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早之前，他就看出源赖光有事情瞒着自己，而今又破天荒领回来一名少年，行为极其可疑，说不定夏目贵志身上就有能够揭穿源赖光内心秘密的重要线索。
所幸他是个好奇心没那么重、又尊重孩子自己想法的家长。
源满仲这一次没有等源赖光回应，笑着就迈步离去。
“先生……”身边没有其他人，夏目贵志还是喜欢称呼源赖光为「先生」。他抬头望着源赖光，神色有些不安：“我需要跟您父亲一起离开吗？”
“不用。”源赖光领着夏目贵志到他休息的卧室，“你平时就在这里，除我之外的其他人喊你离开都不用搭理。”
“包括以我的名义转达让你到某个地方之类的理由也不必搭理。”
“我记住了。”夏目认真记下。
“这段时间，我会继续教习你简单的防身术式。”源赖光视线落向夏目收在胸膛处的护身短刀，“刀法也不能落下。”
“嗯！”夏目用力点头，“我会努力的！”
“也不必太过严苛要求自己。”看着夏目贵志一副备受鼓舞马上就要开始努力的状态，源赖光顿了一下，霎时就忘了原本接下来要对他说的话。
“我还有别的事情需要去先去处理。”源赖光仔细回想片刻也没有想起自己遗忘的事情，只能暂时先放下这件事，抬手抚过夏目的脑袋以示安慰：“我让式神留在这里陪你，有什么事情你可以通过它传达给我。”
“源家没有一日两食的习惯，到饭点会有仆从把食物送到你房门前，记得出来拿一下，不然错过时间是会被当不需要食物而被收走的。”
源赖光交代完最后一句，转身抬头便看到庭院内的万年樱已经开始抽出花骨朵。
时间过得真快啊，没想到自己真的在这里待到了来年花开。
如果记忆没有出错的话，去年还未入冬时，某个大阴阳师还曾开口与自己约定来年花开比试术式？
结果却是他都回来这么久了，连对方一个式神的影子都没有见到。
源赖光收回视线，迈步离开院落，径直前往源氏祭坛。
与醍醐源氏设在神宫的祭坛不同，摄津源氏本家的祭坛深藏于地下，也不知道是因武士地位低下、不受待见的缘故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源赖光依稀记得自己幼时曾被父亲抱入过祭坛，并于当日归来的夜晚开始高烧不退，那时他的意识已经烧得模糊，后来也不清楚是因为什么原因而退的烧……
现在唯一记得的是，他仍然排斥进入本家祭坛。
可身为本家之子、源氏家主唯一继承人，他终究还是逃不过。
随着源赖光步伐往下，通往地下祭坛的沿路火光开始逐渐微弱，四周温度也阴凉得惊人。
源赖光顿住脚步，缓缓皱起眉头。
当年的他……
该不会是被这里过于阴冷的气温所摄，导致后续出现着凉高烧不退的状况？
「——」
源赖光回过神，抬手按住嗡鸣的佩刀，敛神、集中精力继续往下走。
摄津源氏的家主继任仪式选择在这里举行，也不知道是本家哪位老人的主意。
源赖光嘴角扯出嘲讽弧度，步伐缓缓走至最后一层，而后看到了不该出现在源氏祭坛位置的男人——
安倍晴明。
“难道摄津源氏的家主继任仪式，父亲大人亦或本家那些老人还请了大阴阳师前来主礼？”源赖光站在距离安倍晴明十米开外的距离。
即便是同门师兄弟，哪怕是师父贺茂忠行亲临，源赖光也都相信本家那些老人有足够的托词劝阻对方。
想来安倍晴明出现在这里是背着源氏所有人。
“我倒是想来，无论是主礼、还是庆祝师弟成为源家主。”安倍晴明丝毫没有被发现的惊慌失措。悠然姿态就仿佛手握了源氏其他人的授意、刻意待在这里等源赖光的到来一样。
源赖光安静站在原地，等待着安倍晴明的下文。
周围莹莹幽光细碎地落在两人身上，昏暗的光线，源赖光很难辨清对方脸上神色。不过……
对方那双极似野兽狐狸的眼眸倒是格外显眼。
『真不愧是白狐之子。』
半晌，没有等到安倍晴明下文的源赖光主动上前一步，“倒也不必把话说得好像他们有能力阻止你。”
安倍晴明眼眸微垂，看着源赖光脚下踩过的光滑石板。每一块石板上面都雕刻着一段繁复符文，也不知道这些石板存续了多长时间，那些繁复符文的纹路已显斑驳，难以辨别具体效用。
“我很高兴，在师弟眼里……我竟然是无所不能的。”安倍晴明微笑着移开话题，“你知道这里祭祀的是谁吗？”
“武家一脉能祭祀的除了自己祖先和武神，还能有谁？”源赖光毫不犹豫。
看着没有任何异样的源赖光，安倍晴明抬起蝙蝠扇遮住下压的嘴角，“只是这样吗？”
“不然？难道大阴阳师怀疑源氏的祭坛不干净？”源赖光笃定反问。他不喜欢祭祀，即便没有小时候的生病经历，在他成为源家主之后，也很少过来这个地方举行祭祀。
源氏本家的祭祀一向都是交由那些老人负责，很少有需要他的地方。
印象中，除了继任家主仪式之外，他就没有再进来过这里。
然而，安倍晴明又不是芦屋道满、闲得无事也会无缘无故与他人讨论关乎非自然之事，莫非……
他所误入的这个世界，还存有自己未曾发现的异常变化？比如说……源氏的祭坛其实并不太干净？
想到这里，源赖光直接询问沉默不语的安倍晴明，“这里有什么异常？”
不料安倍晴明却答：“想捉弄人的时候喊「师兄」，不高兴、想嘲讽人的时候喊「大阴阳师」，哎……”
源赖光：“……”
“别想太多，师兄只是感到好奇才问你。”眼见源赖光无语望着自己，安倍晴明忽然笑道，“藤原大人让我过来喊你有事相商。我出门时算过你的方位，不料却来早了。”
『藤原道长。』
想到要去见这位公卿大人，源赖光当即内敛所有真实情绪，即使面无表情也让人找不出半点错处。
仿佛本人就是这么一个没有太多个人情绪、只忠心于藤原氏的「趁手武器」。
藤原道长一直都是这么认为的。
然而今天源赖光从宫里出来时却与他的政敌近侍「芦屋道满」交谈了。
这件事让他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威胁。于是他在得知这个消息的下一刻，马上就让身边座谈的安倍晴明去「请」源赖光前来。
『唯有亲眼见到人，他才会感到安心。』
可是当他亲眼看到与安倍晴明一同来到自己面前行礼的源赖光时，又惊觉冒出这样想法的自己，简直错得离谱。
藤原道长以极为挑剔的双眼审视着源赖光，然而即便如此，也无法从他身上挑出丝毫错处，这样的源赖光让他更加感觉到了不安。
这个人，为什么丝毫错处都没有？
不会犯错的人在这个世上是真实存在的吗？
藤原道长与源赖光聊到一半，忽然唤人请来与其同父异母的兄弟——源赖亲。
源赖光不动声色垂下眼眸：“……”
“时候已经不早了。”安倍晴明忽然开口，对上藤原道长略显深沉的视线，他脸上微笑依旧，“在下还有些事想单独和师弟聊一聊，还望大人行个方便。”
“哈哈哈，请便。”藤原道长不愿就这样放源赖光离开，但他也不能直言拒绝好不容易拉拢到身边、为自己效力的大阴阳师。
源赖光对藤原道长行完礼，就起身跟上安倍晴明，两人一前一后离开了公卿宅邸。
“为菅原道真效力的五条家近期出现了一名很强的战斗力。”行至半路，四周无人，安倍晴明开口轻声道：“那位公卿大人本来就与藤原大人政见不合，这段时间更是愈发激烈。”
“藤原大人一直都在头疼这件事。”即便没有转身直面源赖光，晴明也能在脑海里勾绘出对方听到这段话的反应，“偏偏在这个时候，他又得知了你今天从宫中出来还和效力于显光大人的芦屋道满交谈。”
“呵。”源赖光嘴角勾起极具嘲讽的笑容，“他可真是……”
“暂且忍耐吧。”安倍晴明转过身，望着源赖光：“毕竟你要的东西，可不是伸手就能摘得的。”
“……”
源赖光敛起嘴角，默不作声注视着前方的身影。
自被召唤到迦勒底之后再重新回到这个时代，他对以前执着过的东西早已不在意。
然而这些想法只能在自己脑海里反复循环，绝对不能与任何人倾述。
“师兄还没有恭贺师弟——”安倍晴明收起手中蝙蝠扇，拿出早前源博雅委托自己交给源赖光的请柬，“凯旋归来以及顺利继任摄津源氏本家当主之位。”
飘忽的思绪被打断，源赖光眼眸转动落在安倍晴明手中请柬，“那是什么？”
“博雅给你的。”晴明将请柬递向源赖光，“你打开看看不就知道了？”
源赖光抿唇接过晴明手中请柬，当着他的面打开请柬认真扫视上面的内容，而后面无表情合起，“婚宴时间都过去了那么久。”
“哎呀。”晴明手中蝙蝠扇再次显现，他微笑着举起蝙蝠扇点了点自己的额头，“有什么关系，这个时候也可以前去拜访。”
“……”
源赖光欲言又止看着安倍晴明，最后还是将请柬仔细收好。
“喝一杯吗？”源赖光话到这里就想起上次的事情，提前强调：“别往酒里加东西。”
安倍晴明弯了弯眼眸，扇子抵着唇边轻声应道：“好呀。”
源赖光沉默跟在安倍晴明身后，想着请柬上面的日期，再看早已窥探不出丝毫负面情绪的大阴阳师，垂眸思索起若是自己所倾慕之人与他人成婚，自己内心会是怎样的感觉？
然而很可惜，双手沾满血腥的他，情感贫瘠又克制，一切牵扯到复杂感情的事情，他都不擅思索。
成家的念头他没有，收养一个孩子、过得像个平常人的想法他也没有。
『真奇怪。』
为什么身为人类的他，内心与人类相关的重要情感会如此单薄？
深夜，源氏本家。
夏目贵志视线落在手中书卷，却一个字都看不进去。他发现自己越是了解这个世界，心中顾虑就越甚。忽然就迷茫了起来……
“这行字对你而言，有什么特别寓意吗？”
猝不及防听到源赖光的声音从自己身后响起，夏目吓得差点没握住手中书卷，他慌慌张张回头看向源赖光，“先……先生。”
源赖光衣服上带有清淡的酒香，不浓烈、却很醇厚。以至于两人保持一段距离，夏目也能清晰嗅到。他错愕地望着源赖光，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的问题。
眼前的源赖光很陌生，身上的气息给他感觉很奇怪——好像有点和其他生活在这个时代的人类不太相似。
奇怪的人应该是从未来而至的他才对。
“嗯。”源赖光颔首，视线从夏目手中书卷上的文字移开，再看向面色慌乱的少年，“抱歉，吓到你了。”
夏目乖巧摇头，“是我走神了。”
“有好好吃饭吗？”源赖光席地而坐。
“嗯。”夏目点头，“饭菜很好吃。”
“你还真是不挑食。”源赖光笑道。
平安时代的饭菜口味怎么能和现代辛香料丰富的食物相比？源赖光不过是好奇他能否适应这里的伙食，没想到夏目会对平安时代的食物给出这般高的评价。
夏目拘束「啊」了一声，没想出合适的话语来回应源赖光这句话。
比起树根树皮之类的古怪食材，这里提供的食物已经非常好吃了。
如果这样也挑剔的话，那他在这个时代真的很难活下来。
“待在这里闷吗？”源赖光忽然问。
“不会。”夏目赶紧摇头。
“如果闷的话，可以唤本家那些和你年龄相仿的孩子过来作陪。”源赖光话到这里不忘着重点明，“那些孩子本性与灵力体质都不错，应该能和你玩到一起。”
“他们……”夏目怔住，“和我一样都能看到妖怪？”
“自然。”源赖光颔首，“你如果想见他们，只管吩咐式神。”
话落，源赖光起身，“很晚了，你早点休息。”
听到这句话，夏目赶紧回神应答：“先生也早点休息。”
源赖光嘴角扯出个笑，轻轻应了声：“嗯。”
望着源赖光离去的背影，站在原地的夏目贵志心跳得有些慌乱。
这个世界……
有和他一样能够看到妖怪的孩子。
第15章
“啊？为什么我非要记住这么复杂的事情不可？”五条悟头疼得拎起写满各种人脉关系的册子就朝着旁侧近侍甩动，半分都没有对待珍贵名单的尊重。
自那天从宫里回来后，他的心情就不怎么好。
一开始发现自己空降到平安时代，五条悟还能当这是将自己关在狱门疆里的诅咒师恶意所为。
但经过一个晚上观察，已成功夺得五条家当主之位的五条悟才骤然发现——他居然是真的到了平安时代，并且还把五条家的先祖给揍了！
若仅是和先祖‘切磋’也就罢了，他竟然抢走了自家先祖的家主之位，成为了五条家现任当主……
这都是什么跟什么！？
他平日行事风格就算再怎么另类独行，也无法办到毫无压力做完这种事还心情平静接受它。
五条悟抬手遮住双眼，心情微妙。
现在的他，是真的发自内心对先祖们政派纠葛完全不感兴趣。
即使他意外成为了这个时代效忠于菅原道真的五条家现任当主，即使他知晓历史、拥有足以扭转菅原道真朝政地位的力量……他也不打算干涉这个时代的历史发展。
如果历史因为他的缘故出现蝴蝶效应，未来他所熟悉的友人、老师、学生也都会受到影响，甚至还有可能从未来时代彻底消失。
他不能冒险，维持不变、顺应历史发展才是最佳选项。
如果自己来到平安时代这件事真的是由那名诅咒师所为，那么……即便是他也不得不承认——对方如此「恶意满满」的行径，确实惹怒了他！
知道历史却不能改变。
明明拥有足够的能力、在这里就可以轻松除掉未来的灾祸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它在自己面前发生……
五条悟「啧」了一声，收回落在近侍身上的视线，一脸不耐地放下手中即将散架的名单。
“家主大人，有客人求见。”
“谁？”五条悟看向庭院站着的侍从。
“大阴阳师，芦屋道满大人。”
芦屋道满？
五条悟眯了下双眼。
『他来找自己做什么？』
“太早喝酒果然是不好。”安倍晴明悠哉地躺在亭子里，手里转着空无一物的杯盏。
“晴明大人这是在感叹酒喝得太快，还是在懊恼那天没有把赖光大人留下来？”待在晴明身边的式神悄声问道。
“嗯……”安倍晴明唇角微扬，“不止。我还可惜那壶好酒，被喝下去还没多久，就让血腥味给冲淡了。”
式神时常和晴明聊天，话听到这里，也瞬间了然，“赖光大人在回程路上遇到了麻烦。”
“也不是。”安倍晴明起身端坐，语调平静回道：“「那个人」，是藤原大人交给他的任务。”
那天，源赖光是下午离开这里返回本家的，可是当他回到本家时，已是深夜。
中间时间遇到了什么事，干了什么，安倍晴明附着在他身上的意识都看得清清楚楚。
“赖光大人很难吧。”回想到当时年龄不大、频繁出入庭院的源赖光，式神忽然感叹，“在下从未见过他会为什么事、什么人笑过。”
“就好像什么事他都不关心，什么人都走不进他的心里。”
“……哎。”晴明闻言轻声喟叹，“是啊。”
继承摄津源氏家主之位的仪式比想象要繁杂。
源赖光凌晨时分就被侍从请到正殿，正式从之前居住已久的东屋搬入主殿，而原先各个屋子住着的家眷也都会随着家主之位的变化，提前一天跟随上任家主搬迁到别处。
偌大的寝殿造宅邸，除了意外到来的夏目贵志，就只剩下源赖光和部分原先负责东屋的侍从。
眼见侍从误把夏目贵志当做近侍，还要去把他唤醒、将房间置换到近侍房，源赖光当即出言制止，“夏目是我的客人。”
“是，家主大人，在下记住了。”听得源赖光的话语，侍从赶忙应下。
人手不足，室内一切都需要重新安置，源赖光便亲手换上祭祀礼服，独自前往祭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