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要我等多久?”
幽怨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宋疏微怔,他好像还没把心里话说出口。不再年轻的男人转眸望向右侧,已故的江奶奶浑身黑气站在自己面前,苍老的声音质问:
“十年了,博尔赫斯的书为什么还没给我!为什么?!!”
柔软的床铺上,漂亮的青年猛地坐起身。他喘着粗气,琥珀色眼眸呆滞地盯着空气,不知今夕何夕。
卧室的空调呼呼送着暖风。
室外一片银装素裹,显然还是冬日。
宋疏不确定地从枕头下摸出手机看日期,确认现在是正月初十,并没有过去十年。
他赤脚走到窗下,透过玻璃望向外面正常大小的槐树,二月份的天气连绿芽都还没发。
明明只说去灭个虫而已。
十多天了,就算是他也能灭干净了。
两千岁的大妖,呵。
宋疏磨牙,面无表情地转身,换上冬衣去洗漱。早饭以后,他调出江奶奶的信息,给她打了个电话。
“江奶奶,您要的那本书到了。有空来拿吗,没空的话我去送给你?”
“哎呦,过个年我都忘记了。今天去县城,晚上路过去拿。”
“好的。”
嘟嘟短促的两声响起,电话挂断。宋疏独自坐在柜台里,清晨的书店宁静清幽。
他长叹一口气,双手交叠趴坐在桌面,好看的半张脸埋进羽绒袄的袖子。
梦中十年让他依然恍惚。
还未完全走出来。
金色阳光自敞开的门框照进来,满架的书脊在飞尘间仿佛会发光。呆滞片刻的青年一点一点,将露出的眼睛也迈进臂弯里,只余下一个青色发旋。
风过,一缕呆毛竖起晃动。
“今天营业吗?”
熟悉的声音响起,宋疏猛地起身,看见张成权已经站在门外,身后思慕拢着白披风,微微欠身。
“营业。”
宋疏起身,扬起唇角微笑:“您想要什么书?”
“没事,我随便逛逛。”
张成权背着手迈进书店,扫视一圈,径直走向文学区。
宋疏缓缓坐下,单手撑着脸颊看老人选书,逐渐脑子又开始发呆。
视野中突然冒出思慕放大的脸,青年猛然回神。
“公子最近似乎没什么精神。”
张成权还在旁边,宋疏总不好直接开口与她聊天,便拿出手机在备忘录上打字给她看。
「可能是前几天太忙,还没缓过来。」
女子扫视屏幕,想起上次演奏会之前那次见面,关心道:“最近可有好好吃饭?”
宋疏想了想,含糊回答:「差不多吧。」
主要是之前央酒就等同一个全自动吃饭报时器,到点就要放下一切去吃饭,他便习惯了。
最近偶尔会忘记早饭或晚饭。
听到这回答,思慕浅声轻叹:“人类是很脆弱的,公子要好好保重,活得长久一些,妾以后也能偶尔来找你排解无聊。”
宋疏轻笑。
「我努力。」
张成权也选好了书,一本《牡丹亭》被送到眼前:“就它吧。”
宋疏接过:“好。”
古朴的棕色硬质封面打开,首先是一张插图,写意的梅花树下,身着昆曲戏服的一男一女对面相望。
翻越出版说明,便是汤显祖的题辞。其中最出名的那句“情不知其所起,一往而深①”,便是出自此处。
坐在院子的阳光里,张成权翻开自己的新书爱不释手。他指着其中一行,与身边的青年感慨:“我却最爱下面这句。”
宋疏偏头去看。
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①。
牡丹亭全名叫牡丹亭还魂记,对于整个故事来说,这句自然是灵魂所在。宋疏颔首,抬眸却发现老人目露怀念。
或许对他来说,这句还蕴含着曾经的什么故事吧。
“你那个朋友。”
张成权端着书,忽然又开口:“那个白头发朋友,他是妖怪吗?”
“!!!”
被这样直白问,宋疏眼眸闪过一丝震惊,好几秒找不回声音。他转过头去,咳了一声笑道:“他只是——”
刚准备拿出之前那段中二病说辞,张成权便又出声了。
“别害怕,也别多想。”
不知想到什么,老人眼睛里闪过一抹笑意:“贴海报那天,他见到我说了句人类老头,我就猜他应该是只妖怪。实在好奇,就多问了这一句。”
宋疏脑袋缓缓转回来,他望着坐在阳光里的国字脸老人,那张常年严肃的脸上流露温情。
他迟疑问:“您也……”
“见过。”
张成权肯定地回答:“我曾经见过一只妖怪,爱慕过她。”
宋疏微怔,下意识转眸看向一旁白披风里的思慕,清丽女子弯眸微笑,葱白的指尖拂过老人的黑白相间的发丝。
他们相遇在几十年前的一个冬天。
冬日与初春的交界,冷冷的雨刚下过没多久,那时的许多人会选择去山林中采山货。
木耳、地衣或是蘑菇。
野生的菌类放在锅中随便炒炒,鲜香得很。
张成权喜爱地衣,但这东西不适应寒冷,春夏最多,冬天鲜少能有。
后山林靠近小镇的地方都被光临过,只能朝深处走。他本来只是想找些蘑菇,没想到在枯木枝下发现了地衣。
不知不觉,一路向里。
那是一片水杉林。
笔直的枯树干下,赤色红菇一朵接着一朵连成片。穿着绯色古装的女子平躺在菇群中央,顶空阳光照在玉白的脸颊,美得不似真人,更像精怪。
睫毛微颤,她缓缓睁开双眸。
浅褐色的眼睛里映着手足无措的青年。
眨眼之间,女子来到他面前。确认与之对视上,她莺声婉转:“人类,你能看见我?”
张成权喉结滚动。
望着咫尺之间的美丽面孔,他脸颊烧红,后撤一步问:“你、你是蘑菇吗?”
女子微怔,轻笑声响彻无人的山林。
这便是他们的初见。
女子告知,她名思慕,是一只红狐。与家中爷爷赌气,离家出走,游玩至此。
本来等春天一到,她便要换个地方了,没想到突然遇见可以看见妖怪的普通人类。思慕拍手,直呼有趣,让他多来这里找她玩儿。
青年很听话,农忙之余得空便会过来。
来时他总会带些东西,有时候是他做的饭菜吃食,有时候是些收音机、随身听一类的新鲜玩意儿。
听着磁带里播放音乐声,思慕好奇地屈指敲了敲:“人类也会妖术了?”
张成权好笑:“应该说是技术。”
狐妖听不懂这些,她只是翻动着会唱歌的盒子,饶有兴致。
一旁人类青年坐在已经长满青色草地的小坡上,偏头认真注视着她,清晨露水湿重,打湿了她的乌发。
下一次来时,张成权带来一件披风。
洁白无瑕,布料柔软。
人类说,这是他亲手做的。
思慕很喜欢,披在身上在杉树间凭空飞舞,像一只翩飞的美丽蝴蝶。
落到地面,她弯眸说:“谢谢。”
望着她的笑容,张成权也跟着扬起嘴角。他跨过蓝紫色的喇叭花,迈步来到狐妖面前,伸手为她带上斗帽。
“这样就不会被露水打湿了。”
此后多年,张成权回忆时总会问自己,明知那是一只狐狸化成的妖,为什么还会喜欢上她呢?
答案总是模糊。
思来想去,喜欢思慕好像就是一件水到渠成的事情。
作者有话说:
①出自汤显祖《牡丹亭》。
昨天头疼睡过去了,半夜两点爬起来码字,都是自食恶果罢辽,TA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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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奔向山林相见之时,就像吃了野蜂蜜,一直甜到心里。
思慕说以前总被爷爷困在山林间, 从未进过人类的房子,好奇, 想去。
这不是一件大事。
刚一提出, 张成权便立刻起身,为她引路。到达小镇边缘时,遇见朋友打招呼。
“嘿,又一个人去山里啊?”
一个人。
张成权偏头,左方白衣与乌发翻飞。
明明思慕就站在他身边的。
这时他才清楚, 原来别人看不见她。
走在乡间路上,思慕双眸闪动好奇, 丝毫没有因刚刚产生任何情绪。张成权便也将内心丝丝缕缕的异常情绪遮掩。
他扬起笑容,带她来到自己的家。
单层的老房子,矮矮的墙, 整洁也简陋。狐妖迈着优雅的小步,四处走着看着,忽然回眸笑道:“原来檀郎是在这里长大的。”
“不过有些寡淡,种些花可好?”
青年是听话的, 此后多年家中花香满园, 一年四季。可是赏花的人,却在某日忽然消失。
没有任何告别。
没有任何暗示。
他里里外外, 各处山林疯狂寻找, 甚至带上干粮一直向山林深处去寻。
不知走了多久, 崴了脚, 水饮尽, 粮吃完。张成权从一个被灌木掩住的陡坡滚落,恍惚间又看见一片红菇,这次却没了那清丽女子。
不知是何时昏过去的,再醒来时他已经躺在了自家床上。身旁是亲人朋友,见他醒来连忙询问可有不适。
张成权抓住人,面色疯狂:“你看见思慕了吗?”
朋友疑惑:“思慕是谁?”
两行泪从憔悴的眼睛滑落。
自那经年之后,青城镇多了一个老光棍。
“至今。”张成权用已经苍老的嗓音叹息道,“我至今不知是她走了,还是我忽然看不见了。”
宋疏闻言抬眸,看向一旁的思慕。
思慕微笑,向他轻轻摇头。
一旁的张成权再次缓缓开口:“两年前,我家突然出现了一只红狐。你也见过的,我总觉得是她,却又不敢确认。”
“或许,真的是我看不见了。”
“是我负她。”
老人低头掩面,遮住自己的神情。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抬起头,严肃的国字脸面前年纪漂亮的青年,露出和善的笑:“我问你,只是出于这一点私心罢了。希望我们有相似的经历,你可以听我说说这些陈年旧事。”
“若以后这个朋友也突然消失,你至少可以和我聊一聊。”
屋檐底下,一老一少,一说一听。
冬日阳光下静坐许久。
宋疏抱膝坐在石阶上,轻道:“他是。”
张成权长叹:“那他挺厉害,所有人都能看见他。”
宋疏鼻间发出一道轻哼。
“可得了吧,一窝虫都搞不定。”
张成权闻言,哈哈大笑。
他撑着腿站起来,晃晃悠悠走向院子里摆成一堆的花盆。挨个观察一圈,老人脸色忽然变差。
宋疏起身过去:“怎么了?”
一巴掌拍在他背上。
张成权本着脸怒道:“浇水了吗?保温了吗?杀虫了吗?臭小子,给你花就是暴殄天物!”
宋疏看着蔫蔫嗒嗒的花盆,小声辩驳:“每天都浇水的。”
“晚上想起来浇个水,然后丢在外面冻一夜吗?”
宋疏抿唇,低头捏手指。
张成权冷哼:“把凳子搬过来。”
宋疏侧眸:“嗯?”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他拿着笔记本和水笔,低头猛记各种品种的花植种植与护理技巧,仿佛回到了大学课堂。
不对,是教授一对一辅导。
将自己一手种花本领填鸭式传输许久,张成权意犹未尽,丢下一句好自为之以后,拿着书扬长而去。
宋疏抱着笔记本挠头,回身时发现思慕还未走。他放下椅子,望向院子里的女子:“为什么不说你一直在?”
思慕垂眸,指尖拂过洁白的披风。
“该有多不甘呐。”
那日,张成权突然看不见自己了,疯了一般寻找。家里每处角落,小镇每一个地方,河边,小桥,山林。
他找到哪里,她就跟到哪里。
明明近在眼前,却触手不可及。
好不甘心呐。
思慕真的好不甘心。
将昏倒在林中的爱人送到镇边有人的地方,确认他无碍以后,她曾回去找过爷爷。她跪下认错,哭着祈求。
“我想见他。”
“我不要这长寿。”
“我想变成人,想与他长相守!”
可是现实不是话本子,没那么多秘法供妖得偿所愿。即使是活了一千多年的爷爷,也只能扶着白胡须无奈长叹。
他言:“或许山神大人有办法,可谁也不知他在何处。”
又是那山神。
那么多大妖一点正事不干,天天守着个快被吹平的坑,也不知道为什么。
这么多年,说不定都死透了。
思慕皱眉,偷偷返回。
几十年来,她只能捧着脸颊看他。
直到两年前,她修为足够。切换成狐狸本体,终于再一次触碰到已经年迈的人类,那天她坐在张成权的床头,哭了一整晚。
还是……
还是好不甘!
“人心不足蛇吞象,我自真正拥有人心以后已经见识得足够了。十年,二十年,或者三十年?”
思慕歪头思索,而后微笑道:“如今的人类寿命大多七八十年,没多久他就要死去。如今这些年来他已经适应,那就不要再平添不甘了吧。”
院落,墙头,还有昨日的积雪未化。狐狸幻化的清丽女子着白披风立于中央,笑容清甜。
“答应我,好吗?”
思慕离开以后,宋疏依然站在原地愣怔许久,他们之间的爱情让他回忆起一件事。
大约一个多月前。
那时老宅装修完成,在晾屋子,宋疏还住在旅馆里。午饭以后,央酒坐在窗框里玩小游戏,他在看《聊斋志异》。
宋疏有些好奇:“妖怪会像故事里那样爱上人类吗?”
央酒还沉浸在小游戏里。
他放下书,又叫了两声:“央酒?”
槐树妖捧着手机,轻哼一声,不屑一顾道:“那是蠢事。”
宋疏本以为是像故事里那样,蠢在傲慢,蠢在偏见,蠢在食物链关系,更蠢在两个世界的观念互不相容。
现在看来,原来人类与妖怪本身便是互不相容的。
张成权与思慕情深意切。
若再来一次,不知会有人后悔吗?
傍晚,江奶奶跟着同伴说说笑笑路过书店,宋疏连忙把人叫住。
“瞧我这记性!”
老人家拍拍脑子,乐呵呵抱着书离开。
夜幕悄然降临,书店以两本书的营业额闭店。宋疏终于想起要吃晚饭,扒拉冰箱,只能找出一把存粮用的挂面。
他煮了一碗。
面糊了,没滋没味,青年又朝上撒了把盐。
宋疏尝了一口,鼻子皱起。
概因那碗下不了口的面,宋疏早早睡下,一觉自然醒时,窗外还亮得不明显,他摸出手机看了眼时间。
早上6点40分。
尚未日出,预报晴朗。
他想了想,打算今天晒书。
不是新书,而是爷爷奶奶那两柜书。
此前修缮时暂放在王铃家,拿回来以后,宋疏将其安放在原本的位置。放了那么久,灰尘是次要,翻开有股子纸霉味儿。
阳光直照,容易让纸页发黄发脆,晒书需要找个通风不直晒的地方。他打算铺在茶棚里,将四周的玻璃门打开。
这样考虑着,他掀开被子起床。脑子清醒,眼睛半眯着,还带有刚睡醒的朦胧。
房间门一开,冷风刮过脸颊。
琥珀色的眼睛稍稍睁大了些。
“嗯?”
宋疏低头,看着突然挡在门口的沙发。回忆了两秒,确认自己昨晚没干过这种蠢事以后,他探头望向里面。
沙发上,侧身蜷着一个男人。
洁白的长发凌乱铺着,看起来睡得很熟。
宋疏眨了眨眼睛。
扣住门的手微微握紧,棕色门板又悄然合上。
没见过这样不讲理的!
回来就回来呗,半夜还要堵住人的房门。
宋疏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本来可以躺回床上,再睡一觉或者玩玩手机。也不知怎的,他就是定不下心,一定想出去。
漂亮的眼睛在房间上下来回转。
阳光终于照进方向,他的视线最终定格在前方的窗户。
宋疏喜欢通透明亮的格局,修葺时房间的窗户能扩大的地方几乎都扩了个遍。尤其是他住的这间卧室,几乎是大了两倍多,外面就是阳台。
此刻,青年推开窗户,长腿一跨。
他打算从这里出去。
一条腿踩到阳台,宋疏扶着木框刚要出去,视野中忽然出现熟悉的白色衣角。他顺着抬起头,望见槐树妖正一脸疑惑。
“……”
对视一会儿。
宋疏索性放开手,跨坐在窗框上面无表情道:“呦,这是谁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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