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疏动作微顿。
合上书本,封面上写着《植物护理》。
“咳,没什么。”
他看向女孩, 弯起眼眸问:“今天是新年,你不和爸爸妈妈一起出去玩吗?”
小小慢吞吞摇头。
“腻了。”
一个小小的县城,能玩的景点就那么几个。小小在这里生活了十五年,王玲和宋老三生活四十多年, 每年又有那么多节日, 每次都要去。
就像一棵树嫌弃木头。
没什么新鲜的了。
宋疏轻笑。
“好。如果不觉得无聊,你就在这里玩吧, 那边有些艺术类的书可以看看。”
他将书摞回旁边, 将笔记本拖回手底。上面记录着前两天来登记的节目单, 大约报名了十几个节目。
说是演奏会, 但其实也只有四个乐器演奏的节目, 古筝、古萧、吉他和小提琴。其他都是朗诵、唱歌、相声、幼儿表演,甚至还有广场舞齐舞。
防止到时候出岔子,宋荆书记说要提前一天彩排,所以这两天得安排好出场顺序,控制时长。
在宋疏搜索上报节目的歌曲时长时,小小起身走向书架。她自上而下浏览,卡到需要顿下才能看清时,书已经换成了属于儿童的绘本与童话。
叔公真是个细致的人。
怪不得有那么多、那么多的人喜欢他,连小雅她们都会愿意与她这个侄孙女成为好朋友。
她随手抽出一本,《三只蝴蝶》,封面上画着红黄白三只卡通蝴蝶,携手共进。
小小抿唇,缓缓抽出书本。
她回到座位,五彩斑斓的滑溜溜纸页,被铺展在桌面。
一大一小对面而坐,寂静的书店里只有写字声、翻页声。过了好一会儿,凌晨停的雪又开始了,洁白的雪花像花瓣一样飞进房间。
宋疏偏头,起身准备关门开暖气。
冻白的手抚在门框,他刚想用力按上,一粒雪花飞入眼中,他下意识闭上眼睛。眨了眨再睁开,入目时庭院里立在风雪中的槐树。
他张开枯枝,寂静在新年的风雪中。
悄然无声,格外安静。
“叔公。”
房间里响起小小的呼唤,宋疏犹豫片刻还是把门开着。他去柜台里拖出一只暖炉,插上电放在两人中央。
长桌前,暖黄的灯光照亮书店与两个人。
“怎么了?”宋疏问。
小小眼睛有些红,眨了眨道:“央酒叔公呢?”
宋疏摩搓了下笔杆。
“回家了。”
小小了然地点头,顿了下又抬起头:“小乌好像也不在。”
宋疏低头看向脚下的暖炉。
对啊,猫呢?
二三楼范围太大,有门有窗还有个大阳台,对一只猫来说实在太危险,宋疏从来不让小乌上去。
它的活动范围只有一楼和院子,最近天气太冷,小乌只愿意窝在暖炉边边,踹着爪子不动弹。
今天怎么回事?
“小乌,小乌?”
宋疏在院子里找不到猫,连忙推开大门跑出去。
对于人类来说,青城镇太小,小到年轻人一个接着一个地往外跑,没几个人愿意留下。
对于找一只猫来说,这里又太大了。
从镇前的金水河,到镇后的一片山林。每一颗树,每一个枯草丛,每一个墙角,每一片柴堆……
青年的黑发蒙上一层白雪,因为在外面太久,几乎湿透,就连修长的睫毛也落了白霜。
风雪里,小乌的名字被一声声呼唤。
后面的路口小小看见他,连忙跑过来。女孩把回家拿的伞塞给他,自己穿着一身粉色的雨衣,帽子上还有一只熊耳朵。
“叔公别急。”
她气喘吁吁,慢吞吞安抚:“小乌以前是野猫,这里很熟,不会有事的。”
宋疏捏着伞,鼻尖冻红了,眼眶也急红了。他用沙哑的声音,可怜巴巴问:
“你们这真的没有猫肉贩子吗?”
小小认真摇头:“我们这吃狗不吃猫,只有偷狗贼,那些养小狗的才小心。”
宋疏眨眨眼睛。
“喵呜~”
微弱的猫叫声在耳边响起,宋疏立刻回头,寻着声音找向屋后一片枯枝堆。
黑白色的小猫趴在树枝间,最近喂得有亿点点胖,此刻摊成毛茸茸一大片。离家出走的小乌回头,一双湛蓝色的眼瞳写满无辜。
宋疏彻底松了口气。
放下心的同时,一层火从心里升起。他揪起猫后颈,十分严肃地告知这只猫:“你猫条没了!”
随着这摊猫被薅起,一只颤颤巍巍的小狗显现出来。
枯叶里的小奶狗看起来也就半个月大,一身白色短毛,趴在寒风里瑟瑟发抖,呜咽声小得几乎听不见。
宋疏看了看狗,又看了看自己的胖猫,最后扭头望向好奇蹲过来的小小。
他道:“我好像要变成担心偷狗贼的可怜人了。”
老宅里,风雪凌冽。
小楼一楼的书店,亮着暖光。
暖炉与软垫被放到桌面,小狗等着一堆乌溜溜的眼睛,胆怯地望着旁边的两个人类。
它挪着小爪子,朝猫的身上钻。
宋疏拿出之前给小乌买的羊奶粉,冲了一盘推到小狗面前。
“喝吧。”
两个人类眼巴巴望着,小奶狗把脑袋埋进猫的长毛里。宋疏抬眸,将视线转到小乌脸上。
收到主人的示意,小乌抬步走到盘子边,优雅地舔食羊奶。小狗怯怯露出一只眼,过了一会儿,抬着爪子走过来。
它试探着尝了一口,大概味道不错,立刻狼吞虎咽起来。
宋疏趁机摸摸狗头,它现在闷头只知道吃,根本不知道反抗为何物。
小乌见此,拱拱脑袋也往他手底钻。
宋疏抬起另一只手,揉着两只毛茸茸,长长叹了一口气。
“从此,我也算猫狗双全了。”
“要不,你就叫小白吧。黑黑白白,正好凑个对。”
老宅也就在初一这天短暂地寂静过。
接下来几天里,宋荆带着人,早上八点准时上班,晚上则加班到九点。
院子和书店一天变一个样,漂亮的彩灯遍布整个院子,只有角落里的老槐树因宋疏的祝福,躲过一劫。
一到晚上,星星点点的灯就依照程序设定,点亮整个宅子。
像星空,也像城市里的热闹聚会。
“好!”
喜气洋洋的广场舞齐舞作为压台节目,终于也定点到最后一个动作。隐约结束,宋荆书记带头鼓掌。
“彩排圆满结束,大家明天就这么演!特别棒!特别好看!”
显然书记修的也是鼓励教育。
听到这夸奖,在场所有人都露出开心的笑容。他们互相讨论着刚刚的表现,喜气洋洋地离开院子。
等人都走了,宋荆朝书店门口的青年挥手。
“明天见,小宋!”
“明天见。”
宋疏捧着杯子喝了一口热茶,眯起眼睛望着灯火通明的院子。脚下小乌带着小白正在捉迷藏。
显然狗更笨一点。
实在找不到地方,竟然扒拉着人类的鞋,要往鞋底钻。
宋疏忍不住发笑,他放下杯子,弯腰一手拎着一个送回窝里。
小白很黏小乌,一个错眼就攥紧猫窝里。
“晚安。”
伴着开关的啪嗒声,一楼的书店与院子的灯骤然熄灭。黑色入侵,老宅重新归拢于黑夜。
通往上层的楼梯间随着人的脚步声一层层亮起,青年的剪影消失在三楼窗户。拉上窗帘前,宋疏看向窗外的树。
“晚安。”
青年清冽的嗓音用得太轻,声音连阳台都飘不出,更无法抵达树的位置。
经过几日的紧张准备,初四,立春日终于来临。傍晚五点半以后,陆陆续续有人来。
王铃与宋老三最先到。
接着是带着家人的阿婆,陈东毅带着一条藏蓝色围巾,身边还有一位神色温柔的女人,怀中抱着一个婴儿。
将家人安排好以后,他走过来与宋疏打招呼,笑着说:“书我还算熟悉,以后有需要可以合作。”
说是合作,其实是单方面的扶持。
宋疏弯眸感谢。
随后是书店目前的核心客人,老球场的老书虫们。思慕跟在张成权身边,微微欠身。
人陆陆续续将整个庭院坐满,之前在旅馆认识的不少老板也来了。最后是宋季与胖哥姗姗来迟。
胖哥今天穿着一身暗红西装,头发用发蜡糊向脑后,正式得不得了。
宋疏惊讶:“这么隆重吗?”
宋季瞥了眼,敲了下他的肩,揶揄道:“别自作多情了。过年可是重要相亲季,他这不是对你隆重,是对他未来媳妇儿隆重。”
宋疏眼睛一亮,好奇问:“真的吗?”
胖哥捏着衣角,人难得扭捏起来,灯光里白白胖胖的脸颊瞬间通红:“不、不是,人家不一定看得上我……”
宋疏抿唇,举起拳头:“加油。”
槐树底下由花盆包裹的舞台中央,镇上婚庆公司的主持人在这种场合也游刃有余,几句话就将现场的人逗得哈哈大笑。
又一个夜晚降临。
六点半,主持人举起手宣布:“吉时到,立春演奏会正式开始,祝松鼠书屋开业大吉!”
“接下来有请我们的老板宋疏为我们带来小提琴独奏,《小夜曲》。”
下方立刻传来热烈的掌声。
宋季甚至带头,用手指吹出响亮的哨声。
青年一身正装,手执小提琴缓缓迈步,走到彩色花朵包围之地的中央。随着琴抵住修长的脖颈,琴弓搭上琴弦,喧闹的现场寂静下来。
同样是婚庆公司调来的摄影师转动镜头,屏幕上的画面定格在青年优越的侧颜。
紧接着,舒缓的旋律从弦上响起。
优雅,柔和,希望,音乐如潺潺溪流在这间老宅流淌。温柔的演奏者闭上眼眸,将自己彻底交给音乐。
这几来,能做的练习已经做了。
音准与节奏进步有加。
接下来他能做的,只有享受此刻,将心意由琴弦、由音符、由震颤的空气传达给此刻的每一个人。
音乐走向高潮,繁花与灯火中央的青年宛若头顶星光凝聚的精灵。那一瞬间,似乎连旁边的槐树都为他枝叶繁茂,盛放白花。
不过也只是一瞬间恍惚的错觉。
五分钟,漫长也短暂。
最后一个音符在指尖落下帷幕。宋疏放下手,睁开眼眸,这一次他没有躲闪,而是直直望向自己的观众。
没人评头论足,挑剔缺点。
大家或沉浸在音乐,或热烈鼓掌,或专注于发下来的小零食。
人们以亲朋为单位坐在一起,相互依偎,有孩子在后方追逐笑闹,斜上方松鼠书屋的字牌好像挂在夜空的四颗特别的月亮。
相同的每个人脸上洋溢着笑容。
亲人,朋友,热闹,任何一样东西都牵动着观众的情感,唯独小提琴演奏的瑕疵无伤大雅。
比刚才更加热烈的掌声响彻在庭院里,宋疏看见阿婆举起手,弯着新月般的笑眼为他竖拇指。
他弯起眼眸,在掌声中鞠躬谢幕。
主持人递来话筒,让主办方将两句。宋疏站在花中央,琥珀色的眼眸里盛着光,也映着满院幸福的人。
他举起话筒,轻声道:“回到这里,是我此生二十五年来做过最正确的决定。”
作者有话说:
嘤嘤嘤,卡文了,昨天没写出来。
大家端午快乐呀,玩得开心吗?O3O
咳,不会只有我一个人在家补觉吧=_=
“其实我的小提琴很不怎么样。”
现在舞台交给别人, 上面由三四十岁的女人组成的小镇合唱团正在演唱,恭喜发财。
下方一片观众,后方小孩与猫狗闹成一团。人群的最后, 小楼屋檐底,宋疏与小小坐在一条长凳上捧着杯子喝奶茶, 后面暖炉烤着背。
“我不懂这个。”
小小想了想, 又道:“大家都很喜欢。”
宋疏莞尔,映着灯光的眼睛侧向女孩道:“嗯,但十年前的我不知道这件事情。小小,我与你说过吧,那时候我没有朋友。”
是去学校的大巴上说的。
小小记得, 但一直不相信这一点。
石老师与叔公看起来关系很好,礼堂的照片、同学们的反应都昭示着一点——叔公即使是少年时代也人气很高。
为什么叔公总这样说呢?
感受到她的疑惑不解, 宋疏饮下一大口热奶茶。因为之前宋疏与小小热衷炸鸡,王铃便开始尝试外面流行的新菜色。
醇香温热的饮品顺着食管落入胃,暖烘烘地, 稍稍化解冬日的严寒。
他回忆着,缓缓道:“我和你其实很像的。”
宋疏五岁被带去了大城市。
一个新环境,新奇广阔,但也意味着陌生与难以适应。
爷爷奶奶、阿婆、哥哥、中医爷爷、大狗和小猫……一日之内全部消失了。
新家的一切都陌生极了。
除了爸爸妈妈, 每一天见的都是陌生人, 陌生人还会说着听不懂的方言,漂亮的高楼令人害怕。
就连学校里的同学也是。
他们成堆地站在一起, 与自己格格不入。聊的、玩的、分享的, 全部都是他听不懂的东西。
有人朝他伸出手, 小宋疏下意识后退一步。
这一步似乎奠定了此后的基调。
宋疏开始远离团体, 逐渐沉默寡言, 久而久之,也终于学会如何与孤独相处。
他听过别人对自己的评价:不理人、孤僻、高傲,哗众取宠、装、有病……
从前,宋疏以为别人眼中的自己就是这些词的综合体,不知不觉间也开始以这样的目光自我审视。
“小提琴我本来也就只考到七级,水平一般,当时已经丢下两年不练了。学校那次演奏,我根本没敢看别人,一结束就逃回宿舍了。”
宋疏忽然轻笑一声:“我自责、后悔、害怕,不知道明天该如何面对教室的同学,因为我拉错了两个音。”
至今他都还记得。
小小在一旁安静听着,眼睛里一会儿疑惑,一会儿惊讶,最终化为一句话:“可是大家全都喜欢叔公。”
宋疏微笑:“不是全都。我听过有人说那些话,自然是因为的确有人讨厌我。”
“可……”
小小皱眉,小声反驳:“喜欢你的人更多,特别多。”
“是啊。”
“可是直到十年后回到这里,遇见你,遇见石知洺,我才意识到在别人眼里我还有另一种形象,才意识到当年我以为自己与别人之间的玻璃墙,有一半是我自己立起来的。”
宋疏望着女孩,认真道:“小小,你知道我为什么和你说这些吗?”
小小眼睛忽闪几下,神色忽然愣住。
淬着毒的恶意。
藏在黑夜里的辱骂。
自卑、胆怯。
崩溃后遮掩爱好。
羡慕向往,却总不敢前进的友谊。
泪水逐渐在那个圆圆的眼睛里积聚,小小低下头,捏着手中的奶茶杯。
宋疏扶着膝盖起身,回了趟书店,约一分钟后又重新坐下。
一本绘本被递到眼底,红黄白三只蝴蝶手牵手在封面飞舞,小小接住放到腿上。
“那天你在看这本书吧。”
宋疏温和的嗓音从左上方响起:“花朵只接受与自己相同的蝴蝶,但三只颜色不同的蝴蝶却为了朋友,无论如何也不愿分开,即使忍受暴雨,几乎要失去生命。”
“以前觉得她们有些傻,明明都有花收留,分开躲雨再团聚不就好了吗?”
“现在再看雨不是雨、花也不是花。原来我以前是束缚自己的花,根本没有去找属于自己的傻蝴蝶。”
宋疏昂首望向漫天星空,槐树的枯枝遮住月亮。他弯起眼眸,重新看向眼前已经开始诗朗诵的演奏会:“二十五年我才刚刚有点懂这个故事,小小,我希望你可以比我早一点。”
“你要知道你是一个优秀、惹人喜爱的女孩,做事细致,有礼貌,即使不笑也很可爱。没有人可以获得所有人的喜欢,但你值得让任何人喜欢上你。”
宋疏在羽绒袄口袋摸索,拿出四只发夹。
粉、黑、白、银。
四种颜色的水晶做成的小熊在灯光下布灵布灵,闪动着晶莹的光。明明长得一样,却拥有不同的风格。
“新年礼物,你选哪一个?”
望着小熊发夹,小小抬眸看向身旁的叔公,圆圆的大眼睛早就蓄满泪水。
在宋疏鼓励的眼神中,她低声说:“粉色的。”
宋疏弯眸,拿起粉色小熊发夹笨拙地帮她夹在头发上。同时,他也把剩下三只发夹放到她的掌心。
“喏,找个时间送给你的小蝴蝶们吧?”
眼泪啪嗒落到小熊上。
小小用鼻音嗯了一声,小心翼翼把发夹擦干净。大概是觉得这样太干巴巴,现在又是新年,她哽咽着道:
“谢谢叔公,祝你福如东海长命百岁。”
这突如其来的一句拜年,宋疏没忍住笑,被刚到口中的奶茶呛得直咳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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