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洲眸色瞬间变深了。
他的目光从徐晓风的眼睛挪到嘴唇,忽然感到有点口渴。
“你想明白了就行,来吃饭。”俞洲的声音略哑。
徐晓风不想动:“再坐一会,好累。”
俞洲便把烤吐司的盘子拿过来,贴着徐晓风坐下,撕一小块吐司,喂到他嘴边。徐晓风听话地张开嘴,吃下吐司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俞洲的指尖。
俞洲喂得心不在焉,又问:“决定做出来了吗,回京市,还是留在这里?”
徐晓风立刻抬眼看他,有些惊讶:“那天你听到了?”
“没有,”俞洲说,“看你这几天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猜的。”
徐晓风嘴里又被塞了一块吐司,慢条斯理地咽下去,然后缓缓吐出一口气,完全倒进沙发,双眼放空,喃喃道:“……只要一想到回京市,我就会想吐。生理上地想吐。”
俞洲悄悄勾起嘴角:“那就留下。”
“我答应过你,本来就准备留下的。”徐晓风说,“这几天只是在努力接受自己的失败,想着怎么心安理得地当个健全的废物……”
俞洲打断他:“你被徐教授洗脑了?”
“嗯?”
“谁说你是废物?”
俞洲继续投喂了一小片吐司:“你是我见过最优秀的人,不过是选择了让自己更舒适的环境,怎么就变成了废物?难道要像这几天那样,每天不吃不喝,窝在书桌前算数,才不叫废物吗?”
他趁机蹭了下徐晓风的嘴角,又道:“嗯……叫机器人或许更合适一点,我可以把吐司换成机油,给你倒一点,说不定效果更好。”
徐晓风笑了。
从徐春岚那里获得的压力,在俞洲身上全部释放了出来。
他下意识靠近了一些,贴着俞洲的肩膀:“你说得对。”
“那就是留下?”俞洲最后确认。
徐晓风:“留下,然后跟你一起去念大学,毕竟我需要你给我加机油。”
说着,他又补充了一句:“不要去京市的大学,我会连机油都喝不下去。”
俞洲嘴角的弧度较深,喂完了最后一块吐司:“好。再去睡一觉吧?”
徐晓风从牛角尖里逃出来,浑身轻松,点点头,去卧室又大睡了一觉,彻底睡足之后重新坐在书桌前。
准备继续整理时,他忽然在昨晚的草稿里发现了一个小错误。
徐晓风兀自笑了笑,把焦虑时犯下的错误修正,续上之前没完成的工作,思路清晰了许多。
先做一个健全的人类。
再做数学家。
一直算到晚上睡觉前,他起来活动身体,俞洲早已经在旁边监督,准备盯着他睡觉。
徐晓风跟俞洲打报告:“我想去阳台打个电话。”
俞洲看了一眼时间:“十分钟。”
“不用,只需要两分钟,”徐晓风说,“打完就来睡。”
他拿着手机走到阳台上,拨通了徐春岚的电话。
等待接通的那几秒,他又一次感到压力,下意识地摸起了手腕上的佛珠,思考着为什么每次面对母亲都会情绪紧张。
还没思考出结论,电话接通了。
徐春岚:“做好决定了?”
听到她的声音,徐晓风下意识绷紧了肩膀,认真道:“是的。虽然现在还没找到新的思路,但我会把证明继续下去。”
徐春岚:“回京市?”
“过年回来,这个我答应过您。”徐晓风说,“过完年我仍旧会回知海县工作。”
电话里陷入了沉默。
四周很静,徐晓风能清楚地听到徐春岚的呼吸声,并且在这种沉默里逐渐感到一点危险。
良久,徐春岚终于开口:
“晓风,你太让我失望了。”
徐晓风:“我刚才给我妈打电话,跟她说我不打算回京市工作。”
俞洲一下警觉起来,打量着徐晓风的神色:“她怎么说?”
徐晓风沉默了两秒。
“她说对我很失望。”
俞洲顿了顿,道:“你没有义务满足她的每一个期待,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嗯,”徐晓风点点头,“我知道,但是被她这样说,多少还是会有点失落。”
俞洲笑道:“睡一觉就好了,还要听睡前故事吗?我还有很多没有讲。”
徐晓风:“我又不是小孩子。”
“听不听?”
“……听。”
于是俞洲又堂而皇之地占了他半边床,徐晓风躺下来的时候还觉得哪里不对,问道:“我们两个男人老是挤在一起睡,是不是有点奇怪?”
“有什么好奇怪的,”俞洲道,“我们要是一男一女,挤在一起睡才奇怪吧?”
“……”徐晓风无言以对,“也是。”
他往旁边挪了挪,离俞洲更近了一些,努力把徐春岚在电话里说的话忘掉,问:“今天讲什么?”
俞洲道:“今天讲《睡美人》。”
徐晓风认真躺好,拉上被子,开始听俞洲给他讲童话。
小时候没能体验过的经历,到了成年再来体验反而有了别样的感受。他从俞洲平稳的声音里找到了故事本身以外的安宁,所有浮躁都沉淀下来,好像自己真的又变回了小孩,听故事的时候可以忘掉一切烦恼。
他又一次听着童话睡着了。
俞洲比失眠的特效药还要好用。
一觉睡得非常沉,直到醒来的时候他还在想,这个决定是正确的,不能去京市,去京市就要跟俞洲分开,日子一定会变得很难过。
高三每月只休一天,徐晓风睡醒后俞洲已经上课去了。他给俞洲发了一条信息,让他晚上回家吃饭。
发完信息,他白天整理证明过程,晚上对着菜谱做了家常菜,然后和俞洲两人简单解决掉晚餐。
饭后,他独自出门,在知海县有些陈旧的街道漫无目的地散步了一小时,最后坐在小区的木椅里,抬头看闪烁的美丽星空。
边看,他边想着:现在他在浪费时间。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他在群星的注视下变得无比平静,手中转动起佛珠,缓慢回想自杀时的每一个细节,反反复复,一直到自己可以彻底地接受。
他在小区里坐到半夜,俞洲就在楼上的阳台悄悄看他,等到过了十二点,他怕徐晓风着凉,终于走到楼下,把人领回家。
周一,徐晓风已经完全恢复正常,早早起床,和俞洲一道去学校上课。
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工作日,他注意到了许多平时不曾在意的事情。
比如,学校的有一棵四层楼高的巨大银杏树,这个时节所有叶子都黄了,阳光下漂亮得熠熠生辉,女生们路过都会捡一片形状好看的落叶,带回去做书签,或者送给喜欢的人。
还有,新生们最近流行起了手账,下课的时候总能看到他们三三两两聚集,打开本子交换什么。
教师办公室窗户外的那几棵桂花树也开花了,香气扑鼻,能够遮挡住不远处的厕所异味,偶尔会有保洁阿姨把桂花悄悄摘走,带回家做桂花饼或者桂花茶……
在知海一中就职快两年,徐晓风第一次发现,这个陈旧又袖珍的学校其实很漂亮。
高一不用带晚自习,他难得地在学校里也散了步,一直散到高三下课,再等俞洲一起回家。
回家的路上,他跟俞洲说:“活着真好。”
俞洲被他吓了一大跳,心脏用力收缩,迅速转过头去,盯着他的侧脸:“你说什么?”
徐晓风脸上带着微笑,很放松地沿着马路沿子走,没有注意到俞洲的异样,又说了一遍:“活着真好。”
俞洲缓了几秒,声音轻下来,小心地问:“为什么这么说?”
徐晓风永远都不会告诉俞洲,他曾经在卧室里自杀未遂过。
“今天看了一条自杀的新闻,”他只是道,“有感而发。”
俞洲皱起眉,心脏还在砰砰直跳,一路好几次回头盯着徐晓风看,想从他平静的脸上看出点什么。
……得把他看得更紧一点。他想。
徐晓风还不知道俞洲的小心思,他今天心情非常好,第一次和俞洲聊起了霍林猜想,从学校聊到家里,睡觉时还在说准备把证伪的思路整理成论文,发给某国际刊物。
俞洲又给他讲了故事,把人哄睡之后翻身起来,将徐晓风的卧室全部翻了一遍,确认这里没有任何危险药品,才稍稍安心下来。
……不省心。
他在黑暗里来回扫视着枕边人的脸,皱起眉头。
徐晓风给徐春岚答复的时候,才刚刚过去了五天。
第七天,徐春岚竟然主动给他回了电话。
徐晓风本来在做饭,看到来电人后呼吸顿了半拍,关掉火,快步去了阳台上。
电话那头,徐春岚的语气一如既往的平静,问:“我说过会给你一周时间考虑,今天是最后一天,你的决定仍然没有改变吗?”
徐晓风这次没有犹豫,道:“是的,我想继续留在这边,希望您理解。”
徐春岚:“我想说的话那晚都跟你说过了,我无法理解。”
徐晓风微微低头:“抱歉。”
徐春岚:“傻孩子。”
说完,她似乎就这样接受了徐晓风的决定,不咸不淡聊了几句便挂断了电话。
第二天,徐晓风照常在班里讲课,忽然有个不相熟的老师敲了敲教室门,跟他道:“徐老师,校长请你过去走一趟。”
徐晓风一愣:“什么事?”
老师道:“不清楚,不过好像挺急的。”
徐晓风手里还拿着粉笔,课也没上完,去了顶层的校长办公室。
一看到他,校长主动站了起来,很客气地说:“徐老师,请坐。”
徐晓风:“没事,您找我有什么事吗?我还没上完课。”
校长神色很复杂地看了他一眼,伸手在他的肩头拍了拍。
“还是坐着说吧。”
徐晓风心微微一沉,走到椅子里坐下,看见校长拿出一封信,先叹了口气,然后才沉重地开口:“徐老师,我知道你是名校出身,在数学上的专业性无可挑剔,但今天有家长寄了实名的投诉信……质疑你的教学能力。”
徐晓风怔了一会。
他的目光落在信封上,见他在看,校长又把信收了起来,继续道:“信里说,你经常不按照教科书的内容进行教学,导致班里的数学成绩两极分化,数学基础差的学生根本跟不上。”
徐晓风捏紧粉笔,脸上的表情一点点消失。
他已经听懂了,心里竟然没有感到诧异,只是觉得麻木。
办公室里陷入片刻沉默。
校长没想到他这样镇定,有些不自在地咳嗽一声:“我们也私下找你班上的学生聊过,确实有不少成绩不理想的学生反馈教学内容太难、老师经常会讲超纲的东西。徐老师,这些投诉内容是否属实?”
徐晓风:“不属实,除了奥数小班以外,我从来没有讲过超纲内容。”
校长点点头,安抚道:“明白。当然,我们也会听取你的反馈,不会因为外界的投诉而随便处分一位优秀的教师,但这次毕竟是来自家长的实名投诉,学校不可能置之不理。所以,我想了一个折中的办法,今天叫你过来是征求一下你的意见。”
徐晓风冷淡地看着他,等待他的下文。
校长道:“我们想让你先停课,等事情调查清楚之后,再继续上课。”
徐晓风动了动嘴角,似笑非笑。
校长挪开视线,又问:“你意下如何?”
徐晓风:“停课多久?”
“这个暂时不能确定。”
徐晓风坐在椅子里,想起他和徐春岚站在阳台上,久违地敞开心扉,聊了许多以前从不会涉及的话题。
他以为那是母子关系消融的前奏,但直到现在,他才发现他对徐春岚近乎一无所知。
校长见他沉默,又道:“如果这个结果你不接受的话……”
徐晓风从椅子里站起身。
他把半截粉笔放在校长的书桌上,道:“我知道了。这段时间感谢您的关照。”
校长听他这么说,也跟着站起身,长长叹了口气,走近半步,压低声音道:“这是教育局那边的意思,你……应该知道。我只能做到这里。”
徐晓风点点头,不愿学校因为他的事情为难,安静地离开了校长办公室,回班里把最后半节课讲完,然后去小卖部要了一个纸箱,将自己在工位的个人物品都收拾起来。
等到第二节课开始,趁同事们都去上课了之后,徐晓风一个人抱起箱子,独自离开了知海一中。
家里没人,俞洲还在学校。
徐晓风坐在书桌前发了会呆,然后跑去阳台,远远看着学校最高建筑物露出来的半个顶,把从京市带来的最后半包烟全抽完了。
他隐隐有种预感,以徐春岚的处事风格,让他丢掉工作或许只是开始。
这种预感很快得到证实。
停课不到半天,徐晓风陆陆续续收到短信,他的银行卡毫无征兆地被全部停用了。
卡是成年的时候徐春岚带他去办的,一直用到现在。徐晓风打电话给银行,银行告诉他,他的几张卡全部都是挂在徐春岚名下的副卡,跟他本人没有什么太大关系。
徐晓风这才知道,原来还有“副卡”一说,办卡的时候也从来没有人告知过他。
而他从京市跑来知海县的这两年,在每一个地方花出去的每一笔钱,哪怕是他自己赚的,都会有通知发送到徐春岚的手机里。
只有他毫不知情。
徐晓风忽然感到难以呼吸。他想起什么,从卧室翻出自己在京市的电话卡,把它重新塞回手机。果不其然,京市的电话卡也被停用了——这张绑定了他在京市所有人际关系的电话卡,同样也是徐春岚的副卡。
徐晓风听着手机里传来的冰凉机械音,像是被人攥住了肺部,需要很用力的吸气,再呼气,才能从粘稠的空气里汲取到一点氧气。
他终于后知后觉,活到二十八岁,他所有的社会性身份都绑定在母亲身上,她保护着他,也支配着他,把他的一举一动都放在监控之下,且几十年来不动声色,像提在一个木偶身后的无色钢线。
如果不是他坚定地要留在知海县,这样的钢线或许再过三十年也不会被他发现。
徐晓风手脚冰凉,浑身发冷,胃里不停翻滚,像雕塑一样坐在沙发里,一直坐到天完全变黑,俞洲推门进来,问:“怎么不开灯?”
他被灯光刺得眼睛发痛,努力让自己从被蛇缠住般的阴森感里挣脱出来,自嘲地笑了笑,道:“小洲,我有事情想跟你说。”
俞洲一愣,换掉鞋走到沙发边,见徐晓风脸色苍白、神情低沉,心狠狠一沉:“怎么了?”
他贴着徐晓风坐下,捂住他冰凉的手:“是不是徐教授又找你说了什么?”
徐晓风吐出一口气,语气很平静,道:“我被学校停课了,银行卡和电话卡是我妈的副卡,也被停用了。接下来我们需要过一段省吃俭用的日子,你不用太担心,我会尽快找到新的工作。”
俞洲本来紧紧抓着徐晓风的手,听他说完,心里悄悄松了口气,反而微妙地品到了一点自私的喜悦。
……徐春岚在这种方面真有够笨的。他阴暗地想。
这样只会把风哥越推越远,他更加不可能回京市了。
俞洲的嘴角动了动,但没有笑。他看着徐晓风苍白的侧脸,去卧室拿了一件外套,披在他身上。
俞洲道:“不必忙着找工作,你不是想把证明思路整理成论文吗,现在正好可以专心做整理工作,而且我觉得你的状态需要好好休息一下。”
“我们还没到要担心生活的地步,老师,你知道家里有多少现金吗?”
徐晓风突然被问到现金,怔了怔,回忆了好一会,不太确定地回答:“抽屉里有三千。”
俞洲道:“抽屉里有三千七百五,你卧室里有两万,被你丢在衣柜最里头。米白色羽绒服的口袋里有五千,也是一直没有拆开过。”
徐晓风惊讶:“我怎么不记得了?”
俞洲捏捏他的手心:“衣柜里是一个信封,信封上写着什么奖的奖金。羽绒服口袋里的钱装在红包里,可能是在京市过年的时候哪个长辈塞给你的,我就知道你忘了。”
说完现金,他继续盘点家里的经济状况:“学校今天才停课,上个月的工资肯定还得发,你的卡停了,可以让他们发到新的卡里面。算上这笔工资,你应该至少有接近四万块。”
“这还只是现金,老师的这套房子挨着学校,无论是出租还是转手都很方便,按照这附近的房价至少值五十万。还有你的两块手表,包括送我的那块,卖掉的话至少够我们一年的开销。另外,我手里攒了一些钱,足够大学前两年的学费和生活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