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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驯(独行醉虾)


人群里有了一秒的安静。
杜淮:“……卧槽。”
第二句:“她好漂亮啊……那种岁月不败美人的漂亮……”
徐晓风安静地抿起唇。
下一秒,他又听到杜淮说:“等等,晓风,你和她长得好像!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他们实在长得太像,不仅仅是杜淮,其余很多同事也联想到了,不少人回过头来,打量起徐晓风。
而徐春岚的目光也穿透人群,精准地落在小儿子身上,和他短暂对视。
俞洲的未来婆婆登场!

第45章 瓶子
两年时间不见,徐春岚仍然如记忆中那样身姿挺拔、目光敏锐,优越的骨相得到岁月优待,五官保持着年轻时的精致秀丽,脸上甚至看不到几条皱纹,时常在全国各地跑也依旧白皙,站在人群里出色到让人挪不开眼。
但再怎么被优待,年近六十的她身上还是留下了时间的痕迹。
徐晓风的目光落在她鬓角新添的白发上。
他张张嘴,隔着人群,用唇语喊了一句“妈妈”,但徐春岚没有看到,她已经把视线挪开,冲校长很客气地微微一笑,边聊边往学校礼堂走。
全校师生都挤在礼堂里,连过道也摆满了临时椅子。徐春岚风尘仆仆来到小县城,连杯水都没喝,直接走上礼堂讲台,让助教播放PPT,开始为学生们讲课。
她的团队研究着最尖端的课题,却很接地气地给学生们讲基础物理知识,而且是在教科书上做扩充,听上去是在完善学生们对物理世界的认知。
座位都让给了学生和领导,徐晓风没有座,只能站在最后排。
这种感觉好像又回到很小的时候,还在上小学的他偷偷溜进京大的教室,偷听妈妈给学生讲课。
在京大,徐春岚的课永远都爆满,他也像这样被挤在最后面,看着妈妈在黑板上画反曲面坐标轴,给学生们讲钟慢效应。
今天她也一样讲到了钟慢效应,但用了更简单、更具象化的描述。徐晓风听她说着:“当我们坐在一辆列车上,列车的速度无限接近光速时,车内的时间流速也会发生变化,我们在车上待了一天,现实世界可能已经过去两年……”
才两年啊。徐晓风想。
离开京市,或许就是从那辆光速列车上走了下来,时间终于回到正常流速,他在这两年里经历了过去二十六年都没经历过的丰富人生。
徐晓风听着听着,忽然特别想抽烟。
他提前从后门悄悄出去,走到空无一人的走廊尽头点了一根烟,拿出手机来看。
宋秋给他打了好几个未接来电,后面又给他发了短信:
“徐教授到了吗?”
“小风,你一直被她保护得太好了,根本不知道她的另一面。千万别惹她生气,她说什么都答应,乖乖回来,听话。”
“怎么不接我电话?你们不会吵起来了吧?”
“我很担心你,看到消息记得回我。”
徐晓风看完,给他回了一句:“没有吵,她还在讲座。”
信息发送完毕,手里的烟忽然被人夺走。徐晓风一愣,回过头去,看到穿着校服的俞洲不知什么时候也跑了出来,正皱眉盯着他。
徐晓风迅速把烟抢回掐灭,再用手扇掉烟雾,生怕这位年级优等生沾到烟味。
“怎么出来了?你坐在第一排这么显眼的地方,校长一眼就能看到,快回去。”
俞洲心情极差,瞳色深不见底,把徐晓风完全挡在角落里,质问道:“为什么不告诉我?”
徐晓风心虚地移开视线:“什么?”
“现在在讲台上的那个人,是你妈妈。”俞洲用的是肯定句。
“你怎么……”
“因为你们长得一模一样。”
徐晓风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小声道:“都说我们很像,有这么像吗?我觉得还好啊。”
俞洲抬起眉:“不要转移话题,为什么不告诉我?她来这里是不是要让你回京市?”
徐晓风:“或许吧,我也不知道。”
俞洲的目光近乎咄咄逼人,往前走了半步,低头看着徐晓风的眼睛:“那你呢?”
徐晓风握住他的手,安抚地拍拍他的手背,道:“我不会走。答应你的事情我决不食言。”
“真的?”
“真的。”
“为什么不看我的眼睛?”
徐晓风于是抬起头来,和焦躁不安的俞洲对视,极为认真地又重复了一遍:“答应你的事情,决不食言。”
俞洲紧绷的肩膀轻轻松懈,反扣住他的手,还想说什么,后面忽然传来不急不缓的脚步声。
两人迅速拉开距离,俞洲转过身,看到徐春岚的一个男助教走了出来,朝徐晓风很熟稔地打招呼:“晓风,好久不见!”
徐晓风下意识站直背。这人从本科开始就是徐春岚的学生,一直念到博士、再到留校,跟在她身边已经十多年,可以说是看着他长大的。
他打招呼道:“刘博。”
刘宁又看向俞洲:“这位估计就是你的得意门生吧,我听说年初拿了全国奥数第一名?叫……”
“俞洲,”徐晓风主动介绍,“现在已经高三了。”
刘宁很温和地笑笑:“俞同学。”
俞洲:“您好。”
徐晓风往前走半步,把俞洲挡到身后:“刘博找我有什么事吗?”
刘宁笑道:“徐教授也想你了,好不容易见面,今晚她想跟你吃个饭。”
徐晓风:“好的,我来安排一下,北方菜可以吗?”
“我觉得就在家里吃吧,”刘宁说,“母子不用这么生分,吃个家常便饭。”
徐晓风一愣。
“你们也来吗?”
刘宁道:“我们还有别的安排,今晚上徐教授就交给你啦,这么久没见,你们好好聊聊。”
他看了俞洲一眼,然后靠近一些,在徐晓风耳边小声道:“老师从你公寓回来之后,心情一直非常不好。”
徐晓风握紧拳头。
刘宁拍拍他的肩膀,仍然笑眯眯的,拿到徐晓风的地址之后重新回了礼堂里。徐晓风在原地站了良久,直到俞洲开口问:“伯母喜欢吃什么菜?”
徐晓风手心冒着冷汗,道:“小洲,今晚你去外面住一晚吧。”
俞洲声音镇定:“不行。”
“听话。”
“风哥答应过我,要把我介绍给徐教授认识。”
“……”他呼出一口气,“这次不合适。”
俞洲拉过他的手,把他的拳头掰开,蹭了蹭潮湿冰凉的手心,道:“你都这样了,我不放心,怕你在菜里下毒。”
一句玩笑话并没有缓和气氛,徐晓风看了他好一会,然后迟到地笑了一声,道:“或许是个好主意。”
俞洲拉着他的手,固执地不动。
“算了,”许久,徐晓风放弃般地说,“你也是我的家庭成员,我们一起。”
讲座十二点准时结束,徐春岚不接受宴请,于是校领导就在食堂开了个小灶。
食堂的包间只能坐八个人,徐晓风自然没有这个资格,和俞洲坐在老位置吃午饭。
俞洲给他多点了一个菜,让他多吃点。
徐晓风:“晚上你不是要下厨招待我妈吗?我还想留点肚子享受你的厨艺。”
俞洲问:“你吃得下?”
徐晓风:“……”
一句话把他问得哑口无言,徐晓风默默拿起筷子,惴惴不安地努力往胃里塞食物,塞到顶住喉咙为止。
下午,他撑得难受,杜淮一起做校园讲解员。
这时候就显示出了杜淮话痨的优点,全程激情高涨、滔滔不绝,连学校里长了多少棵树都能说上五分钟,徐晓风只需要跟在旁边点头当吉祥物。
在外人面前,徐春岚没有对小儿子表现出任何特别关注。
但他们两只要一站在一起,所有的目光都会在他们之间来回打转。
徐晓风心中暗暗叹气。
难熬的几小时过去,徐春岚最后去了校长室,和校长谈资助的具体事项,徐晓风如释重负,逃也似的离开学校,去菜市场买菜。
他不知道徐春岚喜欢吃什么,肉类和蔬菜各准备一些,提回家里时天已经黑了,俞洲甚至比他更早回来。
“翘了晚自习,”某高三年级第一说得脸不红心不跳,“下次徐老师要开小灶帮我补回来。”
徐晓风:“明明是你非得……”
俞洲:“我不管。”
徐晓风笑了,努力缓解紧张情绪,和他一起进了厨房。
自从俞洲上高三之后,他每晚变着花样给俞洲做夜宵补身体,厨艺已经进步许多,打下手打得有模有样。
厨房很小,两个男人挤在里面时常会转不开身,但徐晓风在这样平淡又局促的柴米油盐里感觉好多了。俞洲炒菜,他就切菜,两人隔着不到半米,燃烧的天然气稳定散发热量,让这里特别温暖。
徐晓风在乒乒乓乓的炒菜声中,小声问:“俞洲,你这辈子有做过特别懦弱、特别让人看不起的决定吗?”
他问的声音实在太小,俞洲没有听清:“什么?”
“……没什么。”徐晓风把切好的牛肉装进碗里。
他们做了两荤三素一汤,饭菜上桌的时候正好是七点半,和徐春岚约定的时间。
下一秒,门铃极为准时地响起。
徐晓风站在桌边没动。
俞洲走过来给了他一个拥抱,然后轻轻贴住他的脸颊,温声问:“需要我去开门吗?”
徐晓风摇摇头,用力揉了揉俞洲的头发,下定什么决心般,大步走到门口开门。
徐春岚独自一人,拎着包站在门口,目光从徐晓风的额头开始扫到脚底。
她那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儿子竟然系着围裙、手里拿着来不及放下的盘子,鞋也没穿,直接穿袜子踩在地板上。
胖了一点。
接着,目光从徐晓风身上挪开,扫过整个两室一厅。对比起他们在京市的房子,这里狭小、陈旧,但整理得非常干净,透着温馨的烟火气息,看得出来房子的主人平日里收拾得极为认真。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客厅里的另一个人身上。
即将成年的少年同样系了围裙,站在桌边与她对视,神色平静,不卑不亢。
徐春岚收回视线。
徐晓风拿出拖鞋,接过她的包:“我们正好开饭了,外面冷,快进来。”
她走进客厅里,俞洲礼貌地主动和她打招呼:“徐教授,您好,我是俞洲,因为一些家庭变故暂住在徐老师家里。”
徐春岚冲他点点头:“俞洲?哪个洲?”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的洲。”
徐春岚微微一笑:“坐吧,不用拘谨。”
俞洲脱掉围裙,去厨房拿了筷子出来,看到徐晓风站在旁边卖力地解围裙扣,徐春岚淡淡问:“你紧张做什么?”于是他更紧张了,解了半天也没解开。
俞洲走过去,把不小心打了死结的围裙解开,顺手帮他脱下拿去厨房。
三人围坐在餐桌边。
徐春岚没动筷子,谁也不敢动。
“俞同学做的菜吗?看起来很不错。”她问。
俞洲道:“大部分是我和老师一起做的,这道汤是徐老师亲自掌厨,他说伯母冬天总是手脚凉,喝点热的比较暖和。”
徐春岚进门后第一次真正地笑了,笑容含了点深意。她看了徐晓风一眼,先盛的汤,道:“那我得好好尝尝这个。”
气氛缓和一些,三人开始吃饭,俞洲会适时和徐春岚聊两句,避免饭桌上冷场。
母子关系全靠他一人拯救,徐晓风在桌下感动地捏捏他的手。
有俞洲在,徐春岚也没谈太深,只是问问徐晓风的身体、俞洲的学业。一顿晚饭很和谐地吃完,俞洲泡了茶出来,徐春岚道:“小俞,我和徐晓风聊两句。”
俞洲道:“好的,您请便。”
他主动离开客厅,把次卧门关上,将空间留给两年没见的母子。
门合上的一瞬间,客厅的气氛以极快速度冷了下来。徐晓风坐在桌子这头,徐春岚坐在桌子那头,两人中间隔着冒热气的茶水,足足有好几分钟谁也没说话。
私人场合下,徐春岚的气场甚至可以让空气都凝固。
她终于开口,问:“没什么要跟我说的?”
徐晓风紧紧握着膝盖:“您想聊哪一方面?”
徐春岚:“先从你为什么非得辞职来知海县开始吧。”
徐晓风绷着脸颊,机械性地开始重复自己讲过无数遍的理由:
“上次胃出血进ICU之后,我觉得自己的人生太单调了,想体验一下不同的生活方式。离开原来的环境或许也会对数学有帮助。”
徐春岚和他一模一样的眼睛轻轻眯起,视线锐利地钉在他的脸上。
“胃出血?”
徐晓风沉默,手越捏越紧。
徐春岚从风衣兜里拿出一个。
那是一个不到巴掌大的小瓶,贴着英文标签,里面是空的。
徐春岚把它放在桌子中间,徐晓风的呼吸一下子收紧了。
徐春岚一字一字地开口:“因为努力了十几年的证明思路最后被证伪,你感到极度绝望,认为自己是个无能的废物,想要逃避证明结果,所以在凌晨一点吞了一整瓶安眠药,又在彻底失去意识之前给自己打了急救电话——”
徐春岚靠近一些。
“你和宋秋两人合伙瞒我到现在,是不是?”
全靠俞洲拯救!!(也有救不到的时候

徐晓风艰难地把视线从药瓶上挪开,许久才低声开口,道:“没有合伙,我以为宋秋也不知道。”
他默认了徐春岚的说法。
徐春岚把瓶子收回去,叹了口气:“我在路上已经缓过劲儿了,现在居然连气都生不起来。”
徐晓风:“很抱歉。”
徐春岚:“不必向我道歉。再回到最初的话题,你为什么坚持要辞职来知海县?待在哪里对你很重要吗?”
徐晓风沉默的时间更长了一些。
他已经很久没有想起那段痛苦记忆,总以为自己做到了将它彻底忘记,但到现在他发现,一切仍然完好无损地存在大脑最深处,只需要一丁点关键词,就能让它们迅速死灰复燃。
他又回忆起了证明失败后的灰色世界,没有食欲,睡不着觉,满脑子都是数字,像是被抽走了唯一的支柱,只剩下一个肉体的空壳,连自己吃下安眠药时的感受都是迟钝的。药片滚进嘴里,他甚至还在想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为什么会推导出这样的结果,然后像咀嚼米饭那样把药片嚼碎,咽下去之后才意识到自己吃的是什么,于是喝了点水,自己爬到床上平躺好。
直到安眠药开始生效之后,他才在剧烈的疼痛里找回正常的感官,像是做了一场大梦幡然醒来,终于察觉到自己在做什么。这种时候,每个的体验都被无限放大,他清晰地听到死亡无限逼近,第一次产生了恐惧,也是第一次产生了对世界的留恋,许许多多微不足道的小事都浮到眼前,他想起春天在公园里看到的花,秋天落满整个京大的树叶,冬天掉在围巾上的雪……
他给自己打了急救电话。
救援速度很快,但因为服用的量过大,他仍然进了ICU,并且在康复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陷在后遗症里,失眠,头痛,记忆力衰退,注意力无法集中,甚至引发了抑郁症。
决定离开京市的时候,他是想放弃数学的。
但这个理由,无论如何也没法告诉徐春岚。
茶水的雾气正在逐渐变淡,深秋的知海县已经很冷了,徐晓风盯着茶水里映出来的自己的倒影,道:“我在京市没有朋友,证了十几年的方向也失败了,待得有点腻,我想换个地方散散心。”
徐春岚:“两年了,心散好了吗?”
徐晓风:“……”
徐春岚用陈述的语气又道:“你来这里,是想放弃数学。”
说完这句,她没有等徐晓风的回答,而是站起身,走到客厅的书桌边,随手拿起一张没来得及收起的草稿,扫过上面写的一大堆公式。
算的内容属于几何代数,但并不复杂,更像高中和大学之间交叉的基础知识点,看起来似乎是在备课,或者给谁讲课。
徐春岚把草稿纸放下,推开阳台的门,让外面的冷风呼呼地往里吹。她站在阳台上朝徐晓风摆手:“过来。”
徐晓风走到阳台上,她看了看他身上的薄毛衣,又道:“先去加件外套。”
徐晓风:“没事,不冷。”
徐春岚没有强迫他,双手扶在栏杆上:“真的不准备再证霍林猜想了?”
徐晓风情绪低沉,声音略微沙哑:“我尝试过,但没法放弃,它意义重大,已经成为我人生中的一部分。”
徐春岚:“那你现在在做什么?消磨时间?”
“……我找不出新的证明思路,”徐晓风紧紧抓着栏杆,神色痛苦,“或许是还没从上一次失败里走出来,当我试图重新开始计算时,大脑里会一片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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