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源赖光一人前来，连个近侍都不带，等候在祭坛入口处的长老们不悦皱起眉头。
然而今天毕竟是源赖光正式上任摄津源氏家主之位的日子，即便他们再如何对其潇洒肆意的作为不满也得隐忍不发。
万不可在第一天就去试探新任家主的底线。
“走吧。”源赖光略显冰凉的视线轻轻扫过在座所有人。
“是……”
一行人默默跟在源赖光身后，由他引领着众人前往祭坛。
地底祭坛早已提前站好了负责引领仪式的术士——有正在阴阳寮当值的阴阳师，也有游荡于民间的播磨流阴阳师。
源赖光的视线从那些人身上扫过，就垂下眼眸。
以当下阴阳师两派势如水火的关系，区区一个摄津源氏家主继任仪式就能够将他们安静齐聚一堂……恐怕只有一个缘故。
这些人身上，都流淌着摄津源氏的血脉。
源赖光站在最前列，拿过一旁的祝词，毫无情绪地开始朗诵。
由两派阴阳师们各站于一角的古朴大阵开始流淌出暗紫色的幽光，随着从源赖光口中而出的祝词越来越多，昏暗的地下祭坛开始散发出莹莹光辉，宛如高洁的月光倾泄撒入暗不见光的地底，照亮了通往地底世界的路。
源赖光念完最后一句祝词，自然收起卷轴抬头，四周光景早已变化。
他所站之处早已没有了祭坛、更没有刚才跟随在自己身后的那些人。
昏暗的地下祭坛被刺眼夺目、圣洁的神坛所取代。
『这里是……』
“真是意外，竟然会有人类能够出现在这里。”
犹如神侍念祷祝词……与源赖光适才毫无感情念读祝词截然不同的咏叹调骤然响起，由高往下，直直贯入无尽光亮中唯一的「人类」耳里。
“唔……有意思，你不是人类？”
源赖光抬头，看到了高空中的影子——
笔直的身影。
是「剑」。
一柄在无尽光亮中还散发着莹莹光润、仅一眼就知其不凡出身的神剑。
即便没有得到源赖光的回应，那道声音也没有停下。
许是因为太久没有见过人类，最后的话语里竟直白透出对源赖光的兴趣。
然而源赖光却对此没有任何反应。
本以为自曝身份能够让源赖光大吃一惊、露出错愕的表情，不料对方全程反应淡然，倒是让天丛云不由疑惑：“你为什么一点都不感到惊讶？”
“哦。”源赖光淡然颔首，“我感到了惊讶。”
“……”天丛云明显感觉到了源赖光的敷衍。
不是因为太过惊讶而不知该做出怎样反应的错愕，也不是为了维持姿态风雅而佯装镇定。
这个男人，他是真的……一点都不在乎。
“吾乃「天丛云」。”天丛云再次重复。
“嗯。”源赖光颔首，视线落在巨剑下方繁复的阵纹，心中对未知危机将近的感觉越来越明显。
『呵，花言巧语是想从这里出去？』
“你还在犹豫什么？”见源赖光迟迟不动手，天丛云干脆将四周的光汇聚在自己身上，指引他将自己从结界中拔出来。
“我为什么要把你带出去？”源赖光安静地看着巨剑，脸上表情让人看不透其此刻内心的真实想法。
“不是吾需要你带吾出去，而是你需要吾的力量。你是武士……”若有若无的视线停留在源赖光腰侧的佩刀，引发出刀刃在鞘内的嗡鸣。
“难道真的能抵挡得住利刃对你的吸引？”天丛云话语微断：“吾乃「天丛云」，你将吾带在身边，从此外界再也没有你无法实现的愿望。无论是触碰至高权势，还是坐拥无尽财富。”
“听起来很诱人。”源赖光抬手搭在嗡鸣不断的佩刀上，倏地一下拔刀出鞘，瞄准声源方向猛地用力一挥！
「铮——！」
利刃骤然刮过硬如钢铁之物发出刺耳声的同时，也震得源赖光持刀的虎口发麻！
「咔嚓——！」
眼前场景似镜面碎裂，圣洁之地不复存在。
源赖光再眨眼，人已重新站在地下祭坛，保持着适才念读完祝词时的姿态。
“晴明大人因何感到喜悦？”式神发现晨曦撒入庭院之时，安倍晴明酒壶里的酒已一滴不剩，而他也露出了喜悦的微笑。
“我该去恭贺师弟成功胜任源家主了。”安倍晴明笑着回应完式神便一拂手，庭内酒盏与式神同时消失。
偌大的庭院仅剩安倍晴明一人，他整理了一下衣着，迈步离开。
“外面怎么那么热闹？”
五条悟听着外面远远传来的动静，好奇询问身边近侍。
“今天是赖光大人正式成为摄津源氏家主的日子。往时那些与之交好的大人都在前往源氏宅邸庆贺，而五条家宅邸挨近源氏，声音传过来就显得热闹了一些。”侍从低头回道。
“挨得那么近、还是邻居……我不去拜访是不是显得很没礼貌？”五条悟下意识询问。
“以五条家和源氏之间的政敌关系，家主大人不去拜访也没关系。”
五条家的当主如果在这个时候前去拜访源氏，反倒不像是去庆贺，而是去砸场子。
不过五条悟才不会听近侍的话，他认为自己家就住在源赖光隔壁，现在邻居恰逢喜事、他理当去庆贺。
于是他令侍从去准备贺礼，就起身前去源氏。
侍从不得违背家主命令，只好赶忙去准备既能彰显家主身份又不会落人口舌的贺礼。
“很远就听到这边的热闹声，过来更是发觉热闹。”五条悟站在门口亮明身份并未被源氏侍从阻拦，他们收下他的贺礼，并将他妥善安排到贵客休息区。
“家主大人，其实您昨天就和道满大人达成了前来「庆贺」的约定吧？”五条家侍从放下礼盒就和五条悟一同前往贵客区，刚进门，他就看到了站在远处、正笑脸盈盈望着这个方向的芦屋道满。
“我说‘没有’，你会信吗？”五条悟反问近侍，然后看到他满脸不信的表情，「啧」了声，“你根本不会信。”
侍从毫不犹豫点头。
“……”
“师弟的人缘可真好呀。”
源赖光正式成为源家主，安倍晴明依旧没有走正门。
他悄声无息来到源氏家主的居室后院，见到望着自己惊讶不已的夏目贵志，也看到了刚完成祭祀独自归来的源赖光。
“就连道满大人和五条家刚上任的新家主都来为你庆贺。”
夏目贵志紧张坐在位置上，他竟然见到了不仅在平安时代极为有名、甚至在时隔千年之后的现代也存在感极强的大阴阳师。
当他双眼与其对上的一刻，他顿时感觉自己身上完全没了秘密。
安倍晴明莫非有看穿人心的能力？！
“不仅如此，还有近期格外被陛下看好的麻叶童子……啊，现在该称呼为「麻仓叶王」了。”安倍晴明微笑着继续话题，“他也来了。”
能够让陛下同意为其更改名字，麻仓叶王日后造诣可不低。
源赖光皱眉看着安倍晴明，“你就没有一点危机感吗？”
“嗯？”安倍晴明笑着歪头，“危机？当然有。”
安倍晴明的反应有点出乎源赖光的意料，他本以为安倍晴明会和往常一样直接无视这个话题，或者左右而言其他地揭过这个话题。没料到竟会如此坦诚承认，源赖光挑了下眉头。
“不过想想……他们那么多人，唯有我一人是源家主的师兄。如此一想，便不再存在什么危机感了。”安倍晴明晃着手中的蝙蝠扇，语调很是悠哉。
源赖光面无表情：“……”
他早就料到了。
即便是告诉安倍晴明鬼王要把平安京端了，他也无动于衷。
毕竟这个京都要出什么事，都是他们这些人出去担着。
夏目贵志眨了眨眼，显然是还没有从安倍晴明自身完全与史料记载全然不同的性格中反应过来，“晴明大人是赖光大人的师兄？”
“是呀。”提起这件事，安倍晴明不由想起源赖光当时故意将计就计不忘坑自己一手的事情，“本来应当是师父，结果却成了师兄，平白无故低了一个辈分，哎。”
夏目贵志怔怔点头，“原来如此。”
“呵。”回想起当年的事情，源赖光嘲讽地勾起嘴角，“只怪大阴阳师自己做事给他人留有可乘之机。”
安倍晴明专注地望着源赖光，忽然笑叹：“其实……师兄也挺好的吧？”
“……”
“您考虑好了吗？”芦屋道满走向五条悟。
一看到芦屋道满，五条悟马上就想到他那天的言论「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想到这个，他就头疼。
他完全不想和这个时代的任何人成为朋友。
这个时代的人，要么是他的先祖，要么是别人的先祖，他可不想因为自己的关系，导致谁的命运发生变化、未来不能出现。
但是在这里，怎么委婉且有礼貌地拒绝别人也是一件麻烦事。
一件他不擅长的事情。
“啊……”五条悟眨了下双眼，转移话题道：“赖光大人不是您的政敌吗？您出现在政敌家中，是打算砸场子吗？”
芦屋道满脸上笑容一僵：“……五条家主多想了。贫道虽暂时未与赖光大人成为朋友，但往日相处还算融洽。如今他继任源家主一位，贫道自然是来道贺的。”
“还能这样？”五条悟听得出芦屋道满是想和源赖光成为朋友，但转念他又想起对方那天说的「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一时间陷入茫然。
源赖光是藤原道长的近侍，又不是藤原道长的敌人，怎么能算是「敌人的敌人」、又怎么能是「朋友」？
果然如此，芦屋道满今天就是来搞事的！
端着一副友善的神态，心里想着却是如何将对方置于死地。
平安时代，真是太可怕了……
“为什么不能？”芦屋道满不解笑着看五条悟，“只要那人没有对贫道动杀心，于贫道而言，那便是朋友。”
五条悟努力压制真实情绪不让自己笑出声，一脸沉重的受教表情、点头并将极为敷衍回应「哦」收回去，改为：“……原来如此。”
话到这里，芦屋道满和五条悟又各自被周围前来给源赖光道贺的宾客拉去闲聊。
言语间还有拉拢、暗示他们另投明主的意思。
五条悟听得心力憔悴，还得保持时刻端着一副高深莫测的表情，深怕自己脸上哪个微表情不对而被过分解读、来日收到招揽密函。
一番话语结束，五条悟抬手揉了揉眉心。
“早知道把贺礼放下，我就走的。”五条悟悄声对身旁近侍吐槽道。
“家主大人，那样做于理不合。”近侍尽责提醒：“把礼送到而人未到，有看不起对方的意思。”
五条悟咬牙：“……哪来的那么多规矩？”
近侍微笑着颔首，“一直如此。”
『谁让家主大人不听劝、执意要来看热闹？』
“……”
仿佛能够听到近侍心音的五条悟欲言又止。
“……”
近侍有所察觉却依旧保持着微笑。
“……”
两人沉默相对，苦熬到散场的最后一刻也没有见到源家主。
“那么多人前来道贺，主人家还可以不出面招待客人？”跟随众人缓步离开源氏宅邸，五条悟低声好奇地询问身后近侍。
他继任当主之位的时候，以绝对话语权拒绝族人为其举行仪式，甚至还放出「要将家主之位让回给上任家主」之类的话语。因担忧五条悟真的会如其突然出现那般又忽然消失，即便这个要求于理不合，族人们也都被迫同意了。
反正他是家主，他有这个权力决定这些事。
那段时间，族内上下皆都在忙于努力说服自己——坦然接受五条家没有举行家主换任仪式，以及本家现今虽还住着上任家主与其家眷、近侍，但真正的家主大人是五条悟这件事。
听到五条悟的询问，一直以为这位新家主什么都不会在意的近侍突感到惊讶。
家主大人竟然会对源氏的事情如此好奇？
“因为那是赖光大人。”近侍尽量让自己语调听起来自然，“贵族上下虽都看不起他，却又都暗暗向其示好。他唯有对所有人都保持距离、不出面接待，才不触犯到那位公卿大人的底线。”
“那位公卿……”五条悟认真回想，“是指「藤原道长」？”
“是的。”近侍颔首，“摄津源氏都是他的拥趸。”
“唔——”深知历史后续发展的五条悟露出兴味的笑，“「拥趸」吗？”
“家主大人，请别忘了，我们拥趸的是菅原道真大人。”深怕五条悟对源氏产生兴趣进而做出不利于五条家的事情，近侍赶忙提醒：“那位大人与藤原道长大人政见不合。”
“我记得的。”五条悟笑问近侍，“你那么紧张做什么？”
菅原道真何止是和藤原道长政见不合？两人势如水火、完全的死敌！
只可惜菅原道真最后也没能赢过藤原道长，死得还挺冤的……
『奇怪？』
既然菅原道真输了，为什么拥趸菅原道真的五条家还能好好地延续下去？
难道这个时代都不兴斩草除根？
思绪到了这里，五条悟突然想起宫中贵族都视打打杀杀的武士为不祥，一举一动都像极了不忍杀生的模样。
如果这个时代的贵族都受到这种风气影响——那么做出精准杀掉目标、只要对方拥趸投诚就没必要全部赶尽杀绝之类的决策，也就没什么难以理解了。
但事实真的是这样吗？
源家此前的衰落与藤原家密不可分，可源满仲却还是选择了投诚藤原家，不仅是他，就连他的子嗣也……
虽然抱紧藤原家大腿也确实让源家获得了重新壮大的机会。
但藤原道长真的就那么放心使用源家？
五条悟沉思片刻，而后开口询问近侍：“赖光大人和博雅大人之间的关系如何？”
近侍认真回想，片刻后给出答案：“没听过二人有何相处不恰的传闻。”
“倒也稀奇。”五条悟抿唇颔首。
参照源家与藤原家，五条悟好像窥看到了菅原道真倒下之后，五条家后续的选择。
“稀奇？”近侍不理解五条悟的感叹。
都是源家人，或多或少都有点血缘羁绊，此前他们的拔刀相向才让人觉得稀奇吧？
就像是为了达到什么目标而故意将整体破坏掉、再重新组合一样。
五条悟笑着看了眼近侍，迈步踏入本家宅邸，“不用在意，你就当我刚才是在自言自语吧。”
“……”
近侍冷汗直流，他刚才确确实实感觉到了危险将近的压力。
自言自语？
挺好，但如有下次，还请不要再自言自语了……
第18章
“源家主不去接待客人，来日朝中可不好向诸位大人交代。”安倍晴明见源赖光祭祀归来就待在室内，侍从前来迎请也拒不出门，对上侍从求助的视线，他只能叹息着出言劝道。
“我如果出去了，来日更不好向那位多疑的公卿大人交代。”源赖光面无表情擦拭着佩刀，“我没有邀请任何人。”
听出源赖光话语中的「谁主张邀请来这些客人，自然是要由主张邀请他们前来的人来负责招待」，侍从连忙出声劝道：“家主大人……您就出去看一眼吧。”
“不去。”源赖光看着刀刃上映出的自己双眼，“你们也别失了源家礼数，把客人招待好，就请他们回去吧。”
眼见源赖光不论如何都不愿出去，侍从只能无奈应下。
“这样好吗？”安倍晴明询问仔细防护佩刀的源赖光，视线落在刀刃上的微小缺口，眉头微蹙。
『赖光到底……在回到庭院之前，用它斩了什么？』
“没什么不好的。”源赖光将防护好的刀刃重新装好，而后起身离开室内，“我要去一趟那位公卿大人那里。”
“哦？”安倍晴明笑道：“刚继任源家主之位就抛下一堆宾客，主动前去见主公。这忠心表得可真不错。”
源赖光垂眸缄默：“……”
“需要我为你做些什么吗？”见源赖光情绪不佳，晴明也不再打趣。
“诅咒师、骷髅军，这件事我不相信咒术御三家的调查，你多留意。”源赖光也不和安倍晴明客气，直接就将不便再插手的事情交给他。
“哎——”安倍晴明用蝙蝠扇点了点眉头叹息，“我现在收回刚才的话还有效吗？”
“三思而后言。大阴阳师觉得呢？”源赖光眯眼看向安倍晴明。
“……”晴明很少见源赖光会露出这样的神色，当即也放下敲击眉心的蝙蝠扇，“你发现了什么特别线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