他顺遂光明的人生轨迹,谁都不能破坏,即便是我,也不可以。”
梁陶晗本来心都吊到嗓子眼,头皮发麻地在想是不是可以准备报警了。
听完江元洲这一大段,又顿时松下一口气来。
这孩子聪明、锐利,甚至可以说是心思深沉到近乎恐怖的地步。
但好在,目测应该是个恋爱脑。
尽管江元洲刚刚说的带了一部分个人色彩,但不可否认,路嘉洋的确很优秀,不论是为人、成绩、还是专业领域。
梁陶晗轻舒出一口气,推了推眼镜,放平心态跟江元洲聊:“你哥现在,对你应该还没有那方面意思吧?我这几年跟他接触下来,也没发现他有同性恋倾向,如果他不是……你打算怎么办?”
江元洲垂眸,语气淡淡:“我只能把我自己作为选择,送到他面前。”
“可如果他最后没有选你呢?”
尽管江元洲说得明明白白不会去动路嘉洋的人生,可梁陶晗仍觉得,江元洲绝不是会放任路嘉洋去喜欢别人的人。
少年安静下来。
海市的夜风吹乱他乌黑卷发。
他站在路灯下,黑白校服被风吹在身后。
长久的安静后,他很轻出声:“如果哥哥不爱我,那我就把自己摔碎。”
梁陶晗瞳孔骤缩。
视野里的少年静静站在风中,漂亮的脸在灯光下慢慢显出几分破碎。
有那么一瞬,梁陶晗忽然明白了路嘉洋为什么总是那么紧张江元洲。
分明江元洲的身形也算不上瘦削,分明少年人在风中站得不动分毫。
可当他漆黑的眸缓缓望来时,那有重量的人却像忽然变成了能随时随风而走的风筝。
海市的风雪仿佛能轻易将他撕碎。
他站在风雪里,像在讲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忽然轻轻地笑了。
“如果这样,哥还是不爱我,那我就只好死掉了。”
而后视野里便出现了少年身影。
少年坐到他身旁,俯身看他,乌黑的卷发落下,眼底浮动着他熟悉的关心与亲近。
“哥醒了?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声音朦朦胧胧的,传入路嘉洋耳中,像隔了层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