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配者(沉槐)

弗洛里奥抬手安抚盛怒的莱安：“孩子，冷静些。”
目光落在青年人身上：“你的生命在精灵村落得以延续，离开这里，身患绝症的身体将立即陷入虚弱，你很快就会死去。我想你是明白这件事的。现在看来，你已经克服恐惧，做好了与世长辞的准备？”
昆磊根本没想那么多，弗洛里奥的话将他钉在原地，表情倏地空白，懵懵地说了句‘什么’。
他不想冒险转化什么精灵，但他没想到自己这个身份原本的主人给他挖了个坑。
伊塔洛斯不动声色将支配者的那份食物与自己对调，支配者不明所以，示意他解释，他只是微曲食指竖在唇前。
转化成为精灵是世界不可避免的一环。不可避免的事情，就代表着很可能会发生什么——必然的危机。难怪是他们目前所能接取的最高难度的任务。
“我有一个疑问。”
郁封闻言往这边侧首。俯身在对方耳旁轻声：“你向阿克谢尔索取任务时，他告诉你一些重要的情报了吗，比如这个世界的危险程度亦或是可能的遭遇？”
支配者凝视焦点，留给他的脸颊一侧清冷消瘦。可疑地沉吟片刻：“这种事情没必要知道。”
如果不是亲耳听见对方的回答，那他几乎要认为星塔里的神官对这位可爱青年只是表面友好，实际上怂恿他往火坑里跳的坏家伙。
伊塔洛斯嘴角弧度越发肆意：“亲爱的，你真该庆幸身边是我，而不是什么别的老鼠。”
“你什么意思？”
听起来不是什么好话。
“意思是——”伊塔洛斯手指搭上他的肩，“天使是好人。”
有的人总要吃点苦头才会长记性。
“啪！”
荣柳一巴掌拍上同伴后脑勺，当事人踉跄一步抵上餐桌又是几声餐具碰撞的清响，脑袋小幅度摇晃张嘴说不出话。可能有一群小星星在他脑门上跳舞。
“抱歉啊，”荣柳笑眯眯撑脸，又一手把人扯坐下来，“是这里，这里有点病。”她指了指昆磊的脑子。
几句话说开，就明白这是他们必须要经历的事。都不是第一次进入世界做任务，倒也谈不上害怕，但是问起精灵对于‘转化’这件事他们需要做什么，或者有什么要注意的，精灵们却打起哑谜。
弗洛里奥垂眼，举起酒杯：“无需多虑，你们只要安心住上几天，其余的交给我们就好。”
露卡仰头一饮而尽，舔舔嘴唇：“很快就会结束的！”
“很快就会结束的！”
精灵们笑起来，酒杯互相碰击，葡紫色的蜜桃色的汁水欢快晃荡，食物的馨香引来焰蝶环绕，用于照明的发光植物黯淡瞬息又更加闪耀刺眼，管风琴的奏乐于角落缓缓流淌。
餐点丰盛美味，今夜有果酒的甜蜜与清香陪伴入梦，尚有一丝理智的精灵小声合唱古老歌谣，温柔嗓音仿佛最信赖之人吟唱的摇篮曲，带着爱与关怀使沉睡者坠入更深的梦境。
欢闹一直持续到深夜，酒喝了几轮，直到再没什么人能够清醒。
就让他们睡在这里吧，露卡拿起最后一瓶酒，嘀嘀咕咕说不用管他们反正也不会生病，最多明天起来脖子僵一早上，就晃晃悠悠搀扶着别的精灵离开了，紧随其后的是几位任务者，嘟囔着要赶紧回去大睡一觉。
眨眼间，餐厅里只剩下他们了。
最后一点说话声消失在远处后，一直趴在桌上昏睡不醒的郁封直起身，伸手揉了揉后颈，随手拿起自己的玻璃酒杯贴近脸颊降温，眼中醉意去了七分。
这是个探查村落的绝佳机会。大部分精灵失去行动能力，唯有任务者暂且保留理智，当然，就算他们还有点警惕心，伊塔洛斯也不会让自己被发现。
从树洞中餐厅的另一侧出来，是个能看见花田的小山坡，几颗低矮但叶片硕大的灌木丛一路生长到山林中，本以为能为他们掩藏身形但这些植物竟然散发淡淡荧光，如同晨曦中落下的微光。
如此，前方树木底下站着什么人，便看得一清二楚。
郁封刚一露面就被夜风吹得闷声咳嗽。
正在交谈什么的路西和阿南刻转头看来，路西挥手笑笑，随后竖起食指，两人一同消失于视野中央。
于是，四面八方涌来黑雾，将他们的气息完全藏匿。
清晨支配者独自离开前往树屋时米莎追上他，担忧对方精神不佳，于是指路她房间有用于安神的熏香，就在窗边木桌的抽屉里。但她忘记说是哪个抽屉，郁封一一打开寻找，很不巧翻到了她放置树叶的那个。
为什么精灵曾经长寿过，而后族群数量减少到他们不得不前往外面的世界寻找合适的人选——还是重症到活不下去的人。并且，按照常理来说，扩大族群的方式难道不该是繁衍？
可是，在晚餐到场的精灵中，他们没有见到任何真正意义上的幼年精灵。总共七十六位精灵，男男女女，唯独没有孩子。
伊塔洛斯停在小路旁，郁封更谨慎些，躲到一颗灌木后。
黑雾笼罩他们，但看起来跟平常没什么不同，甚至透进的光都没被阻碍。不知道外面看会怎样，反正呆在其中的郁封觉得它们像透明空气那样没安全感。
前方传来醉醺醺的说话声：“玻璃房的花都还好吗？”
“活着，一颗都没养死。”
“最近是它们的花期吧？唔，有多少株开花啦？”
两道身影逐渐走近。莱安背着米莎，硬生生从回家的路拐弯到这边：“真是的，平时跟你说它们的生长状况你又装样子不听，现在倒是想起来问了。”
莱安小声抱怨：“五株，五株都开花了。既然记得它们的花期就来看看啊，不要总是……咦？”精灵猛地盯着小路旁的灌木丛，余光有一瞬瞥到荧光植物前好像有什么黑影闪过，是错觉吗？
他顿了顿，往更远处看，万物静谧，萤火虫和焰蝶有一搭没一搭地飞过。身后响起米莎的啜泣：“呜……呜呜，莱安，我好想他……”
“知道了知道了，既然想他就早点说出来嘛，不要总是憋在心里啊，”面对姐姐才好脾气的莱安哄道，“好了别哭啦，我们去看看花吧，今年的花比他送你那一年开得还要好。”
伊塔洛斯凝视着靠在莱安肩上哭泣的精灵，那双眼眸真是美极了。盛满泪水的眼睛恨不得告诉每一个遇见的人，她无时无刻不在压抑的思念终于如泉水那样溢出容器，再也藏不下去了，请来安慰她抱抱她，接受她无助的倾诉吧。
真是可怜。
郁封绕到伊塔洛斯的另一侧，当然，他还不敢像对方那样好奇地凑得更近，尤其是那副产生兴趣的样子。
所有怪物都喜欢纯洁美丽的宝物吗？
啧，真是碍眼。
郁封先行，微凉的指尖放到眼下，脸上最后一点湿热终于散得七七八八。
“亲爱的，他们还没走远，你走得这样急若是离开雾的范围就会被发现了。”伊塔洛斯出现在他身后。
“我以为你离他们这么近就是要告诉他们你在这里。”郁封面无表情。
伊塔洛斯意味不明低笑了声。
废弃村落被几丛灌木遮掩，灌木后又是一人高的爬满苔藓的石块，若不是到高处恰巧往这里看了一眼，根本不会有人发现原来精灵村落曾经那样繁荣。已经成形的犹如小镇的街道，修筑用材是砖石与红木，建筑风格趋近外界，俨然一副欣欣向荣的样子。
可惜，它们永远被埋葬在绿色世界里了。
伊塔洛斯很快找出弗洛里奥去过的那栋小楼，门窗都关死，只有锁孔周围被清理掉的植物彰显着近期有人来过。
没怎么用力，门板一推就开。郁封脸色突变，与此同时，缝隙间射出白色箭羽几乎擦着他颈项而过。
下一秒，身后送来徐徐清风，将门完全敞开，弗洛里奥手持弓箭，直直望着门前。
原来是风。精灵族长卸下警惕，松开手，弓箭化为点点光亮散去。拿起一旁反扣的书籍合拢，放回书架，继而走出小楼将门落好锁，然后离去。
角落，伊塔洛斯与郁封身形露出。
支配者拇指抚摸过颈侧，一点刺疼。羽毛虽然柔软，蹭过时还是将皮肤划出一道伤口。好在它落地就变为白色焰蝶飞走，倒也看不出什么端倪。
这间小楼内部空间称得上宽敞，几处抵满顶部的书墙，中间藤蔓编织的旋梯，四周一圈空地，一侧用来安置长桌与十几只小凳，桌椅右前方则是不太明显的落地窗——被灰尘与植物遮挡，要是清理干净采光应当不错。而另一侧放置积木与空花盆，吊椅与摇篮，还有一个金鱼缸和兔子窝。
所以说，这里曾经也是有小孩子的。
也许最后的使用者就是米莎他们。
抽出弗洛里奥放回的书，绿色封皮，书脊与封面没有文字，内里纸张浅褐色年代久远，文字是编纂者一笔一划亲手写就。它出现在第五页，有关于母树的传承。
有点难办。
郁封见他顿住：“怎么？”
伊塔洛斯：“古老的精灵语，只有传承者才会习得相关体系。”
永夜之所也不会有那种万能的翻译道具，侥幸在陌生世界看得懂一点东西已经很幸运了，郁封也没起什么讽刺的念头：“那就找找别的。”说着，人已经走到几米开外。
“不过有句话写得不错，母树是精灵诞生的源头，是万物之始。”伊塔洛斯踩上旋梯，触感跟藤溪的粗藤类似，话音传到支配者耳里，“而如今它陷入沉睡，只会在诞生日时苏醒。如同种子会在适宜的气候发芽，母树也会在合适的时机聚集生命之力。”总之，诞生日将近。
郁封：“？”你这不是能看懂？
弗洛里奥平摊在书桌上的纸张还未收起，她似乎丝毫不担心有人闯入看见这一切。当然，也不会有第二位精灵跑到这里来触景伤怀。
游影吐出一颗灯芯照亮文字，伊塔洛斯立于桌前垂眼默读——
眨眼间我便成了村落里最年长的精灵（几点顿笔的墨渍）。
往日的繁荣似乎还在眼前，又转瞬即逝。相熟的面孔一个个离去，最后剩下的所剩无几。有时候，我看那一半的族人竟然觉得陌生。明明大家一同生活了那么久——精灵与人类一样过日子，一天就是一天，一年就是一年，时间足够我们熟稔，不用说我们是发自内心接受。可我偶尔醒来看见他们，我竟想不起他们的名字和来处，但我分明记得另一半族人的过去（他们的家人，甚至昔日的住所）。
米莎幼时总被莱安气哭，露卡嘴馋雷蒙栽培的花朵……
今日是第十五次迎接新同伴，可我们的族人还是在减少。这是唯一延续种族的办法，我不知道我所做的这个决定是对是错，我已没有任何可以求助的长者、智者。近年来母树的生命之力越发枯竭，照这样下去所有族人的寿命只会越来越短。终有一天族内最后留下的只会是我们所迎接的同伴，或许他们会继续迎接新的族人。
可这一切真的有意义吗？
所有人都离我而去。离我而去之人夺走了我最亲爱的同伴。
你们所做的决定在未来的这一天与所想背道而驰。
（大片空白）
请告诉我，我究竟该怎么做才能扭转一切？
（新的一页，未干涸的墨迹）
我有预感。
一直担忧的事即将到来。
郁封拿出一本厚重画册，三步并作两步来到他身旁：“你看。”
前六分之一的页数，出现了一张精灵与人鱼拥抱的炭条画，如果说这幅画面不够清晰表达情绪，那么三页之后的这幅‘精灵笑着将花环放到水中撑脸的人鱼发顶’，甚至在花环上用粉色矿石颜料点了亮色，则有足够甜蜜美好的意境。
最开始出现的人鱼，跟精灵的关系非常要好。
郁封快速翻动画册，后来偶尔出现的人鱼变得陌生凶猛，和谐的过去似乎成了假象。
直至最后，一张稚嫩的儿童画。看起来是偷偷塞在画册里的，郁封翻动时它不小心滑落在地。
两个手牵手的小人，脸上洋溢简单的笑脸。
“雷蒙保护米莎，雷蒙要和米莎永远在一起。”

蜷缩在伊塔洛斯怀中的人无意识抓紧他衣襟。
擒住下颚抬起，全然没有反应任由他妄为。诚然，支配者处境糟糕的情况不少，这虚弱可怜的模样还是他第一次见。真见到时，又忽觉索然无味，差点乐趣。
目光流连中，纤长眼睫猛地颤了颤，可最终也没有睁开。紧贴他胸膛的手指顺着绸缎滑落，呼吸在某次尾韵散后再没有起伏。
属于支配者的力量随体温湮灭。
两天前。
两人离开废弃区域刚踏入村落，直觉便敏锐察觉危机出现。玻璃房的方向飘出再熟悉不过的气味，赶到时，精灵正陷入苦战。
米莎长裙被抓痕破开，露出小腿狰狞的伤，莱安一边护着她，一边抵御攻势猛烈的敌人。玻璃房已经被毁，无数碎片散落脚底闪闪发光，被植物甜蜜气息吸引来的焰蝶漫天飞舞，妖艳绚烂。颀长黑影从中蹿过，鳞片色泽与环境几乎融为一体。
是人鱼。
他们进来了。
伊塔洛斯毫不意外，因为防御与进攻二者不会永远陷入僵持，总有一天精灵屏障会被人鱼瓦解。只不过没想到是今晚。
局势完全倾倒在瞬息之间，莱安被神出鬼没的人鱼扣住肩膀。如果他不能挣脱桎梏，那么倒地那刻肩膀将会被可怖的蛮力活生生撕扯下。他当然也明白，但一位精灵的力量不能与一条人鱼抗衡。骨骼牙酸的咯吱声令他发出惨叫，人鱼显得毫不费力。
不管怎样，得守住这里，否则后面情况会很难办。
这是还没抵达此处就已经达成的共识。
伊塔洛斯上前带走米莎，同时，郁封右手朝虚空一握，无形力量如裹布绞紧人鱼躯体，他只来得及露出口中利齿便噗地一声成为粘稠泡沫，混着焰蝶煜煜生辉的翅膀碎片落到玻璃上。
莱安捂肩跪倒，闷声咳嗽，又忽地想起什么三步一踉跄来到他们面前：“我们被人鱼欺骗了！快点，我们要快点回去，那些人鱼已经通过屏障去找别的精灵……如果他们、他们……”
现在可没有几位精灵处于清醒状态，要是不赶快阻止他们那精灵就全完了。
“不行。”沉默的米莎终于开口，她否决了莱安的提议，转而看向伊塔洛斯，“请带我们去药剂房！”
莱安：“你去药剂房，我回……”
“不行，你的伤需要马上治疗，我不会让你冒险！”少女已经在惊吓中彻底酒醒，“我不会让毫无准备的你们去面对人鱼。”
“说得对，村落里面就交给我们好了。”路西与阿南刻凭空出现，看起来在一旁偷听许久，“让郁封他们陪你去取东西，然后我们再汇合。”
“怎样，这样会放心点吗？”路西俏皮地笑了下，精灵身形又再度消失。
如果说出现的是别的什么人，他们都不会放心，可恰好来的是路西与阿南刻。上位者精灵的力量常人都有所觉，更别说同为精灵的米莎与莱安，他们只会有更清晰的认知。有了路西做担保，至少不用担心精灵过早被人鱼捕杀完。
脚底的泡沫欲重新融合，莱安捡起一块石头把它们砸得更碎。随后，他们在五分钟内赶到药剂房，米莎为自己和莱安进行包扎，同时让郁封从满架子的药剂中取出自己所需要的，等他拿着药剂走到躺椅前，精灵刚好结束手中动作开始分拨。
淡青色的汁液被一颗颗白色的柔软小球吸收，伤员首先服下，后才分出两份交给伊塔洛斯与郁封。这是用于治愈伤口和镇痛的特效药，除此之外，还有增强力量的辅助性药剂。伊塔洛斯注意到，药草与药剂的数量都不太多，也许是制作起来比较麻烦，总之，精灵也没有那么富裕的物资。
人鱼将屏障打开得太突然，即便他们及时发现，还是没能彻底阻止悲剧发生。
路西回到树屋餐厅，静谧得与他们离开时没什么不同，只是多了些咀嚼声。当然，酣睡的精灵是不可能清醒进食的，人鱼终归还是先一步找到这里。同类死灰的双目望着天空，如同面包那样被咬下分食。
“还真是……让人生了一股无名火呢。”就像在森林里发现了一窝小白兔，然而某一天一群黄鼠狼闯入把他的小兔子都咬死了。不仅如此，他到来时对方非但没有被吓跑，反而享受般吃得更起劲。
路西打了个响指，几只白鸽从指尖飞出，代替他传达讯息给其余任务者。
这声响破坏了和谐，人鱼纷纷注意到新鲜食物，于是放下口中残肢转而扑向路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