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配者(沉槐)

“你也不想我只将你的躯壳带回去吧？嘘，乖一点。”
但躯壳不会听懂人类语言。伊塔洛斯却比往常来了兴致，似是自言自语地低喃。直到被死死禁锢得精疲力竭的人鱼沉入更深水底。
树影摩挲。
“就在这里！”三位精灵从草丛中走出。
伊塔洛斯侧首，站在中间那位手指银泉：“我看见了，你将一条人鱼带到这里！”
“你怎么能让危险的人鱼进入村落？你难道忘记两天前发生了什么吗？”
他当然没忘，但这是他的支配者，他的支配者谈不上危险。还没有那些精灵堕落的躯壳强大，毕竟，没有意识的躯壳根本不懂得使用原本的力量。
“这是与我同行的那位，你们见过的。”伊塔洛斯微笑解释，竖起食指让他们小声些，“我会看好他，不会让他出来。”
“你疯了吗？你怎么能让他一直待在村落里？”精灵们可不管他原来是谁，“这不是你能不能看好的问题，人鱼存在本身对我们就是威胁，你难道也想被他咬死吗？！”
“对！你忘记人鱼杀了多少我们的同伴了吗，他们可不分亲友！”他们面目狰狞，手中幻化出弓箭，“趁我们还没有将这件事告诉族长，你赶紧让他滚出去！”
看来谈判失败。他们根本不知道两天前是谁出力替他们解决麻烦，而后在莫名其妙之下死去。看吧，死亡不会被在意，精灵的族人只有在精灵时是族人。当他堕落为人鱼，他就一文不值了。
“你现在就可以去说，或者叫弗洛里奥过来。”
正好免得他去找人。
精灵被他的话语激怒：“看来你对此事根本没有悔过之心！”
“你要跟人鱼混在一起吗？”
“你选择站在人鱼那边？”
他们难以置信，就差念出‘叛徒’二字。
精灵顿了顿，压下心中的火焰：“让开，如果你不想动手，可以让我们来，我们不想用武器对准你。如果你不能让开，我们只能杀到他在人鱼巢穴中重生！”
伊塔洛斯看了眼水底，他的支配者又悄悄上浮一些，看起来更对精灵感兴趣。那双漂亮眼睛怎么能注视那些精灵？
精灵见状，迅速放出一箭，被游影缠住的人鱼没办法躲开，于是那尖锐的剑刃擦过他脸颊，水体显出一点粉色，很快又消失。人鱼没再挣扎，双目紧紧锁住人鱼，盯了一会儿后再度下沉。
收回目光，平淡质问：“不去找弗洛里奥吗？那就请你告诉我——为什么，他会成为人鱼？”
精灵对这个问题感到疑惑，手中弓箭微微下落：“什么为什么，他死了躯壳自然就成为人鱼。”
“但他为什么会死？”伊塔洛斯转过身，露出颈侧的植物。他歪头，使那朵长出小小花苞，还在发育的植物落入众人视野。
植物根系扎入他的动脉，细长根茎顺着血管探入心脏。每一次跳动都会引得胸腔产生撕扯般的疼痛。源源不断的血液与力量被小小植物吸收，它就像海中的旋涡，怎样也无法填满。
精灵们陷入诡异沉默，于是伊塔洛斯又从头说起，说起那一晚人鱼是如何破开屏障，同行者是如何凭空消失。为什么期间精灵对于季长煜、杭瑞的失踪闭口不谈，也对他带着已经成为同伴的人鱼毫不诧异？
可别忘了，他们来到这里就是为了转化为精灵，但现在他的支配却成了人鱼。精灵对这样的结果表现得漠不关心，他们知道什么。
“所以，告诉我为什么。”伊塔洛斯向他们走去。
他们沉默半晌，憋了个理由：“那一定是因为他受了太重的伤而没有注意到。”
“不管怎样，他已经成为人鱼了，你还是赶紧让开吧，否则我们的下一箭就要对准你了！”
准心往上抬了抬，瞄着伊塔洛斯的头颅。
这三位精灵给人的年龄感比米莎还要小，伊塔洛斯沉沉凝视他们，叹息道：“真可惜。”
游影从草地中闪电般蹿出，拧成一股黑色水流绞紧其中一位精灵。应该是没有痛苦的，窒息感只持续不到眨眼的瞬间，颈椎就被游影折断，继而身躯软软倒地。
吵闹且不坦诚，伊塔洛斯觉得有点烦躁，他向来对无趣的事物没什么耐心。如果精灵识趣，也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
“所以，你会告诉我吗？”
精灵惊恐地望向同伴，又看了看伊塔洛斯。箭矢在颤抖，他在往后退。武器对伊塔洛斯所能造成的那微乎其微的威胁就此荡然无存。
浅色瞳孔中的冷意如同寒夜暴雨，精灵几乎失声：“你，你为什么……我们，我们难道不是家人吗？”
他们不肯回答他的问题，他们宁死也不说。
蠢蠢欲动的游影终于膨胀开，形成一张笑得尖锐的黑色巨口，不待精灵们有所反应，便将他们整个笼罩。
噗嗤——
一簇血花滋出。
游影恢复平常大小，又去啃食先前被绞死的精灵。
至于世界崩坏？他才不在乎。
午时用餐，落座的只剩几个任务者，精灵们早早放好食物后便躲着不见人影。荣柳与阿南刻身旁空缺，颈侧同样长出植物。
“我睡到开饭前十分钟才醒，昨晚天还没黑就睡了。”夏溪看起来有些呆滞，“半兽人没有这种睡眠需求啊，我怎么这么困？”塞到嘴里的小半块土豆掉回餐盘。
“啊，对了，你们今天看见杭瑞了吗？”夏溪嘀咕半天才想起来正事，“我找了他好久，问精灵他们也不告诉我有没有看见。”
对于不太聪明的半兽人来说，失去支配者无疑是致命的。
荣柳给自己添了份主食，好心指点可怜的半兽人：“你去外面找到他的几率要大一点。”
“啊？”夏溪不明所以。
荣柳拨弄了下脖子上的植物，捏着嗓子惋惜道：“可怜的小笨蛋，他当然是死了，变成人鱼了。”
夏溪一瞬间面如死灰。
“看见这个了吗？”荣柳掀开阿南刻的头发，更明显地露出那棵幼芽，“昨晚上昆磊死了，半夜路西也死了，他们都变成人鱼了。啊，拦都拦不住，要不是我跑得快，差点给昆磊咬到。话又说回来，他们死后植物才长出，说不定精灵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夏溪有点茫然，求助般看向阿南刻，但精灵没有回应他。于是目光就落到伊塔洛斯身上，后者点头表示荣柳的猜测不错。
“怪不得这几天他们都好像躲着我。”夏溪垂头，神情不清。
阿南刻并不太在意这件事，也没有同他们交流接下来该怎样做的打算，用餐结束后礼貌退场。
接着是伊塔洛斯，起身离开时夏溪三两口解决食物跟在他身后。
走到稍远处，半兽人叫住他：“那个，你可以告诉我你的任务是什么吗？”
伊塔洛斯并未驻足。
夏溪拦住他，语气着急：“诶，别走！我们都来自永夜之所，现在组合里缺了人……”他想说伊塔洛斯这种排名跟他合作事情会变简单很多，可又想到自己从他人口中得知的实力猜测，这话突然就说不出口。没了杭瑞他根本找不到头绪怎样探究精灵本源，于是支支吾吾拦着人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话。
“你、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伊塔洛斯假装思考，而后天使的微笑再度使他人产生信任。
他说：“我要夺取精灵的本源。”
“你可以帮我吗？”
尾音放轻，带点苦恼，他看起来真的很需要帮助。
夏溪一组的任务看来是为他们铺路，但目前为止都没能给予他们任何信息。不过没关系，人是资源，总会有用得到的地方。
半兽人丝毫没有意识到探究与夺取的深层次含义，他只是简单认为跟着伊塔洛斯一定能很快完成任务，只要任务完成，他回到永夜之所自然也就能见到杭瑞了。
夏溪毫不犹豫：“当然，需要我做什么？”
“去巨树，将季长煜的人偶运到母树那里。你或许知道，母树跟精灵本源有关。”
“嗯嗯，他们说诞生日母树会……会什么来着？”
“会打开。”
“对！”夏溪锤了下手掌，“然后呢，运到那里之后呢？”
“然后等待，安心等待诞生日到来。”伊塔洛斯告诫他，“别乱跑，我到时候也许需要很快找到你。”
“就这样吗？”不花费脑子的事情，对于夏溪来说轻而易举，这太简单了！
伊塔洛斯目光晦暗：“就这样。”

相比较不知所措的夏溪，荣柳与阿南刻显得更有经验。
伊塔洛斯不会在自己的目标地点见到他人，他也不会跟随二者好奇窥探。没有必要进行情报交换，相处还算和谐，很大概率任务无相关。
浅浅颔首问候，与之擦身而过，三人去往不同方向。
精灵有意躲避来客整条街道不见踪影。伊塔洛斯认为他们并不像口中所说把来客当做家人，起码精灵对于自己的秘密，回避而不愿相告。
不过他们的回避恰恰好方便来客自行探索。
图书室的铁链依旧是弗洛里奥那晚亲手锁上的模样，短短两日，疯长的藤蔓就在此生根，将二者紧密缠绕。稍稍拨开落地窗前覆盖的叶片，透过尘土覆盖的混沌灰色玻璃，室内冷清空荡。弗洛里奥自从两日前再也没有来过这里，不过也没人得知对方前往的频率。
稍稍逗留后，伊塔洛斯走向这片区域的更深处。
图书室靠近两个区域的分界线，按照从前的布局划分，它似乎处于一个较为僻静的地理位置。周围残缺木板断续围绕，干涸浅坑长满杂草，不难看出从前是片精心设计的花园。沿着小路来到十字路口，伊塔洛斯随意选了条方向。
精灵世代生活在此，用不着路标。但可爱的孩子会用彩色颜料和装饰物制作出一块写有标识的门牌——稍显稚嫩的字体，鲜艳的配色。除了木板有所腐朽外，它们仍然亮眼。
手指抹去木板累积的泥沙，药剂房的名称依稀可见。
繁荣时的村落处处彰显不同，例如建筑空间比起外面大了至少三倍，用最坚固的材料制作，不用说内部装潢。
时间只是让它稍显褪色。
宽大木架上零零散散摆放几个空玻璃瓶，对应位置下方隔板上药剂名称的刻痕清晰可辨，大多是些他不能理解的词语含义。比起米莎现有的药物种类，这里简直是药剂师的天堂——当然，如果它们不是空空如也的话。
两间侧室其一用于收治病患与休息，另一用于提炼药剂。制作室里同样有几面厚重书墙，汇聚精灵智慧与文明的书籍摆放整齐，如同几分钟前才被仔细整理。
伊塔洛斯目光一一扫过书脊，连续的填充偶尔出现几处空缺。精灵们决定离开原有住处时并不匆忙慌乱，但不知原因，他们几乎留下了所有物品。
浏览结束，伊塔洛斯回到第一扇书墙前，抽出一本名为‘精灵与力量’的大书。
当任务与世界的过去产生联系时，书籍往往是了解一切最便捷的途径，其次才是人。
母树是力量的源头，而力量是恒定的。
当万物生，力量便涌向万物；当万物死，力量便回归母树；当精灵运用咒语，不过是一种力量转化为另一种力量。
生命力量流失，寿命自然减少。而精灵不再从母树诞生，这些力量必然汇聚在另一恒定不灭的物种上。
暗格中摆放着一些泛黄纸卷。
是对于力量转换的研究与咒语的编译。
其中或许有他想要的答案，只是需要特定的人协助解答。
伊塔洛斯将它们收起，折返村落时看见一抹白色穿梭于林间。
水面漾起微弱涟漪，米莎径直离开村落范围。
本来，他该去寻找下一线索，但米莎怀中所抱之物令他在意。
是药剂瓶。
为什么将药剂带出村落？虽然精灵近两日回避见面，但伊塔洛斯知晓，他们仍然待在村落哪儿也没去。
米莎途经处景物眼熟，毁坏的地面与遗落的暗色让他意识到这是那晚人鱼逃跑的路径。雷蒙为了骗过支配者的攻击不惜断尾也要带走米莎，跟随精灵身后，他看见了距离那地点百米外的，被遗留下的一截断尾。
这件事本身就显得怪异了。如他们所见，人鱼被斩掉的身体部分会迅速化为泡沫，可两天过去了，鱼尾还在这里。它像真正的肉块，在湿热的空气中腐坏变质，吸引一群小鱼前来啄食。
终于，米莎停在一处地表泉眼，轻轻呼唤两声。水面中缓缓探出浅色长发的男性人鱼。
雷蒙的情绪称得上平静，毫无对于精灵灵魂的狂热渴望，那双眼睛如同注视熟悉又陌生的同类——没有攻击性，也算不上热情。
“太好了雷蒙，你还在这里。”米莎松了口气，但她面对的是人鱼，即便冒险前来，也始终警惕着，站在稍远处。
“莱安呢，莱安在哪里？”
雷蒙像是在思考话语中的含义，定定凝视米莎许久后，模糊吐出两个字音：“米莎？”
他眼中的困惑与那晚米莎所见相同，当她被雷蒙带走，她认为自己会和弟弟莱安一同离去，但是没有。雷蒙将她带走后没有对她做任何事，这条奇怪的，拥有着自己记忆中爱人模样的人鱼只是疑惑又好奇地打量她。
代表着某个特定人的音节，见到那副容貌就会自然而然呼出的音节。
身为人鱼并不能理解其中的深意，但米莎隐隐感受到，雷蒙身上有所不同。
而且，他的伤口还没有痊愈。
是什么令人鱼产生这样的变化？
从前弗洛里奥很少让精灵外出，也是近段时间才让族人带回新的伙伴，米莎仅有的对于人鱼的了解源于遥远的记忆。现在，她开始不赞成弗洛里奥的固守，她不想要珍重的家人远去，不想消极等待灭亡。
米莎指着自己：“米莎。”
“米莎。”人鱼迟缓重复。
精灵放轻脚步，鼓起勇气靠近对方：“对，我是米莎。你还记得我对吗，雷蒙？”
人鱼无动于衷。
他的本质还是野兽，即便他看似恢复了点理智。
“雷蒙要和米莎永远在一起，雷蒙要说好要永远保护米莎。你还记得吗？”米莎伸出手指指向雷蒙，有点担忧这个动作会令雷蒙误会，好在人鱼只是稍稍后退。
“你是雷蒙，我们从小在一起，弗洛里奥族长教会我们歌唱。”她忽然想起村落的屏障是如何打开，残暴的人鱼又是怎样撕咬同伴的咽喉。人鱼模仿了他们的歌，荣柳叫她不要相信。
雷蒙正是那个打开屏障带人鱼进入村落的首领。
‘米莎’的呼唤也是模仿吗？
精灵身体忽然颤抖不止，再抬眼，雷蒙那张脸就在咫尺之间。
米莎脊背发凉，颤声道：“我，莱安，雷蒙，露卡……我们是最要好的朋友。莱安是我弟弟，你还记得他吗？莱——安——”
雷蒙打量她的神情，而后回到泉眼里，拎起昏迷的莱安。当然，莱安身上被雷蒙造成的伤早就消失，他已经成为人鱼一员。
米莎端详弟弟，不过也用不着担心，目前来说，更应该被担心的是她自己。
稍稍绕开雷蒙，米莎到泉眼另一侧洒入药剂。
这跟那晚给予众人的药剂相同，用于治愈伤口。雷蒙松手，昏迷不醒的莱安扑通一声沉入水底，而他自己则摆动着新长出的鱼尾靠近米莎。没有太近，距离水岸大约一米。
“日安，弗洛里奥族长。”伊塔洛斯端坐于木桌前，米莎在他旁侧，正将最后一杯热茶放到第三边。
精灵族长推开而入时，瞧见的便是这一幕。
她平静关上房门，对此并不显得惊讶。仿佛解脱般坐到空缺，抿了口花茶：“我大概明白你们为何而来，米莎想知道的，我会告诉她。至于你，你需要等到成为真正的精灵后，我才会告诉你一切。”
“我真的会成为精灵吗？”伊塔洛斯漫不经心道，“或许，我该询问，被花朵寄生的人最后能否有幸听闻您的解惑。”
“等到那时一切都太迟了，不是么？”
完全不需要精灵特意告知，仅仅在植物钻出动脉，刺破皮肤后，他们自己就可以感受到源源不断被汲取的力量与生命。恐怕花朵绽放，就是他们的死期。
弗洛里奥无动于衷，看待伊塔洛斯的目光甚至冷漠:“别让我为难，我毕竟是精灵族长，这身份需要我对家族的一切负责。”
伊塔洛斯：“你是聪明人，你知道即将发生什么，你无法改变。”
在弗洛里奥的笔记中，她一直为某些事担忧着。也许是精灵种族的灭亡，又或者是别的什么事。伊塔洛斯不太清楚，但没关系，这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