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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驯(独行醉虾)


徐春岚说:“晓风,你抬头看。”
徐晓风下意识抬起头。
今天天气非常好,秋高气爽,万里无云,晚上的夜空也很漂亮,没有高楼大厦的光污染,他们可以清楚看到无边无际的星空。
夜风穿过他们的发梢,徐晓风瞳孔里映着星光,听到母亲在他身边平缓地说:
“你所看到的星光,有可能是宇宙里某颗恒星在几十年前发出的光源,经过漫长的星际旅行后,最终在几十年后的今天抵达地球,照进你的眼睛里。而我们太阳系发出的光芒,抵达另一个文明的眼睛时,也只是一个比针眼还小的光点。”
“从宇宙的尺度来看,我们比还要渺小卑微,哪怕近几百年来我们的科技飞速发展,实际这样的发展仍然停留于表面,许多基础学科一直没有大的突破性发现,只是在应用上慢慢做到了极致,宇宙里没被我们发现的秘密比冬天落得雪花还要多。而你现在所做的——试图证明一条意义非凡的数学猜想、架通代数几何和拓扑学的桥梁,即使成功了,也不过雪花中的半片。”
“所以,对失败感到沮丧是没有必要的。每个人类科学家,都只是一只试图融化雪花的,最终要靠概率、数量和时间来取胜。成功是偶然事件,失败才是高概率事件。只要成为分母的失败者够多,总会孕育出一个幸运又聪明的成功者。”
“这样说,你能够理解我的意思吗?”
星星在夜空温柔闪烁,抬头的动作让徐晓风头部缺氧,耳朵里有轻微的嗡嗡声,似乎现实世界正在远离,而自己正在被夜空吸进去。
他喃喃重复:“成功是偶然事件。我不过一只微不足道的。”
徐春岚:“是。你微不足道,我也同样微不足道。我们的生命对于整个宇宙来说,甚至连朝生夕死都称不上。”
徐晓风头晕目眩,眼也不眨地盯着星空:“那我做的一切真的是有意义的吗?我为什么还要……”
徐春岚严厉地打断了他。
她说:“我可以接受你的失败,甚至可以接受你一辈子都证不出成果,但决不允许你因为一点挫折就逃避一切!晓风,我从人类精.子库为你挑了最聪明的基因,再提供最顶尖的教育和最好的物质条件,让你可以不为任何琐事烦扰,是希望你一心一意地把人类科学的线往前推,而不是跑来小县城里,当一个谁都可以当的中学老师,碌碌无为度过人生最黄金的几年!”
“你的天赋无可替代,”她一字一顿,“你的时间也是。的每一秒,都弥足珍贵。”
徐晓风在徐春岚面前,永远都像一个没有表达能力的小孩。
他没法辩驳,也不知道从哪里辩驳,甚至忘记了自己本来要说的话,陷入徐春岚的逻辑思维里。他又一次感到痛苦,在星空下觉得自己像一条虫子,脑袋空空,什么也不会,只是凭借本能努力地往前爬,爬了小半辈子也没能碰到终点。
大概是他的神色过于隐忍,徐春岚的语气又温和下来,道:“第一步,先接受自己的失败,然后振作起来。我给你一礼拜的时间好好想一想。”
徐晓风声音哑到几乎难以发声:“……想什么?”
“想想你到底要什么。”徐春岚说,“是回京市继续全身心做你喜欢的事业,还是在这里磋磨时间,告诉我一个答案。”
徐晓风终于找回一点意识,把目光从星空收回来,看向母亲,第一次清晰地向她表示自己的愿望:“我想留在这边,您的话对我启发很大,我会尽快将失败的证明思路整理出来,然后寻找新的方向。”
“在知海县?”
“对,在知海县。”
徐春岚轻轻一笑:“你在这里一天上班接近十个小时,还要处理人际关系,甚至还养着一个小孩子,能有多少时间做证明?又有什么资源去查阅最新的国际成果?”
徐晓风:“……”
他在徐春岚的质问里额头布满细细密密的冷汗,再被风一吹,手脚冰凉,脸上没有任何血色。
他知道,徐春岚说的是对的。
这两年他在学术上没有任何进展,因为他花了大量时间去“生活”,故意减少做研究的时间,让自己努力从自杀未遂的压力中缓和下来。
他是个……
……无法面对失败、连自杀的勇气都没有的懦夫。
徐晓风动了动嘴唇,一个字也开不了口,只能在徐春岚的审视下用沉默来抵抗。两人之间只剩下风声,片刻,徐春岚伸出手,把自己随身带了几十年的佛珠手串取了下来,戴在徐晓风的左手腕。
“它会保佑你。”徐春岚的声音低了下来,“不要害怕,勇敢地面对,你还很年轻。”
说完这句,她离开阳台,重新进了客厅。徐晓风机械性地跟她一起回到客厅,把推门拉上,站在门边看她收拾东西。
从这个角度看过去,他在徐春岚身上发现了更多时间的线索。
那双美丽的眼尾有了不少新增的皱纹。
眉心的川字纹更深了,似乎有数不清的烦恼事。
不仅仅是两鬓,连头顶的发旋也新长了白头发。
徐春岚只带了一个包,很快便收拾好了。
她站起身,道:“一个星期后,我会问你的答案。”
徐晓风极为认真地看着她,干涩地“嗯”了一声:“要走了吗?今晚不留下来?”
“不了,我今晚就回京市,组里还有很多工作,”徐春岚说完,又重复了一遍,“好好地想。”
徐晓风点了点头。
她没有过多犹豫和留恋,拎着包走到玄关换鞋。徐晓风跟在她身后,想一路送她出小区,刚走到家门口便被她拒绝了:“你回去吧,不用送,外面冷。”
徐晓风道:“我给您打个车。”
“不必,”徐春岚说,“回去。”
徐晓风只好站在玄关,目送她走进昏暗的楼道里。声控灯忽明忽暗,把徐春岚的影子拖得很长,他这才发现她好像瘦了不少。
“妈妈。”他突然叫住她。
徐春岚脚步一顿,回头看了他一眼。徐晓风道:“多多保重身体。”
徐春岚:“好。”
脚步声渐行渐远,她下了一层,消失在徐晓风的视野里。
两年没见,他们在半小时内交流完了所有必要的话。
徐晓风在门口一直站到声控灯熄灭、四周陷入黑暗,仍然没有挪动脚步。不知过了多久,一个温暖又高大的身体从身后揽住他,用手心捂住他冰凉的手,片刻后试探着拿手指擦过他的眼尾。
是干的。
俞洲把他揽得更紧一点,声音低低的:“我以为你哭了。”
徐晓风的情绪岌岌可危,他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嗡声道:“有一点想。”
俞洲关上门,让徐晓风转过身来,捧住他苍白的脸,道:“想哭就哭,没什么关系。”
徐晓风回抱住俞洲,把脸埋到他肩膀处,从这个小他十岁的男生身上努力汲取温度和力量,让自己显得不那么脆弱。
俞洲的左胸腔钝痛。他紧紧抱住徐晓风,等了很久,肩头却一直是干的。
文里提到的“霍林猜想”是虚构的名字,但是有现实原型,数学专业的宝贝或许能看出来哈哈哈哈,是一个非常难的猜想,至今没有解决

自从徐春岚走之后,徐晓风开始犯一些老毛病。
他照旧上班、备课、给俞洲做夜宵,但逐渐无法入睡,注意力也难以集中,好几次晚上睡到一半会忽然翻身起来,跑到客厅算数学算到天亮。
俞洲半夜起床上厕所,一推门便看到徐晓风开着台灯,坐在书桌边挑灯夜读。
他轻手轻脚走到徐晓风身后,捂住他熬得通红的眼睛。徐晓风被吓了一大跳,差点喊起来,又听到熟悉的声音在他耳边道:“你在修仙吗?”
徐晓风心脏砰砰直跳:“……你怎么起来了?吓我一跳。”
俞洲移开手掌,拉来一条凳子,贴着他坐下,低头去看他正在写的东西。
书桌上堆满了乱七八糟的草稿,他用的是铅笔,草稿纸上的字迹潦草焦躁,密密麻麻全是他看不懂的公式和草图,许多地方的笔划过于用力,甚至戳破了纸。
徐晓风把纸张从他手里拿走:“快去睡,等会都要天亮了。”
俞洲望了一眼时间,三点半。
他的睡意已经荡然无存,撑着下巴看徐晓风抽出了一张新的白纸,开始继续计算。
“今晚能不能算完?”他问。
徐晓风:“算不完。我在整理一个庞大的证明过程,可能需要一个月。”
“这个月都不打算睡觉了?”
“躺着也是失眠,不如早点把它结束掉。”
“结束掉之后呢?你要回京市?”
徐晓风的笔尖一顿,转过头来,看向俞洲台灯下的眼睛,一时竟不知道怎么回答。
“你犹豫了。”俞洲说,“看来伯母真的是世界上最了解你的人,三言两语就能让你动摇。”
徐晓风:“不是这样……我只是走了一下神。”
俞洲沉默一会,似乎有点生气,忽然站起身,闷头走进了洗手间里。
片刻后,他冲完水出来,又径直回了次卧,大约是准备继续睡觉。
门合上的瞬间,徐晓风莫名松了口气,目光重新回到纸张上,笔尖接上了刚才被打断的地方。
不知算了多久,次卧的门又打开了,他还沉浸在数学的世界里毫无察觉。
俞洲在门口看着他,忍了又忍,没忍住。
他大步走到书桌边,不由分说夺走了徐晓风手里的笔,然后将他整个人从椅子里打横抱起。
徐晓风从来没被人这么抱过,惊得在他怀里乱动:“你做什么?”
“别动!”俞洲低声威胁他。
徐晓风怕被他摔下去,老老实实不敢动了。
俞洲把他抱进自己的房间,反锁起门,将人放在床上,用被子严严实实裹住,然后从衣柜里拿出了新的枕头。
徐晓风:“……”
被子里还留着俞洲的体温,很温暖。他被裹得只剩下一双眼睛,目光围着俞洲转,声音闷闷地传出来:“你是做噩梦了?还是怕黑?”
“躺下好好睡觉。”
俞洲整理好新枕头,也跟着钻进被子里,把徐晓风严严实实堵在墙和自己的身体之间,熄了灯。
夜最深的时候,房间里瞬间陷入浓郁的黑暗。
次卧不够大,俞洲房间里的是单人床,挤两个人略有些勉强。他们只能严丝合缝地贴在一起,俞洲不太平稳的呼吸贴在他耳边,温热潮湿。
徐晓风小心地试图和他商量:“……我今天还有最后一点没弄完。”
俞洲:“明天太阳不会升起了吗?”
徐晓风:“但……”
“不行。”
徐晓风:“俞洲,你最近越来越独断了。”
“是吗?”
黑暗里,俞洲睁开眼,看着身边人隐隐的轮廓,低声说:“我还有很多更过分的想法,只是没有说给老师听过。”
徐晓风的直觉在这种时候很灵,明智地选择不问。
两人安静躺了片刻,谁也没睡着。徐晓风翻了个身,躺得浑身不自在,又道:“这样失眠也是浪费时间,让我去把那里算完吧。”
俞洲也翻了个身,和他面对面。
“风哥,你到底在焦虑什么?”
“我在焦虑吗?”
“你在。这周末我陪你去市里的医院看看,看心理科。”
徐晓风下意识反驳:“不是这样,我只是想尽快结束一些失败的……”
“失败?怎样才算失败?”
夜晚会让人变得脆弱。
徐晓风一直不想让自己的情绪影响到高三的俞洲,但现在,在黑暗的掩饰之下,他听着俞洲温和的声音,忽然有了强烈的倾诉欲。
他想从俞洲身上寻求一点支柱。徐春岚走后的这几天,只要一想到自己可能要回到京市,情绪便好像随时会坠落,一些灰色的阴影每时每刻如影随形。
“……”徐晓风往旁边靠了靠,贴在墙上,“我从十四岁开始证某个数学猜想,一直证到二十六岁,最后推导出了错误的结论。这样算失败么?”
俞洲揽着他的腰,问:“你在证明的时候,会感到快乐吗?”
“挺快乐的,那是我最单纯的十几年,什么都不想,全心投入。”
“那就不能算失败。猜想之所以叫猜想,因为它本身就存在不确定性,可能被证实,也可能被证伪,结果并不是评判成败的唯一因素。”
徐晓风:“可是……”
他在这里停顿了一下:“事实是我难以接受这个结果,被困在里面出不来,很痛苦,像是看着信仰的东西在自己眼前彻底崩塌。”
他说得很平静,但是声音在微微发抖。俞洲把手臂收紧,闻着他最近越来越浓的檀香,道:“风哥,你知道为什么你会走不出来吗?”
“为什么?”
“首先要做一个健全的人类,其次才是数学家、科学家。”俞洲说,“你没有个人生活,没有朋友,没有和社会的强有力的关联,把一切都投到数学里,所以才会脆弱到连一次失败都接受不了。”
他说得毫不留情,甚至有些难听。
“就算你这次释怀了,把证明继续下去,那下一次失败呢?下下次失败呢?如果到八十岁还证不出来呢?”
徐晓风在黑暗里发怔。
……是啊,如果他重新发现新的思路,然后耗费新的十年,结果又一次失败呢?
从来没有人跟他说过这个。
俞洲轻轻蹭了蹭他的脸:“风哥,你绷得太紧了。”
徐晓风深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在俞洲平缓的声音里放松,努力把全部的数字都从脑中排出去,但效果甚微。
他甚至又一次想到了安眠药,还有之前吃过的抗抑郁药,如果现在来上一片,很多烦恼都会迎刃而解。
俞洲忽然碰了碰他的耳垂。
接着,他听见身边人道:“我给你讲个睡前故事吧?你听过睡前故事吗?”
“嗯?”徐晓风反应迟钝了半拍,“……睡前故事?没有。”
“我以前给一个小姑娘当过托管家教,她总是缠着我讲故事,每次听着听着她就会睡着。”
“我也给老师讲一个,就讲……《莴苣姑娘》。”
俞洲的声音低沉磁性,不急不缓,讲述一个被巫婆关进高塔的美丽姑娘的故事。徐晓风从来没有听过,被引去了注意力,几天来第一次真正静下心,听高塔上的莴苣姑娘用长头发做梯子、让王子爬进窗户私会。
听着听着,俞洲的声音越来越慢,久违的困意涌上心头。
俞洲说到故事的结尾:“……她的眼泪滴落在王子失明的眼睛里,奇迹发生了,盲眼王子重获光明,把心爱的女人带回国家,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
身边人呼吸平稳,许久没有回应。
俞洲极轻地喊了声“老师?”,好一会,徐晓风“唔”了一下,含糊地说了句“真好”,然后再没有动静。
徐春岚走之后,他第一次如此轻松地陷入了梦境里,梦里也没有冰冷复杂的数字,取而代之的是坐在高塔上的孤独长发姑娘。
俞洲听着他的呼吸声,悄悄凑过去,亲了一下他紧皱的眉头。
黑暗里,他盯着徐晓风的侧脸,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不知道在想什么。
一觉睡到十点,徐晓风急匆匆洗漱完,拎着包准备赶紧去学校,然后看见俞洲从厨房里探出头来,提醒他:“今天是周六。”
徐晓风一愣,低头看手机,看到周六两个字后整个人松懈下来,把包丢回主卧,倒进沙发里。
“高三不是没有双休日吗?”他问俞洲,“你怎么也在家里?”
俞洲端了热腾腾的早点出来,道:“老师,你过糊涂了吧,现在是月份的最后两天,我们也休了月休。”
徐晓风:“……哦。”
他伸了个懒腰,靠在沙发里发了很久的呆,脑子里全是俞洲跟他说的话,还有那个有趣的睡前故事。
情绪很平稳,比吃了抗抑郁药还要平稳,甚至有些懒洋洋的,好像一个溺水的人忽然抓住了一块浮木。
他的目光追随着厨房客厅来回走动的俞洲,后知后觉感到极度的累,累得连手指头都不想动,只想再回卧室里睡上一整天。
俞洲摆好早餐,见徐晓风还呆呆的,于是弯下腰在他眼前晃晃手:“你不是急得没日没夜地整理证明思路吗?快点来吃早餐,吃完继续算。”
……他是知道往哪里捅刀子的。
徐晓风动动嘴唇,从喉咙里极小声地挤出一句:“你说得对,我需要先做一个健全的人类。”
俞洲:“还有呢?”
“还有,需要学会适当的浪费时间。”
“嗯。”
“浪费时间也会有惊喜,比如,我放弃一切来了知海县,然后遇到了你,人生第一次听到了睡前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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